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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樵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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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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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笛之恋

竹笛之恋

小村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走着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身影。他手里攥着一根细长的竹竿,在脚前的地上一点一点地试探着。他磕磕绊绊走到了街心那棵老槐树下,把竹竿斜倚在树干上,然后取出腋下的短笛放在嘴边。一曲《小放牛》回荡在山村的大街小巷,当笛声飘进各家各户时,大人们会说:“听,算命的瞎子又来了。”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围住算命瞎子,七嘴八舌地叫喊着:“瞎子,瞎子,学个家雀儿叫,学个公鸡打鸣。”

“瞎子”并不在意孩子们的无礼,他不厌其烦地满足孩子们的各种要求。那支短笛里一会是鸟鸣,一会又是鸡叫,学得惟妙惟肖,逗得孩子们前仰后合。

我喜欢听“瞎子”的笛声,它清脆、婉转、悦耳。比起模仿鸡鸣鸟叫,我更喜欢听那首《小放牛》,每当耳边响起那熟悉的旋律,我就会跟着低声哼唱:

“赵州石桥什么人修,玉石的栏杆什么人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走,什么人推车压了一道沟……”

“是谁在唱啊?”

瞎子忽然放下手中的笛子,一脸惊喜地问着。

“是我,先生。”

我常听大人说,要管会算命的瞎子叫先生,所以我没和其他孩子一样叫他喊瞎子。

先生仰着头,弯下腰用手在人群里寻找。我猜他是在找我,于是伸长脖子,把头抬得高高的,直到他的手掌落在我头上,我感觉到那只手有些微微颤抖。

“孩子,你再唱一遍。”

我有些害羞,不情愿地又唱了几句。

“好小子,有出息。”

我不知道他说的有出息是啥意思,但我能感觉到他喜欢我,于是壮起胆子问他:“先生,能教我吹笛子吗?”

“当然能。可是,你学吹笛子有啥用处呢?”

没等我回答,孩子们一起喊:“跟你一起算命呗,哈哈哈。”

大伙一哄而散。先生很尴尬,他拖着那根细长的竹竿,摸索着走远了。我愣在原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学会吹笛子,但绝对不学算命,因为老师说过,瞎子算命是迷信。

从大人那里我知道了先生的身世。他姓黄,家住邻村。少年时患眼疾致盲,因此终生未娶。为生计所迫,他年轻时师从当地一位有名的算命大师。人们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鸟儿,他靠这一技之长,常年走街串巷,风里雨里,用笛声招揽生意。那年月,老百姓日子过得艰辛,盲人谋生的路子就更加坎坷。

好在乡村里上了岁数人观念陈旧,家里遇到为难着窄的事,习惯找个算命的先生,花一角钱算算,指条化解的出路。先生待人和气,善解人意,说是算一回一角钱,但并不较真。有钱时给点,没钱也不在乎。时间长了,他和乡亲们也都熟了。赶上雨雪天没人算命的时候,瞎子会和村民一起叙叙家常,聊聊年景,热心肠的山里人,这家给碗热粥,那家送个馍,总之没叫瞎子饿着。

记得那天,一阵清脆的笛声从窗外传来,我慌忙放下手里的作业,飞快地跑出大门。只见几个孩子围在先生身边,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我避开人群视线,远远地听着。

“那个唱小放牛的孩子来了吗?”

我听见先生在打听我。他见没人搭茬,好像很失望,他再次吹起了《小放牛》。笛声像影子一样与我不离不弃,学吹笛子的愿望就像三伏天的庄稼,蹭蹭地往上窜。从那以后,我天天都在盼望街道上再响起那首小放牛的笛声。可是,我又怕同伴们讥笑,说我跟一个瞎子学算命。望着先生远去的背影,我没有去追赶的勇气,我恨自己胆小、懦弱。可我就是想学吹笛子,我特别想拥有一只竹笛,做梦都想。

那年月,家家户户连肚子都填不饱,大人们是不舍得花钱给孩子买乐器的,哪怕只是几角钱。于是我就开始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做笛子。

春天来了,河畔的柳枝刚刚发芽,我便迫不及待地折一段柳条,做了一只柳笛。把柳笛含在嘴里,呜哇呜哇地吹起来。夏天到了,到苇塘里采几片苇叶卷成桶状,含在嘴里吹起来。那声音像是老牛的叫声,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吹不出个调来。于是想要一只真正的笛子的愿望就越发强烈。

许是我的痴心感动了老天,过年之前,妈妈给了我两角压岁钱。我步行二十多里地到县城百货公司,花一角五分买了根竹笛,开始了学吹笛子的历程。

一只廉价的笛子,成了我须臾不离的伙伴,也是我向同学们炫耀的宝贝。自从有了它,傍晚的小河边,老槐树的石阶上,雨天的茅屋里经常传出不成调的噪音,我成了大人们嘲笑的对象。禁不住感叹,小小的竹笛,学起来为啥这么难啊!

有一天,我正在河边独自练习,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和我打招呼:“小子,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啊,是先生啊,怎么到这来了?”

“还不是在到处找你。前几天我在村头听到有人学吹笛子,便猜到肯定是你。今天,顺着声音终于找到你了。”

人们都说瞎子眼神不好但耳朵灵,先生为了教我吹笛子,一路跌跌撞撞地主动找上门,让我心生感激。

先生从怀里取出他那只笛子,运了口气,随即吹出一支乐曲。那曲子充满哀怨,如泣如诉,似乎在喟叹自己命运多舛。曲罢,先生干瘪的眼眶充满泪花。我赶紧向先生请教,先生说这曲子名叫《苏武牧羊》。我虽然不知道苏武是何许人也,但先生的讲述,让我那颗稚嫩的灵魂懂得了什么叫威武不屈,什么叫民族气节。后来,先生手把手教会了我吹那首曲子。

转眼间,我和先生学吹笛子已经过了三个春秋。三年来,在他精心指导下,我学会了工尺谱,学会了吹奏《小放牛》《小白菜》《苏武牧羊》《将军令》《朝天子》等传统曲目。

说来有趣,一次放学回家,因一时兴起随便吹了一曲《小放牛》,没想到隔壁二大妈听了误以为是算命先生进村了。当她打开柴门看见是我在吹时,当即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兔崽子,冒充瞎子,还真把我给骗了。”

先生知道这件事后,跟我开玩笑说:“这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啊。”

原来先生吹笛子是在招揽生意,如今却被乡亲们当成小孩子吹着玩,这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打那之后,我就不在村里吹笛子了。想吹就到村外小河边,那里清静,不会影响先生的生意。

冬天到了,一场暴雪下了整整两天。大雪封堵了乡村道路,雪后气温骤降,寒气逼人。躲在家里的我拿出笛子,想吹个曲子,突然想起好久没听到先生的笛声了。这么大的雪,人们都守着热炕头。先生一个盲人不能出门揽生意,他吃啥啊。

想到这里,我赶紧收好笛子,穿好衣服走出家门,踏着没膝深的积雪,踉踉跄跄地赶往邻村先生家。进村后一路打听着找到先生家那间茅草房时,只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我预感事态不妙,心里忐忑不安。这时邻居门开了,一位白发老太太隔着门缝问我找谁。我说明来意后,她告诉我:“瞎子死了快一个月了。临死前,嘴里念叨着要把他那个要饭的家伙给东村小徒弟。你问啥家伙?就是他吹的竹筒子。没人愿管闲事,后来还是我把它保存起来。你要是想要,就赶紧把它拿走。”

我跟在老太太身后进了她家,在墙角一堆旧家具里,找到了先生的那支竹笛。紫色的竹管,不等距的音孔,笛身被一层岁月的包浆沁润,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和先生的气息。

睹物思人,我心如刀绞。我小心翼翼地将笛子包好,揣在怀里,谢过老太太,趟着厚厚的积雪,走在回家的路上。响起先生的音容笑貌,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索性抽出先生用过的竹笛,且吹且行,一阵朔风吹来,把那首《苏武牧羊》的笛声送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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