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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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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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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出嫁

那是过去的年代,过去的事情。

小英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不想嫁在贫穷的家乡。她一心想嫁到舅舅家那边去,舅舅家那边属于经济发达,生活富裕的地区。有一天,她就千里迢迢来到舅舅家。住下来不出半个月,就陆续有几户人家托媒来提亲。舅妈对每一位前来提亲的人,都笑脸相迎,热情接待,仔细地探问男方的家庭成分、兄弟姐妹多少、身体状况、住房如何,最后却没有一家称心的。几家提亲的对象中,一户富农,一户地主,成分不好;还有一户是当时农村里最叫响的贫农成分,可是那小伙瞎了一只眼睛,是个单眼儿。对这几户有着很大缺陷的家庭,舅妈面对面回绝媒人,不留余地。当然语言是婉转的。结亲不成人情在嘛,用不着得罪人。过了两天,又有一户人家托媒来提亲。那也是一户贫农人家,男娃看上去相貌堂堂。舅妈多少有些动心了,特地去到一位朋友家探问了一下,才知男娃是个傻瓜,绰号“二百五”。舅妈回到家,当下就气恼了,当着跛脚舅舅的面发脾气:“真是的,尽给我外甥女介绍些啥货呀!都是一些富农地主,傻子瞎子。我外甥女这回找不到好男子,就不嫁……”

听到这些情况,小英心里很沉,难过地哭了,这不是太辱贱人了吗!舅妈转过脸,换了语气,安慰小英说,自古女子不愁嫁呀!要不是图这里的人生活好一点,她才不会嫁给跛脚舅舅做老婆呢!跛脚舅舅吸着烟,听着舅妈毫不忌讳地挖苦他的话,也不气,也不怒,反而从嘴里冒出得意的笑声,斜眼瞧着舅妈。那意思是,说啥难听话也无所谓,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舅妈告诉小英,他们这里的风俗习惯,人们都不愿娶操外地口音的人做儿媳妇,也不愿把女子嫁给外地人。近几年乡村里批斗运动连续发生,每次运动一开战,富农地主首当其冲,必须拉上台子斗一场。这样一来,富农地主家的后代就难以找到媳妇了。谁家女子愿受那份窝囊气呢!这些成分的后人在当地找不到媳妇,也不顾风俗,胡乱从那些边远贫穷的山区找一些缺衣少食的女人。这些女人为了跳出贫困的家乡,不择成分,甚至不顾男方有无生理缺陷。小英听着,心里不禁兴叹,难怪那几个媒人给她介绍的几家,不是成分差,就是人有缺陷。既然这里的人有这样的风俗,她最后的宿命怕是不能如愿。想到这儿,小英的心有些伤透了。

舅妈说,事情也不要太急,要慢慢来,绝不能跳进那些富农地主家的火坑,也不能嫁给那些瞎眼跛脚的残疾人。在舅妈家有吃有住,而且有舅妈做主,她尽可放心住下去。跛脚舅舅也很坚定地说:“不要急!忙和尚赶不到好道场,急姑娘嫁不到好汉子。这事就让你舅妈给你操办!你在咱家要跟在自家一样,不要拘束……”舅舅诚心实意,小英感觉舅舅这个人,虽然腿脚不便,但心肠还是很好的。

此后,又过了十多天,却没有谁上门来说媒。舅妈说,村里已经传开,某某家的外甥女要求高,不嫁有缺陷的人。甚至还有人扬言,外甥女不嫁富农地主成分的人,长相不帅的贫农后代也不嫁。这明显是胡编乱造,曲解了舅妈和小英的本意。舅妈并不在乎,说这样也好,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跑来提亲。小英心里却想,再这样慢慢吞吞拖下去,自己找不到主家,总在舅妈家吃住等候,即便舅妈家不厌烦,自个儿也不好意思。

焦急的等待中,有一个媒人走上门来了。

小雨下了几天,淅淅沥沥还不停歇。小英正跟舅妈在厨房里做饭,听到有人在院子里喊跛脚舅舅。舅妈探头从窗口一看,就跑出厨房,笑着道:“李叔,你来了,快屋里坐。”随之就带着李叔走进厅堂里。小英坐在厨房里,预感到又是一个人来说媒了,心就突突突跳起来。

小英耳朵不由得挺了挺,竖立着,听到从厅堂里传来的不大清晰的谈话声,耳根阵阵发热,脸蛋儿阵阵发烧,浑身都热燥燥的了。

“小英,你来,你来一下!”

小英脑子里的弦绷得很紧。往日有人来说媒,都是舅妈接来送走,之后才把情况说给她听。今天把她叫到当面,多么尴尬!她给灶里塞了一根柴火,说:“锅就要开了……”

“熄掉火!”舅妈说,“等会儿把饭捞起来!”

她站起身来,走出厨房的门,拍打拍打衣服上落下的柴灰,走进了厅堂,腼腆地低下头。

舅妈说:“这是李家村的李叔,费力劳心给你找到一个对象。你听李叔把那小伙子的情况说一下,你自个儿的事,你自个儿决定,舅妈不勉强,不包办……”“我把那小伙子的情况给你舅妈说详细了。我不说了,让你舅妈给你细细说。”李叔站起来走了一步说,语气简练快爽,“这是那小伙子的相片,你先看看脸蛋儿俊不俊?”

小英略一抬头,才看清了李叔的脸孔,禁不住一惊:这人的相貌长得好怪,长长的马脸,一双红眶烂眼不停地眨着,给人一种缺失信用的感觉。那闪闪眨着的红眼里,尽藏着诡秘。她不敢多看他,急忙低下头。

舅妈把那张相片塞到小英手里:“你看看……”

小英的手里象拿着一块烫手的木炭,眼睛也花了。她抬头瞧瞧那照片:模样不错,还带着一点微笑,五官端端正正,两条胳膊自然地垂在两边,两条腿匀称挺直,手脚完全。她不好再细瞧,就把那相片递给舅妈手里。

“我走了,你们再仔细地看!”李叔笑着说,“就是这个小伙子,就是这个情况,这是婚姻大事,你们全家好好商量一下,过两三天,给我一句回话。合意了,咱们再谈见面的事;不合意,谁也不怨谁,谁也不强迫谁。大叔我说媒,不掖着不藏着,讲究实际,讲究双方自愿……”

“好,李叔,容我跟外甥女商量一下,尽快给你回话。”舅妈干脆地说,“不让你久等。”

“那好,把你外甥女的相片给我一张。”李叔说,“也得让人家男方家里瞅瞅女方的模样……”

哎呀,相片还没有哩。舅妈叹息自己太粗心了,小英来了一个多月了,怎么没有准备一张单人全身照片。叹气中,舅妈倏地一拍手,记起来去年去小英家时和姐姐姐夫以及小英照的合影相片来,问媒人要得要不得。

“要得!要得!”李叔说,“只要能看清楚就要得!”

舅妈立即从卧室的镜框中取出相片,交给李叔。小英很想瞧瞧这张相片,又不好意思从李叔手里再要过来,记得自己站在父亲身边,有点傻乎乎的,笑得嘴巴大大的,还露出了几颗门牙……

李叔吃了饭,骑着自行车走了。

舅妈这才告诉外甥女,李叔说的这门亲事,是杨家岭杨福生家的老四,家庭成分是贫农。兄弟四个,老大当老师,老二是农民,老三是个泥水工,会建房子。还有姐妹四个。

外婆这时候插话说:“杨家岭的杨福生呀,那是有名的好门好户,人也厚道。”

小英想听听舅妈的意见。舅妈说:“这个小伙子嘛……从相片上看,不会难看,身体也结棍。在农村就靠身体挣工分。你看怎样?”

小英己经听出弦外之音,舅妈的话倾向性是显明的。她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青年人,成分好,没有生理缺陷,是谈到过的五个对象中最好的一个。于是她心里就基本定下来。她说:“舅妈,你看行就行吧!”

“不要急。”舅妈说,“等我明天到杨家岭暗中探听一下,回来再定,可不能又是个二百五!”

第二天傍晚,舅妈高高兴兴的回来了,说:“我打听的情况,与媒人说的话是一样的。那杨福生确是个好主户,生活搞得好,人缘好,德行好。那小伙子不会傻,初中没读完,听说是四兄弟中最灵动的一个……”

小英看着舅妈高兴的样子,心里轻松了许多,羞羞地说:“舅妈说好,那就是好。”

“咱先给李叔回个话,约个见面的时辰。”舅妈说,“见了面,说说话,若是看出小伙子有啥毛病,再说不愿意也来得及。”

当晚,舅妈就支使大儿媳到李叔家去了,给李叔回话,商定见面的日子。

舅妈说,男女第一回见面,叫做初遇。

小英这才明白了这里时下流行的定亲的程序。初遇是男方到女方家里来看一看女方,同时也让女方看一看男方,互相谈谈话,如果觉得满意,同意定亲,接着就举行正式的见面仪式。因为头一回见面的真正目的,只是让双方能够大概地了解一下,带有很多的试探性,成功的概率不大,所以,初遇时不声张,不请亲朋好友参加,不让三邻四舍的人来凑热闹,也不管饭酒招待,只是喝杯茶,抽支烟,悄悄来,静静去。以防事情不成功,造成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对男女双方名声不好。

初遇虽然不声不响,却是最重要的一步,只要男女双方都对媒人说声“中意”,婚姻大事就会顺顺当当定下来,之后的订婚和结婚的仪式,虽然热闹,但也只是履行一道手续而已。小英感觉压抑,甚至有点慌张————今天前来和她见面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舅妈家里溢满了紧张和神秘的气氛。天快黑时,舅妈一家人早早地吃罢晚餐,洗了碗筷,刷了锅铲,擦干净了砧板,两只热水瓶也灌满了开水,接着又打扫了屋里以及院子里的卫生。

跛脚舅舅从舅妈手里接过一张钞票,到村里的代销店买回来了一包壮丽牌香烟,交给舅妈,就坐在椅子上吸烟。舅妈对舅舅说:“你坐在这,也想看一眼呀?”那口气是驱逐的,很显明,舅妈不希望跛脚舅舅在这种场合束手绊脚。跛脚舅舅也不在乎,憨实地笑笑,叮咛舅妈说:“我不看,我走。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你管年轻人有经验,要好好给小英把握,不要搞得日后后悔,让人家笑话。我去外边有点事。”舅妈已认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屏气凝神地对跛脚舅舅点了点头。跛脚舅舅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了院门。

外婆也想参与这件重要的事情,模糊的眼睛里闪出滋爱的光来,对小英殷切地嘱咐着:“娃呀,这是你终身的大事,不能马虎。选对象,不选那些油嘴滑舌的混混,只选那些诚实可靠的后生。跟上这等后生过日子,踏踏实实,稳稳当当。你睁大眼睛仔细瞧,诚实人和混混,一眼就能识别出来……”小英羞怯地笑笑,心里想,真的一眼能识得出是诚实人还是混混吗?

“妈呀!”舅妈撒娇地喊,又带着几分逗笑地口气,“你有这么好的眼光,厉害啊!待会请你看看……”

“看就看,还能难倒我不成?”外婆摸摸满是皱纹的眼睛。

舅妈坐下来,看着小英的脸,好象不认识外甥女似的,痴痴地看着。小英看得出,舅妈眼里有一种沉重的神情。到舅妈家来,快两个月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舅妈是个精明强干的女性,对这里的风俗习惯非常熟悉。她在这个家庭里有权有地位。钱归舅妈掌握,一家人的吃喝穿戴以及日常开支,全由舅妈安排。

舅妈压低声音,对外甥女说:“小英,今天要决定你的大事,舅妈心里扑腾扑腾的。你看,你爸你妈让你老远地住到舅妈这里,舅妈想跟他们商量,没法联系上他们。这事如果定下来,谁知好坏?好,大家都好。坏了,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

“舅妈!”小英当即说,“我来时,跟我爸妈把啥话都说了,他们不会怨你的。你为我做事,总是为了我好。我自己也这么大了,对事也会惦量。”

“小英!”舅妈更加多情地说,“话这样说,舅妈就放心了。一会儿人家来了,你别害怕,大大方方跟他说话,想说啥说啥,不要让人家小看了咱们。那小伙子我也没看过。你仔细看,舅妈也仔细看。你愿意,舅妈不反对。你不愿意,舅妈绝不强迫……”

“舅妈,我知道……”小英有点不好受,仿佛面对着生死攸关,却又不知怎么抉择。

“好。”舅妈说,“去!梳一梳你的头发,换上那件新衫衣,不要让人说咱穷得连见面也穿旧衣服。”

小英有点儿脸红,有点儿忸怩。

“去!洗一下脸,打一点雪花膏。”舅妈催促她,“差不多该来了。”

小英走到厨房洗了脸,走进舅妈的房间,从一只瓶子里扣出一点儿雪花膏,抹到脸上,脸上热乎乎的。她又从一个木盒里找出梳子,把梳齿上黑乌乌的油垢擦净,然后坐在明亮的电灯下,对着一个小圆镜,看着展现在镜子里的那个少女,嘴角微微地笑着。

她此刻才发现自己长得这样漂亮:圆圆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细细的眉毛,小巧玲珑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皮肤白净,身子前凸后翅……她有点得意地笑着,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头发松松散散,飘逸潇洒,扑在后背。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笑着的人儿,心里说:哈呀!今天给你相王子哩……

天黑了,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响,随之就听到舅妈的问好声,接着听到李叔彬彬有礼的回话声,最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脚步声响到厅堂里了,小英的心突突突地跳起来,丢下梳子和镜子,双手蒙住脸颊,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办。

小英倒了一杯开水自己喝着,想让自己的心平稳下来。厅堂里传来舅妈和那个胖女人很客套的交谈声,小英的心还在突突突地跳着。慌乱的等待中,小英听到了舅妈呼唤她的声音。

小英打开门,走出房间,就看见厅堂里坐着四个人,她就照直盯着媒人说:“李叔,你来啦!”

李叔呵呵一笑,立时站起,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小伙子说:“这是杨学贵,小名小贵子。”那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也羞怯地低下了头。小英心里扑闪一下,其实还是没敢看他。李叔又指着一个女人说:“这是小贵子的二嫂子,现在你俩要是谈妥了,也就是你的二嫂子。”小英羞得满脸通红,忙坐到一侧的椅子上,浑身好拘束,不敢用眼睛看任何人。说来她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才真正是别人看的目标,那个小贵子就是跟着二嫂子来看她的。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如手足!下回就不要我老李了!”李叔坐在一条凳子上,对着这边的小贵子和他的二嫂子,又掉过头对着那边的小英和她的舅妈,说着连接两头的话,“事情也简单,现在世道好,讲究自愿自由,咱们谁也不搞包办,让人家小英和小贵子大胆谈。这样吧!小英,小贵子,你俩到里面房间里去谈话,免得我们碍事。我们就在这里说说话……”

舅妈以主人的名义,引着小贵子和小英去到房间里,让小贵子坐在椅子上。舅妈泡了一杯茶水,开了一包香烟递上一支,小贵子摆摆手,说他不会吸。舅妈看一眼外甥女,就走出房间了。

小英坐在床沿上,两眼瞅着自己的脚尖,低下头不好意思抬起来。那位坐在椅子上的贵客,心里也非常压抑,出气声显得十分局促和紧张。

小英在等着对方开口。

对方大概也在等着小英开口。

房间里静寂寂的,风吹得窗子哐啷哐啷响。

小英略微抬起头,看一眼椅子上的小贵子,心里一震,赶忙低下头————啊,是那样子的一个人呀!脸膛黑红,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一双充满神气的眼睛正看着她的脸。她倏地想到电视里的包青天,也就是黑脸包公。她想这个人的性格绝对很硬,很倔,很……

“我家人口多,家大……”

小英终于听到了小伙子的一句话,一老一实,本本份份,说的竟然是他家的缺点。家大,人口多,是女方挑选对象时的禁忌,人都想小家小户生活好。可他家人多,小英早就知道,已经认可了。她没有吱声,等着他再说下去。他第一句话,就给了她一个好印象:这人挺扎实……

说了第一句话后,小贵子又沉默了。小英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搭话,要不要马上表白一下?

“我对你……没意见……”小贵子又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小英想搭话表白的念头顿时打消了。她想笑,差不多有点忍不住,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嘴,以免笑出声来,使对方难堪。仅仅说了一句话,第二句就表态“没意见”,是太急躁了呢?还是太憨实了?唉!小英的脑子顿然疑窦丛生:这小伙子可能是个傻瓜蛋子吧?

舅妈以前给小英讲过一个真实的笑话。某地一个小伙子跟邻村一个姑娘去见面,谁也不好意思开口,木木地坐了好一会儿,那小伙子有些急了,就要开口,他想选择最有趣的一件事给姑娘说,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和见识。想来想去,想到了他妈妈领他去公园看过一回狼。他想,姑娘肯定没见过狼,要用狼吓一吓她,于是就说:“我见过一条狼,比一只猫还大,有几千斤,你见过吗?”姑娘一愣,两人谈婚事,关狼啥事呢?再说狼比猫大,猫有多大?一般的猫才十来斤。那个狼再怎么比猫大,也没有几千斤呀。见姑娘没吱声,小伙子更得意了,说:“咱俩结了婚,叫我妈带到公园去,再看一回狼……”瞧着那个得意洋洋的小伙子,姑娘不知说什么好。正在姑娘很纳闷的时候,小伙子突然捏捏鼻子,这嗅嗅,那闻闻,然后就木讷笑起来:“奇怪,我说这屋里今天怎么有一股香味,原来是你身上有放屁的香气……”姑娘一听,吓得快步跳出屋子,差点晕倒在地……

小英听了舅妈说的笑话,笑酸了牙齿。现在,她好象有一种不祥之感,眼前这位看上去象包公一样的小伙子,活生生就象那位用狼吓人的蠢货。她瞧一眼小伙子,他低着头看地面,总是不开口。如果他会继续说话,她就可以进一步了解他的底细。如果他一直这样坐下去,怎么办?小英打定主意,要撩拨他说话。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你在哪儿念过书?”

“在公社中学念了一年初中。”

“后来呢。”

“后来就回杨家岭了。年龄小,在家看看牛。到年龄大了些,就跟社员干活挣工分。”

小英不问了,小贵子也就不说了。看来不是傻子,小英的迷雾驱散了。他到底是怕羞呢?还是那种不爱说话的内向型人物?她此刻反而希望他能问她一点什么话儿。

“你还没说……对我……有意见没。”

他大概最需求这一句话。小英心里又有点儿想笑,不想立即正面回答他,想试探这位长得结实壮健的小伙子,看他反应怎样。她说:“到现在我连你名字都不知,能有什么意见呢?”

“哦,我叫杨学贵。”他红着脸,解释道,“我是说……你愿意不愿意……”

“你性格好急呀!”小英说。

小贵子一下臊红了脸,更加惶惶不安了。

李叔来到了房间里。他眨了眨两下眼睛,面对小英和小贵子:“我家里还有事,要赶早回去。如今,你俩面也见了,话也谈了,三对六面只讲一句话,讲个明白……”

房间里屏声静气。

“我没意见。”小贵子先说了。

小英立即感觉到这些人的眼光都在盯着自己,她还不好就这样作决定。她知道,一旦定了,订婚后再解除婚约不光彩,结婚后再离婚更麻烦!她说不出现在对他是什么感觉,说不出他有什么优点什么缺点,说不出有什么能催促她急切对他说出“我没意见”的话来。她最终没有用语言表达,只是点了点头。

“好!点头就是没意见!成!成!顺顺利利,大家欢喜。”李叔一拍手,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宣布说:“牵手,定亲!”

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李叔领着小贵子和他二嫂等人,走出了院子,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外婆也很满意,高高兴兴拉着小英的手,发着感叹:“现在世道多好,先见面说说话,定好了再出嫁,实实在在。我那会儿……唉!要到进了洞房,揭了盖布,才见面……”

初遇之后是正式见面。

初遇在女方家悄悄进行,正式见面在男方家里大张旗鼓举办,要摆酒席邀请亲朋好友,亲朋好友要送礼送布料。这种正式见面,就是订婚。

小英跟着舅妈,到杨家岭去出席见面仪式。太阳红彤彤的,小英觉得身上热燥燥的,脸上流淌一粒一粒的汗珠子。“见了人家父母,要叫爸、叫妈,嘴巴要甜一点。”舅妈嘱咐她说,“听说这家人讲究礼数,家规很严,不要让人家头回见面就说咱不懂礼貌。”

“嗯。”小英应着,心里不由地难受起来。上回初遇,她是主家,他是贵客。这回他是主家,她是贵客了,实际就是让杨家老小以及他们的亲戚朋友看的,看他们的小贵子找了个怎样的姑娘。哎呀,这种被人观看的场面该是多么情以何堪……

“放松一点,不要慌!”舅妈说,“人都要经过这第一回。过去了也就好了。”

两天前,按照李叔约定的日子,舅妈陪着她,跟小贵子和李叔到县城去买布匹。这回小贵子由大婶陪着。李叔告知舅妈,由男方出三百块钱买衣料,不论买多买少,买好买差,限额为三百元。几个人坐着班车去县城,转一座百货商场,又转一家巴邱商店,买了几件衣服之后,舅妈悄悄启发她,要选两件值钱的布料。杨家兄弟四个,妯娌们多,日后嫁过去了,要再添件好衣服,不说小贵子父母舍不舍得花钱,单说妯娌们也会咬得你够呛,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必须在现在订婚时狠心买几件好衣服,男方不愿也得买。小英担起心来:不是说定了三百元钱吗?舅妈说她太老实,你要买,他就得出钱,不出钱,他会怕你吹掉婚事。

小英恍然大悟,立即向毛料柜台走去。她一眼看到那卷红色毛料,就站住不动了。

“走,小英。”李叔在那边,老远地喊。

小英站着不走,用手抚摸着毛料。

“小英,到西街去,那儿还有一座新百货商场,比这里货多,好选。”大婶走上前来说。

小英装着不看她,还是站着不动。

小英听到李叔和大婶在偷偷商议。她仍然站着,心想:如果她坚持要买,他们会怎样耍花招呢?舅妈也悄声给她壮胆:“不去,就要这毛料!”

李叔和大婶以及小贵子三人都围过来。小贵子张口说话了,“这太贵,不买!”

小英说:“我就喜欢这毛料。”

小贵子说:“喜欢你自己掏钱买,我不掏钱!”说完,转过身,把布袋往大婶怀里一塞,走掉了。

小英象是受了羞辱,掉转身,把舅妈一拉,说:“李叔,我也走啦!”

李叔赶紧拉住小英的手。

大婶从门外把小贵子也拽过来。

“这事情我作主!买!”大婶说,“小英喜欢这料子,就大大方方买。为这点儿小事闹意见,不值得,买!坚决买!”

一块毛料扯下来了。

小贵子双眉紧蹙掏了钱,一脸的不悦。

回杨家岭的路上,小英想到这事,心里感到很伤心。一抬头,突然看到一大群小媳妇大姑娘站在村口,几个小女子嗓音甜甜地叫着小英的名字,她们在村口必由之径等着瞧她……

“抬起头走路,不要搭理他们。”舅妈说。

小英跟着舅妈,从叽哩咕噜和呜哩哇啦的夹道中走过去,直到李叔把她们带进杨家院子。

李叔带着小英,先走进厅堂,指着一位老汉介绍说:“这是你爸。”小英不敢用正眼看一下,从嘴里轻轻挤出一个“爸”字。李叔又指着一位老妇介绍说:“这是你妈。”小英又轻轻叫了一声“妈”。李叔又带着她走到一间客厅,这儿聚着一堆人,李叔给她一一介绍:这是你大哥、二哥、三哥、大姐姐、大姐夫……她不好意思地一一叫着,那些人也不好意思地应着。随后,李叔把她交给小贵子。

他带着她来到房间,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他沏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说:“喝点儿茶。”小英接住了茶杯。

他在把茶杯递到她手里时,瞪一下眼,说:“那天在你家,你连水也没有给我倒一点!”

小英抬起头,看着他有点生气的眼睛,急忙争辩说:“倒了呢!”

“那是舅妈倒的,不是你。”他说。

“谁倒都一样,只要倒了水。”她说。

“不一样!”他有点不服气地说着。随之抬起头,目中闪着火热的光:“无论怎么样,我今天是热情周到为你服务。”他对她爽心地笑笑,就走出了房间。

小英坐在房间里,心在扑扑地跳,这个不熟悉的家,就是她未来的家,她将与李叔刚才一一介绍过的那些家人在一个铁锅里同餐共饮,在一个院子里共度时光。他似乎不象初遇时留给她的傻啦吧唧的印象,感觉他变得象另一个人了。不是吗?在他们家里,他穿进穿出那么活泼,说话也圆滑,竟然记着她没有亲自给他倒水,言下之意是她怠慢了他,可他那天与她面对面只会说什么“没意见”,不懂得说一句赞美她的话。

二婶进来了,叫她去吃饭。她和那些亲戚吃一桌,与舅妈坐在同一条凳上。小贵子手忙脚乱,给桌上送面。他把一碗面先送到坐在上席的李叔面前,再送给舅妈,再送给小英,再送给其他亲朋好友,先后次序分明。小英又想起他说的没有给他倒水的话来,觉得他有点可爱又可笑。

大家都十分客气,互相招呼,嘴里都说着“吃、吃、吃”,李叔带头先动筷子挑起面条吸进嘴里,发出第一声吸溜面条的声音,接着就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吸食面条的声浪,声音象打呼噜,咕噜————咕噜————小英最后才拿起筷子,小心挑动面条,放到嘴里轻轻吸食,没有发出声音……

刚刚吃完饭,二婶就把小英引进小贵子的房间。二婶长得五大三粗,阔嘴巴大鼻子大眼睛,完全以主人的姿态说话:“小英,你知道对面那个房间堆了啥东西吗?你看看就明白,我家小贵子是个灵动人儿哩!”

门外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群姑娘和媳妇拥进对面那个房间,争先恐后看那些布。那些前几天买回来的布,放在对面房间的桌子上,让人观赏。想到那天买布时为那块毛料发生的争执,小英心中至今还感到气恼————当时她要买毛料,他却不同意,一甩手就溜走!为了节省三四十块钱,他宁愿冒着与她吹灯的风险!她难道就抵不上那一块毛料吗?

那些姑娘和媳妇看了一番,谈论了一番,又一窝蜂跑到小贵子的房间来看小英。她们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屏着气小声笑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不知哪个人从门口大叫了一声:“啊呀!多标致的人呀!真馋人啊!”众人一片笑声。她们站着,肩挤肩,手擦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盯着她看。小英觉得心里憋屈,却又无法回避。她们看了那些布料,又来看小英的人品。随便她们看吧!

这一群人看够了,咯咯笑着评论着走出门去,另一群人又拥进来看,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整整一个上午,小英在房间里,成为杨家岭的女人们观赏、评说的目标。直到摆上午餐来,那些女人才喧哗散去。小英又被二婶拉上饭桌,却不想吃什么。她顿然悟出来,这些女人们跑来看布,跑来看她,目的是要造成一种舆论,向全体杨家岭村民以及杨福生家的亲戚朋友宣布,小贵子订下了这个媳妇,其他人不能与她订婚了。

午饭以后,又有不少人前来观赏。小英实在不愿受折腾了,悄悄催促舅妈:“回去吧!”舅妈劝她忍耐一点,说这里的民间就是这风俗,谁家女子都要经过这一回,现在她们看别人,以后她们也要被人看、被人观赏的。

直到日落西山,小英和舅妈不顾小贵子全家人和亲戚的挽留,从小贵子家走出门来。小贵子的父母送到门口驻足了。二婶大婶、二嫂三嫂一直送到村口,再三说没有招待好客人,请客人谅解,一路慢行。舅妈回了一些客套话。就此她们转身往回走,只剩李叔还在陪送。小英忍不住对李叔说:“李叔,你也返回吧。”

李叔哈哈一笑:“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哩!”

小贵子落在最后,肩膀上挎着一只大布袋,说:“李叔,这些东西就让她们顺带捎回去吧。”

“胡说,哪有这个道理!”李叔瞪起眼睛,“这是你给人家小英的礼金礼物,必须由你送去,才见诚意。你这么做事,连规矩也没有了。”小贵子只得送过去,旋即返回家里。

才过十多天,李叔又踏进舅妈家门来。他带来杨家的意思:“五一”结婚。正好赶在夏收前,小英可在杨家岭分到一个人数的口粮。

李叔笑呵呵地对舅妈说:“这样,你这儿就减少了一份负担。小英在你这儿住着,既分不到口粮,又挣不到工分。杨家倒是想得周到,早点完婚,对双方都好……”

“先让小英说说。”跛脚舅舅倔倔地说,声明他并不计较外甥女吃他的口粮,“咱家无论粮多粮少,有咱吃的,就有小英吃的,绝不会叫外甥女饿肚子。”

“事情有些过急了!”外婆也发表意见,“订婚才几天……”

“你看呢?”舅妈盯着小英。

“舅妈……你看着办……”小英低着头。

“你说结就结,你说不结就不结。”舅妈干脆。

小英想,自己迟早要过杨家去,在杨家分得一份口粮,成为杨家岭的一个社员,可以上地挣工分,这是自己的唯一选择。因此,她很坚定地说:“就按李叔说的办。”李叔又立马赶到杨家回话去了。

跛脚舅舅站起来,对舅妈说:“人家杨家不是送给三份彩礼吗?”舅妈点点头。

小英不知舅舅提这彩礼干什么,心里一愣。那是二百七十元钱。一份彩礼九十元。

“这些彩礼钱,就留给小英的父母吧。”舅舅说,“小英是咱外甥女,咱要给她办得风风光光的,不叫人取笑!”

“五一”出嫁!

一家人都在积极筹办小英出嫁的准备事项。舅舅把杨家买下的一大包衣料,提到隔壁村庄的一个缝纫工那里,给小英量了尺码,做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要求在四月三十日以前做好。舅妈跑到十多里外的一个木工家里,定做了两个箱子,尺寸要大号的,要樟木材料,油漆要红色,务必在四月三十日前完成。杨家给的三份彩礼二百柒拾元,一分不动,由舅妈到乡邮政所寄给小英父母。

每办完一件事,舅妈都要掐指算一算距离“五一”还剩几日。她亲自到乡供销社去买床单、棉花、被面,不惜花费自己的钞票。她一定要按村里一般人家嫁女的规格打发小英,弄得体体面面。

小英也不知自己该做啥事。舅妈对她说,要给杨家两老打两件毛衣,给三个哥哥和三个嫂子一人做一双平底鞋,还要给小贵子做一双平底鞋。这些什物作为进杨家门的见面礼,在出嫁那天要带给杨家客人观赏,一看新娘子的孝心,二看新娘子的手艺活,毛糙不得。

小英打毛衣,扎鞋帮,纳鞋底,一个活儿一个活儿赶紧做,手指、掌心、脖颈儿都有点受不了。她对舅妈说,离“五一”只有十多天了,太紧张,要打夜班才能赶完,干脆买塑料鞋底算了。

舅妈很认真地告诉她,这些见面礼必须用手工做,不然人家会说你不诚心,说你不会做针线活!这里的人很讲究,要入乡随俗,不能怠慢。

小英严格按舅妈说的去做,把一切事情都做到了最好。

时间老人脚步不停。“五一”已经匆匆到来。

早晨,小英被舅妈叫醒,爬起来就找衣服,刚抓起衬衣,却发现床头桌上平平整整放着一叠新衣服。对了,这是舅妈昨晚特意吩咐过的,今天要从里到外全部换上这些新衣服。她把手里的那件衬衣丢下了。

她脱下了内面的背心,就看见了自己光溜的胸脯,心儿扑通扑通地跳。仿佛从来也没有留意,胸脯这样高了,那两个东西这样大了!她拿起新背心,快快穿上。

换上了新衣服,她又迷糊了。她走到橱房蹲在灶前去烧火,舅妈叫她离开,说一会儿就会落下满头灰尘。她去扫地,外婆又夺掉了她的扫把,说她今天不该动这些东西,应该去好好妆扮,好好坐着,等待杨家迎亲的拖拉机来。

她坐在房间里,透过窗户,吹进凉凉的晨风。她忽然想到爸爸,想到妈妈,想到弟弟和妹妹。爸爸妈妈也许正在屋里念叨着哩!他们无法来看着女儿出嫁,虽然把自己的责任彻底地交给舅妈了,但是照样会操心呀!

“拖拉机,怕该来了!”舅妈说,“小英,再好好梳妆一下……”

小英猛地扑在舅妈怀里,想哭,随之眼泪就滴滴答答落下:“舅妈,我想爸爸,想妈妈咧!”

舅妈紧紧抱住她的肩膀,禁不住也哭了:“你就哭几声吧!我的乖女儿……”小英再也克制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哭出了声音。

舅妈抚摸着她的脸,让她哭一场。女儿远离亲妈,心里痛苦。看着外甥女哭得浑身颤抖,舅妈劝她要节制,别哭红了眼睛影响雅观。

“舅妈……”小英继续哭着说,“我离不得……你……”

“傻话……”舅妈疼爱地说,“是女子都要出嫁……”

“舅妈……”小英仰起脸说,“我总觉得……象在梦里一样……”

“都这样。”

小英止了哭声,还在抽泣。

门外突然有人慌慌地说,杨家迎亲的拖拉机来了。小英一惊,立即停止了抽泣。舅妈把她一推,说:“快!快去洗干净脸上的泪痕,梳一下头,要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去招呼人家……”

小英坐在拖拉机驾驶室内,车斗上坐着舅妈家左亲右朋的姑娘们和一位中年妇女。她们受舅妈委派,陪伴她出嫁,也到杨家去坐一桌,吃一顿美餐。

拖拉机在公路上行进。沿着公路两边排列的树林,叶子闪闪发光。路边一望无际的稻子,现出金黄黄的色彩。鸟儿从头顶掠过,留下一串串悠扬温馨的叫声。这里的初夏时节,正如待嫁的少女一样,有一种非常美丽迷人的意韵。

快要进入杨家岭的时候,看到一群在等待抬彩礼的小伙子。他们欢欢喜喜给杨家帮忙,拿着她的全套嫁妆先走了。哎呀,看看,他们把绣花枕巾缠在头上,把印花被单系在腰间,把花窗帘花门帘围成裙子,把花衣服穿在身上,打扮得怪模怪样,嘻皮笑脸朝村里走去。陪伴她的一位中年妇女说:“这是这儿的习俗,你不要见怪,都这样。”

杨家岭村口人山人海。小英低着头,一片片欢笑声、喧哗声震耳欲聋。拖拉机从站成两行夹道欢迎的男女中间开过去。鞭炮声噼里啪啦爆响,拖拉机停了,她抬头一瞧,恰好停在杨家院门口。

她朝车下一看,两位姐姐笑容满面地伸过手来,扶着她下车。车下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纸壳子,两位姐姐搀着她,慢慢踏过两张纸壳子,又两张纸壳子接着向厅堂门口铺过去。踏过的纸壳子被一中年男子揭起来,又铺到前头去了。昨晚上,舅妈告诉她,按照这里的风俗,女子从娘家出嫁时,一路上,新鞋是不能踩到土的。自娘家闺房被人背上拖拉机,再踏着铺垫的纸壳子,一直走进洞房里。舅妈特别强调说,要是下车时看到路没有铺垫,就不要下车,请也不下,拽也不下,非得主家铺好路,不然就失了身价。

小英沿着纸壳子铺就的路走到厅堂门口,再往前就断了,既没有纸壳子,也没有其它的什物铺垫。

只见两个男子手里拿着纸壳子,逞威似的斜着眼睛,两手抱在胸前,仰头望天。

搀扶她的两个姐姐在她耳边轻轻说,“快拿出红包来!”她顿然明白,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用红纸包了一元票儿的红包,交给大姐。

大姐给那两个男子一人手里塞一个,在他们的大腿上打一巴掌,责骂道:“快铺,诈骗鬼!”那两个男子得意地把红包塞进口袋,就弯下腰去铺路了。

当小英抬脚跨进洞房的一刹那,心里咯嗒一下: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就象做梦一样啊!

中午酒席开始了。院子里,十多张桌子上的客人全都拿起筷子,欢喜地在碟里盘里夹菜,尽情尽兴地喝着酒啊饮料啊,升起一片混乱的咀嚼声和说话声。

小贵子牵着她,去向宾客敬酒。李叔被安排坐在首桌上席,痛痛快快地接过小英斟下的一杯酒,先说了一句“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然后一仰脖子,眨闪几下眼睛,便坐下吃菜。他是这桩婚姻的媒人,现在正是他最荣光的时刻。

小英手里提着堆花酒,小贵子手里举着酒杯,一桌接一桌敬酒。小贵子向她介绍桌面上的七大姑八大姨,这个舅那个表。小英只跟着叫,跟着小贵子一桌一桌地敬酒。

吃罢中午酒席,小贵子和小英一一送客人出村口,看着他们在村外的路上慢慢走去……

送走了客人,接着要请村里的乡亲。小贵子和他的三个哥哥分头到村子的南头西头东头去邀请那些送过礼的人。他们花了一块钱的礼钱,晚上请他们来吃一餐酒席。

他们纷纷走进院来,在公公热情的招呼声中,坐上了席桌,说着笑话。一会儿开席,院子里就大声笑闹起来,那些老叔叔老伯伯把公公围住了,摁倒了,用红墨水抹了一脸红颜色;婆婆也被女人们抱住了,用锅底的黑灰,抹得满脸黑,院子里笑闹的声浪简直要把房屋瓦片掀起来。

小贵子领着小英,到席间去敬酒。那些老叔叔老伯伯友好地伸出巴掌,轻轻拍打他的脑袋,说些逗笑的话。他只是笑笑,防不胜防躲避那些巴掌的袭击。待他领她逃回洞房的时候,天啊!狭小的洞房里已经塞满了村里的年轻人,东倒西歪躺在床上,坐在床上,床前的空地上拥挤得没有她的站脚之地。

她站在门外,正犹豫间,被一只手一拽,把她拽进了门,八嘴七舌朝她开炮:“来!给我点烟。”“诶,我裤裆里好痒!”“哈!给我摸一下那个东西。”

她和他站在人群簇拥之中。她很紧张,好多张面孔朝她嘻嘻笑着,有的口角叼着香烟,翘起嘴伸到她眼前,要她点火。她不知该怎么办?他立即拿出一根火柴,划着去点,却被谁敲掉了。

他只好把火柴递给她手里,让她去点。她也划着了一根火柴,刚接近烟,却被哪个捣蛋鬼吹灭。接着又一次一次划着了几根火柴,好不容易才点着一根烟,后面就有人挤过来……

“抓鸡鸡吧!”有人喊。

“抓咪咪吧!”又有人叫。

小英低下头,羞答答地不敢看任何人,心儿砰砰地跳。她听舅妈说,这里结婚的风俗,三天不分辈分大小,可以耍闹说笑,可以闹洞房。闹洞房是新娘新郎有苦难言的一关。最难应付的就是“抓鸡鸡”“抓咪咪”两个花样。

“抓鸡鸡”是要新娘把一个鸡蛋从新郎的一条裤腿塞进去,从另一条裤腿拿出来。“抓咪咪”却是要新郎把一根丝带从新娘的一只袖口塞进去,到另一只袖口取出来。两只手在传递鸡蛋、丝带的过程中,必须经过新郎的裆部和新娘的胸脯。这正是人体最隐密的两个部位。要当着众人的面去摸那里,怎么好意思呢。舅妈说,这是老辈人流传下来的习俗,有些地方还在闹,得注意防备,免得临场招不住架,不到迫不得已,莫要服从。舅妈又千嘱咐万叮咛,无论如何不准翻脸也不许发怒,否则会失主家的面子……现在,闹洞房的小伙子把小贵子压倒了,他的双臂被扭住,双腿被压紧。有人把一只鸡蛋给到小英的手里,你推我搡,叫嚷着要她去“抓鸡鸡”。

小英羞红了脸,低着头,丢掉了鸡蛋————怎么好意思呀!这时候,门口挤进一位干部样子的青年,说:“让她唱一首歌儿吧!不要耍那些老花招了。如果传到公社去,当心挨批评……”

洞房里鸦雀无声了,那几个压他扭他的人都松了手,也没有谁推她搡她了。小伙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做着鬼脸。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句:“绑!”几个人同时动手,不容分说,把她和他面对面绑在一起,放倒在床上。小伙子们象离弦的箭一样,跑出门去了。那个干部摸样的人,也讪讪地转身走了。

他们倒在床上,她压在他的身上,不能动弹。他喘着粗气,憋红了脸。一股男人的气息扑到她的脸上,她转过脸,躲避他的目光。她的脖颈又酸又疼,稍一前倾,就会碰到他的嘴巴。二姐笑呵呵地走进来,解开了绳索。

这时,大姐端来两碗饺子,递给小贵子和小英,说:“恩爱饺子,快吃。吃了快睡。”她不饿,没有一点饿的感觉,看着他已经端起碗吃起来,她也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刚一张嘴,咯嘣一声,咬出一枚铜币来。大姐惊叫道:“哎呀!一口就咬到了,好运,有福气!”二姐也蹦进来了,乐津津地笑着,赞叹她是个吉祥有福的人。小英这才明白,吃到这个铜币,意思就是有福。可是她以往并没有享过什么福,也许今后她将要享福了吧。

“快吃啊!现在该你把铜币吃到嘴里去!”大姐催促着。

“这是金规铁律,不吃不行,吃了才会恩爱到老。”大姐说得很严重。

小英看见他很为难。大姐把她咬到的铜币塞到他手里,他不好意思吃到嘴里,觉得铜币沾了她的口液。大姐催促他,二姐已不耐烦,宠爱地摸摸他的后脑壳,要他快吃。她心里一阵着急,暗暗盯着他。他到底吃不吃呢?他若是不吃,就是……小英一侧头,看见他把铜币一下子放到嘴里。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就升温,身上热乎乎的了。两个姐姐喜滋滋笑着,收捡了碗筷,走出去了。

她坐在床上,低着头,心里有些恐慌。结婚仪式完了,恩爱饺子也吃下了。现在,还有什么新花样老花样要她去做呢?大姐刚才说“吃了饺子就睡觉”,应该再没有什么事了。她坐在床边上,瞧一眼坐在椅子上的他。他有点儿沮丧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一言不语。

院子里响过一阵缓慢地喳喳地脚步声,响到里屋去了,带着一声习惯的咳嗽,那是公公去睡觉;又接连两声咔嗒咔嗒的闩门响,那是大姐和二姐在关门。

喧哗闹耍了一天的小院,完全静息了,五月夜晚清爽的风,送来玫瑰花淡雅的香。

他站起来,转身关上门,哐啷,洞房与小院也隔绝了。

“铺床。”他对她说。

她没有抬头,稍一犹豫,就转身上床。床上的单子、褥子和被子,被闹洞房的小伙子搓擦得乱七八糟的。她蹲着两腿往后退,两手扯着褥子,把褥子铺平,又扯着床单,把床单铺平,再把被子展开,还有两个枕头该怎么摆放呢?她有些作难了。是该分开摆到床两头?还是该摆到一头呢?

她正迟疑间,忽然感到胸口憋屈,有点气喘,一回头,看见他已经赤身裸体,寸丝不挂,正用手去抓电灯开关。啪哒一声,电灯灭了。他一下抓住她的胳膊,猛力把她压在底下。随之扯掉她的衣服,解开她的裤带。他不懂得抚摸,也不懂得说一句调情的话,激动地直接就要干了起来。他那么强横莽撞地进入她的身体,那么疯狂地冲击。他是如此的销魂,她也是如此地晕了过去……

到如今,他们携手走过了五十多个年头。他们的婚姻,是成功的。

婚姻,也是一场修行。十年修得共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在婚姻中,修行是很重要的。只有两人互相修行好了,婚姻才能稳固。如果没有修行好,婚姻就会失败。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婚姻都有幸福的。有痛苦的。有美好的。有悲伤的。有快乐的。有如意的。五味杂陈,样样都有。

人生,在经历中成长,在困境中坚强。历经坎坷也好,饱经风雨也罢,每走一步,都是一种磨练。每一个爱你的人,每一个恨你的人,每一个你爱的人,每一个你恨的人,无论是爱之深,还是恨之切,他们都是你人生中的一笔财富,都是你人生中的一道风景。

正所谓:酸甜甘辣咸是生命的富有,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人生的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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