故乡的石头

故乡的石头

记忆里的故乡是石头的世界，抬头见石山，低头踩石路，世世代代，人和石头连在一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石头不能吃，却养了故乡人。

那些山叫燕山，燕山的石头，蕴藏着“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侠骨，凝结着北国青山秀水的柔情。一代代大山的子民，骨子里传承着燕山的基因，性格石头般朴实，身板石头般强悍。

故乡人虽然不懂赏石的艺术，但是他们与石结缘，了解石头的脾气、秉性。石头融入了山民的公序良俗，渗进了百姓的衣食住行。

街道两侧，避风遮雨的石屋，除了房顶盖一层薄薄的茅草外，其他地方都是用山石垒砌的。看起来笨手笨脚的庄稼汉，摆弄起石头来，个个都堪称匠人。他们把大块的石头作为房屋的基础。那些边缘参差不齐，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块，经一双粗糙的大手稍加打磨后，垒砌出漂亮、整齐、光滑的石墙。住在石头打造的房屋里，风雨无虞，冬暖夏凉，心里滋润、踏实。

村里临街的路面是用碎石铺成的，虽然凹凸不平，粗糙笨拙，却硬实耐磨。不管是推车，还是挑担，走在石子路上，心里有底，脚下有根。

村中间大柳树下的那口老井，青石拼成的井台，两方巨石中间撑起一架木质辘轳，造型简洁，经久实用。由山石垒砌的圆筒井壁直插井底，上面长满苔藓，一泓清澈的井水，连着家家户户。

还有民居围墙、猪圈、鸡舎，加工五谷的石碾、石磨，就连农家堂屋里腌酸菜的粗瓷大缸里，都有一块滚圆的石头压缸……

农家赖以生存的土地，是从石头缝里开出的梯田。站在山下抬头望去远远看到石头挽起手臂，围成一堵墙，结成一道坎，为怀里这幅黄土地撑起一方安身之地。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等高线，牵出一片片绿色的田禾，宛若镶嵌在山坳里的画，那也是老乡们的石头艺术佳作。

山里人喜欢石头，它象征壮实、结实、诚实。孩子取名习惯叫石头，老大叫大石头，老二叫二石头，以此类推，层次分明，伯仲有序。傍晚，妈妈在袅袅的炊烟里一声呼叫，“石头哎，吃饭了！”石头们不约而同应答，因为大家都有一个通用的乳名----石头。以石头命名，虽然略显俗气，但是接地气，孩子好活，不闹毛病。

故乡大山深处，有个天然石窟，洞口隐蔽，位置险峻，人称狼窝，是当年羊倌躲雨避风的地方。老一辈人都记得，抗战期间，故乡是共产党堡垒村，八路军曾在村东大山上和日本兵打过一次仗，打死了20多个鬼子兵，八路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战后，三名负伤的八路军战士被村地下党员藏在洞里养伤。由于汉奸告密，日本鬼子抓了村地下党员老石匠。为了找到八路军伤员，敌人对老石匠严刑拷打。老石匠面对鬼子酷刑，大义凌然，视死如归。那天，鬼子兵押着遍体鳞伤的老石匠上山寻找藏八路军伤员的山洞，走到绝壁上，趁鬼子兵不注意，只身跳下悬崖，壮烈牺牲，一腔热血染红了陡峭的石壁。乡亲们说他，不愧为石匠，骨头比石头都硬！

上世纪50年代，全国开展大炼钢铁运动时，人们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山里的石头含铁。由此石头更名叫矿石，成了宝贝疙瘩。一时间，村民们喊着“钢铁元帅升帐”的口号，唱着大跃进的歌曲，男女老少齐上阵，就地取材，土法上马，开山采石，大炼钢铁，支援国家建设。多少年后，老一辈人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叼着旱烟袋，聊起当年，满脸自豪，因为自家的石头，给国家建设做出过贡献。

小时候，记得村西头立着一块丈余高的褐色巨石，上面刻着五个大字“泰山石敢当”。说不清是哪一辈人所为。但是大伙都知道，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镇村之宝，圣洁之物，都把它当做崇拜的图腾。谁家有个天灾病业，都会到泰山石下顶礼膜拜，祈求消灾灭祸。文革初期，造反派破四旧，想推倒它。正当人们扬起铁锤，准备下手时，拄着双拐的老五爷来了。他挤进人群，甩开拐杖，身体护在石上：“小子们，你们先砸我，然后再砸石头。”看见这阵势，大伙纷纷退让。老五爷说：“你们听着，我已经是土没脖子的人了，还能活几天呢？但是，全村上千个老少爷们都靠它保佑着，你们懂吗？ 60年挨饿，东庄饿死了多少人? 63年发大水，西庄淹死了多少人？可是，咱们庄死人了吗？这都是它在保佑着我们啊！”老汉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第二天清晨，老五爷不放心，一瘸一拐的赶到村西，发现那块泰山石早已不见踪影，老汉气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人们把他扶回家，不久便气绝身亡。一块顽石能保佑村民安康，我不敢苟同，但是老五爷说的挨饿、发水死人，确有其事。山民对石头的崇拜，敬仰，世世代代，传承不息。

建国之初 ，在艰苦卓绝的创业岁月，是燕山的石头气概撑起一群穷棒子的腰杆，靠三条驴腿，率先在全国成立合作社，他们向燕山索取，在石头上做文章，筚路蓝缕，艰苦创业，为中国农业、农村发展起了示范作用。故乡的合作社被毛主席誉为整个国家的形象。

久居城市的我，离开故乡多年，常常在睡梦里抚摸故乡的石头。可是发现它们已经沉淀在岁月的深处，离故乡渐行渐远。那些曾经传了几代人的石屋，早已被整齐、漂亮的现代民居代替；宽阔、平坦的乡间水泥公路上跑着各种机动车辆；那口曾经让我牵肠挂肚的老井幻化成了我的乡愁。

燕山樵叟2020年晚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