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京、王东、小青、香芳,她们都在同一个班组干活,同一间宿舍里住。
这天是星期五,下午下班后,京京和王东吃过饭,洗完澡回到宿舍来了。小青正躺在床上玩手机。香芳也推门进来了。
这时候,突然响起一阵“呜呜呜”的小轿车声,接着便是一个小伙子在门外叫:
“王东!王东!”
声音挺响,也挺腻的,全不怕旁人听见。这人叫杨大成,高挑个,俊眉眼,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脸蛋白里透红。整个五官刀刻般俊美,清秀中带着一分高贵,帅气中带着一丝优雅,还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可谓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姑娘们暗中把厂里几百名小伙子排了队,说他是当之无愧的“冠军”。他在厂里供销科干着份好差事,好多姑娘的眼睛老爱在他身上转。但让杨大成真正喜爱的竟然是进厂不久的王东。王东也真有能耐,居然叫他乖乖地找上门来了。
“王东!王东!”杨大成还在叫,王东却好象没有听见。她已经穿上了她最心爱的那件雪青色连衫裙,丰满的胸脯把连衫裙绷得紧紧的,仿佛有两头小鹿争着要从她的胸衣里拱出来。她手里擎着小圆镜,不慌不忙地修饰着头发。镜面斜朝着门口。她嘴角微抿,红喷喷的鹅蛋形脸上,焕发出少女特有的光彩。连衫裙领口随意敞开,透散出惑人的温馨,秀而挺直的脖颈儿浑圆白嫩,真象羊脂玉琢成。
杨大成还在外面叫,王东还是不理会。扭头照照后脑勺,丰腴柔软的腰肢随着扭动,一肩高,一肩低,宛若一个跳舞的演员。
京京听见杨大成只叫不进来,就提醒王东:“东姐,有人叫你。”
“别理他,厌烦!”
王东嗔了一句,那眼神,那语气,都叫人琢磨不透。京京很奇怪,人家叫你,总有啥事,老不应,怎么行?
外面还在叫,同时荡进几个姑娘的笑声,夹杂着“大成”、“大成”的呼唤,听着挺炸耳。
“噗”,王东把镜子扔到床上。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大成和姑娘们调笑。大成说起劲了,眉飞色舞地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叭一声,窜起一股桔黄色的火苗,点燃了一根香烟。王东生气地咬咬嘴唇,忽然使劲地笑起来,尖声尖气地叫道:“京京!哎,京京!我们到广场散步去。”
京京还没有反应过来,也还没说去还是不去,她又叫道: “哎,今晚广场上来了杂技团。京京,我们去看杂技。”
对杂技,京京不大喜欢,这时候王东偏要叫她去看杂技,她正为难不知说什么好,“唰”地一声,大成长腿伸进门来了。他径直走到把头昂向一边的王东身旁,说:“王东,不是讲好去上馆子吗?”
“谁答应你了?我不去,我要跟京京去看杂技。”
“哎哎,王东,麻辣烫、烧烤、火锅、羊肉、鱿鱼吓,吃得多有味……”
“这会儿叫我干什么?你外面随便挽个美女去不就得了!”
“东东……”
声音近乎哀求了。王东可不在意,一抬手从墙壁上摘下一个提包,顺势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嘴朝着京京,话却冲着一边:“走,京京,杂技演出快开始了。”
京京以为她真的不愿跟大成去上馆子,借看杂技避开这位花花公子,便点头答应了。又觉得不应使大成太难为情,便对大成道了声:“对不起。”
“哦……你!……”不想大成的眸光,烛火似地一跳,转过身来,挺爽直地自我介绍:“你是陈京京?听王东说过。我叫杨大成,在供销科跑跑外销。才从上海回来。你也是才进厂的?”
“嗯嗯。”京京觉得他那目光灼人,赶紧转身,埋下头去,收拾散开在床上的画稿。不料大成长腿一迈,跟了过来。
“啊,这是你画的吗?”他伸手揭起一张,对着光亮,身子微微往后一倾,眯起眼睛上下一瞄,啧啧称赞起来,“不错,不错!构图,光影对比……你很有艺术功力嘛。”
“不,不,我不行。我只是喜欢……”京京耳朵发烧了,急忙打断他的话,慌慌张张地收拾画稿。
大成却不把画还给京京,看看画又看看她,夸张地说:“嗬,真是太美了!艺术品,这才是艺术品!我家里有一些中国当代十大画家的名画,什么吴冠中、孙其峰、崔如琢、黄永玉、刘文西等等画家的画都有,欢迎你去欣赏。”他说着这些画家的名字,嗓音别腔别调,轻飘飘的,有点洋洋自得的味道。
大成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王东向着窗外惊叫起来:“哎呀,快来看呀,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啦!”
声音十分惊奇。小青首先蹭地跳起,小兔似地窜出去了。香芳也起身出去了。接着京京跟着出去。
大成正要跟上,王东猛地转过身,一挺胸脯把他挡住。他们咕噜了几句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家当然没有看到牛郎、织女相会的景象。这是王东开得一个玩笑!
(2)王东开那样的玩笑,让杨大成更是心里痒痒。从那天起,他便经常往她们宿舍里跑。给王东这样的化妆品,那样的鞋子、袜子,给小青水果、夹心蛋糕,给香芳冰红茶、矿泉水。对京京,却只是谈画,谈艺术,谈人生。小伙子看来挺活泼的,脑瓜子灵光,嘴巴能说会道,不时还有新的词汇嗤啦一亮。
他谈得兴起时,便在京京床前来回走着,迈动长腿,挥着胳膊,三根指头抡出一个响亮的榧子,还不时皱皱眉。京京听着,京京想着。
王东手上脚下不断发出的响动声,使京京警觉到,她同大成谈话,王东不高兴。王东本来是最爱同她走在一起的,觉得她俩走在一起般配,好象两朵出水芙蓉,一朵淡雅,一朵娇艳,在一块,相得益彰。可最近不了,王东常常有意撇开她。
难道王东有点……“吃醋”?京京心中一惊,跳起一个不光彩的词儿来。她真难受,为自己,也为王东。她早已经明白王东对大成的意思了。她觉得他俩真的挺合适,都那么一表人才,都那么好说好玩。可京京却遭人误解,心里真感到委屈。人家来了,站在你面前,热热乎乎跟你谈这谈那,你总不能一扭身走开吧,那叫人多难堪啊。京京想得有点太多了……
(3)有些事再想也想不到,再防也防不了。
象是让谁在堤上刨开一个缺口,滔滔的洪水都翻腾着涌了过来:没想到“冠军”杨大成,那边追求王东,这边又向京京猛烈发起冲锋,带着其他的“健儿”也争先恐后地追求京京。只一星期时间,京京就收到一千多条微信。有的长,长到三四百字,有的短,短得只有三个字加一连串惊叹号。有的热,热到从心里好象有一团火要烧起来;还有的叫人看了冰心害怕,有个小伙子微信上说,他每晚都要呼唤京京的“芳名”一百遍才能入睡,而一闭眼,就梦见她的“倩影”……
她太难过了,她不愿伤任何人的心,可她为什么要被人伤心呢?她偷偷地捂着被子哭了。
她漂亮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没想过。她只知道,小时候她挺胖的,憨痴痴,洒脱脱,象个小男孩。叔叔阿姨都爱摸摸她的小脸蛋,说:“京京真乖!”那时她还扎小辫子。一晃十几年了,她还乖吗,没人说了。她只觉得自己很平常,头发不象王东那么蓬松浓密,波浪起伏,而是普普通通的齐肩短发。她眼睛黑亮,但绝没有王东那么大,那么有光泽。鼻子也没有王东那么精巧棱直,她只是鼻尖稍有丁点翘。王东的酒窝很显眼,挺撩人的;她的却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牙齿呢,也比不上王东那么细密,红嘴唇噙着,象两排晶莹的石榴籽;她却有两颗应当长在男孩子口中的小虎牙。小时候,她张开一双胖嘟嘟的小手,在头上做成两只角,瞪着眼睛,龇着小虎牙,蹦着腿学老虎叫,吓得小弟弟哇的哭起来。难道这也算美吗?不知道。
(4)一天黄昏,京京正在河边绘画,一个小伙子在岸上,一声不吭地围着她家的院子转悠,还掏出笔来在一个活页夹上对着院内的楼房画什么。看他那模样,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工作服,手上带着擦破的伤痕,脸上还沾着泥桨。京京不觉起了疑心,赶紧悄悄回去告诉了爸爸。不料爸爸带着哥哥出去问了几句,竟笑着把他领进了院子,让他楼上楼下详细地看了一遍,画了一遍。末了,爸爸告诉又惊又疑的京京,小伙子是新锋建筑队的小头目,对他们这座楼房的建筑格式很感兴趣。小伙子还给爸爸指出,这座老式楼房的地基开始下沉,柱、梁已经倾斜,必须马上维修改造。这正好触到了爸爸的心事。因此,京京家改造楼房的事情,就由爸爸与小伙子这样巧合地定下来了。
小伙子名叫高忠文,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他就带着几个人过来动工了。
说实在的,京京开始还有点怕这些敞胸露怀、皮肤黝黑的泥人野小子,但很快就改变了这种看法。他们干活实在,谈吐快活,院子里响起他们的砖刀声、吆喝声、谈笑声、小调声,就象吹进了一股刚劲的风。京京也来劲了,到家就给他们递水送茶,这样她和他们渐渐熟悉了,只是那个高忠文,她有点不敢多接近,他很沉静,挺有魄力的,那些比他膀粗腰圆的同伴都很听他的话。第一天,她给他送水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师傅,你是大学毕业,学建筑的吧?”“什么大学毕业,我们全是泥腿子,从小就是干业的!”高忠文瞪了她一眼,手起刀落,一块砖砍掉一只角,准准地嵌死在拐角处。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她好像顿悟到了什么。但他的话,却象那砍掉一角的砖,嵌在了她的心里。
京京是家里的宝贵女儿,是在温暖的羽翼下长大的。她爸爸是个成天埋在书堆里钻不出来的老师,妈妈是画画儿的。京京也爱画画。
有一天上午,她戴着雪白的软边遮阳帽,坐在河畔画一株叶片发青的小樟树。一声鹰啸从空中响亮地掠过,她仰起面来,正巧看见高忠文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修茸她住的那个阁楼的窗台。怕惊扰她似的,他轻轻地撬下一块砖,又轻轻地重新抹上灰浆。她忘了看鹰,却去看他。只见他砌好了砖,京京仰起身子审视。强烈的阳光倾泻在他并不高大魁梧、然而黝黑结实的躯体上。一刹那间,她只觉得他那身躯、姿态,简直就是一座力与韧结合的青铜塑像!而那拎着砖刀的手臂,就象那株小樟树,平添了几分英武形象。她心里陡地冲起一种强烈的欲望:赶快把这一形象留在画纸上。
她真的画了。脸有点热,手有点抖。偷偷地观察了他好几次,修改了好几次,终于画成了。她想命个名,咬着笔杆想了好久,不知怎的,晕晕糊糊地写上了三个字:男子汉。她想送给他,又不敢,怕他笑话她,便悄悄地藏在自己的画夹里。
可这会儿,他也来到河畔,却怎么象个玩累了的顽皮儿童,懒散地靠着一棵树干,嘴角咬着一枝细柳条儿,看书看得入了神。
京京弄响了画具。他扬起头来了,但是没有挪步,只用深沉的眼睛发出问号:可以过来吗?京京冲他浅浅一笑,他过来了。默默地认真地低头看着画上的小白花。好一会,抬起头,眼光疾速地掠过她的面庞,低声吐出一个字:
“美。”
“真的吗?”
“真的。”
“这花并不名贵。”
“它有它的气质。”
“气质?”
“嗯。气质。美,首先在于气质。纯自然的气质最美。你是这样的————你的画。”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心受到了什么震动。她睁亮了眼睛,坦荡荡地望着他,却见他瘦削而坚实的脸上陡地泛起红晕。他慌忙结束话题道:“回家吗?把画夹给我。”
她把画夹递给他。她抬头看看河里,那来势汹汹的洪水,这会儿突然暴涨许多。她脚下的水晃荡晃荡的,大浪一个接一个地冲撞过来。顷刻间,她只觉得十分恐惧紧张,脚手发软,在心里哭喊着说:完啦,完啦,我会被洪水卷掉啦!
真的,她肯定会被卷掉的,要不是及时伸过来了那只刚劲有力的手臂的话。
那只手,那只手臂,上岸就撤回去了,他们也就这样分手了。她本来想说点什么的,而且她相信他也是想说点什么的;她早已察觉,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常常暗中注视自己。但是他们始终没说什么。等到她后来下决心要请他看一看她的画稿时,他已经带着他那支建筑队,一阵风似地去得无影无踪了。
他又去到了一个新的工地,他的事业是越干越大!
啊,这就是他的气质。如果出现奇迹,他又来到她面前,她一定要问他了:“气质,人的美也首先在于气质吗?我有气质吗?你说!”
哎,真要当着他的面,她才没这胆量呢。这是此刻她用枕头捂住面,悄悄在心里对自己说的。
(5)这天中午,京京她们吃过饭刚回到宿舍,大成就开来一辆小轿车徐徐停下,敲门进来了。
“不多打扰你们,只说一句话。京京,我刚才路过厂部,人事科叫我捎个信,要你下午抽空去一趟。”他果然不多耽搁,对王东笑笑,对香芳和小青略一点头,便返身掩上门走了。
下午,京京去了人事科。科长杜兰斯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连连招呼她坐。
“找你来,也没别的事,是通知你,我们把你调到供销科了……”
京京没有听他说完,早已惊出一身冷汗。这杜科长是怎么啦?为什么要调她到供销科?她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她只喜欢在车间上班。于是她毫不含糊地回答杜科长:
“不,我愿意在车间干,我哪儿也不去!”
说完,猛地站起,把杜科长给她倒的一杯水也碰翻了。她慌忙扶起茶杯,转身跑出了人事科。
从人事科出来,京京脸色刷白,死命咬住嘴唇,才没让委屈、气愤的泪水喷泻出来,一溜小跑回了宿舍。
此刻,京京双手交叉抱着膀子,觉得凉冰冰的。其实这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仲夏黄昏,光彩绚丽而柔和,空气温暖而芳醇。窗台上,她从家里带来的一盆童海花,已经向四面挺出四枝红底黄纹的喇叭形花瓣,正与香芳姐最喜爱的那盆石榴花争妍媲美。另一盆名贵的米兰,油绿的密叶中悬挂着一串串米粒般大小、白亮的小花,散发出幽雅馥郁的清香,跟一株不知谁送王东的玫瑰吐出的热烈甜蜜的芬芳混合在一起,好象钢琴小提琴合奏的小夜曲,弥漫整个房间。
花儿依然是那般美丽香甜,生活却在可爱的姑娘眼里发生了丑恶的扭曲。
下班了,香芳、王东和小青先后回来了,京京把这一切告诉了她们。宿舍里的空气立时象被什么毒汁胶液凝住了,四个人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各自的床上。京京已经不掉泪了,她的眼底结了冰花。这个严峻的事情,把人都变严峻了,哪怕是生性活泼开朗的姑娘。
怎么要调京京去供销科?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小青在想。
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为什么?————这是香芳在想。
这里面一定有鬼!————这是王东在想。
“要说‘人尽其才’吧,”香芳姐首先打破了沉默。“京京也是到设计科合适些,她这么个文静姑娘,能干供销?”
“准是那大成在搞鬼!”王东咬着牙恨恨地说,“没看见中午他那得意劲儿!”
“嗯,”香芳连连点头,“要不怎么偏偏调京京到供销科去呢?是大成想把京京与王东分开来……”
“不,不去,我哪里也不去!”京京又流下泪来。小青也跟着抹眼泪。香芳抬起发颤的手掠掠头发。
噼啪!王东倏地跳起来,抓起那瓶荣耀地伺立在她的头像旁的香水瓶,狠狠地扔在地上。这是大成前几天才送给她的。瓶儿不大,相当精美。扁圆的小肚,挺秀的脖颈,盛着美味葡萄酒一般的高级香水。瓶儿很结实,居然没有在地面上摔坏,王东提起脚用高跟鞋踏,鞋跟都踏歪了,还没有破。她干脆甩掉鞋,赤脚奔到门外拣回一块砖头,砰砰地砸起来,口里还骂道:“坏蛋!坏蛋!大坏蛋!”
瓶儿碎了,颈儿折了,肚儿破了,流出了血一般的汁液,浓得闷人的香味呛得人捂鼻孔。
“啊呀!”小青首先松开堵住嘴巴的手,惊叫起来。她听见大成对王东说过,这瓶香水,别看瓶儿小,值好几百元呢。
王东还不解恨,又抓出大成送她的长筒袜、玻璃丝袜、尼龙丝袜、纸巾什么的,七古八杂,统统撕了,扔到破瓶渣上。末了,稀哩哗啦扫进灰斗,拿出去了。
香芳叹口气,拿起拖帕,泼上水,狠狠地擦起地来。小青怯怯地走过去,挨京京坐下,伸出一只小手放到京京肩上。
“你们……劝劝王东,我不会……”被这一场风暴惊呆了的京京,泪水夺眶而出,紧紧抓住小青的手。“你的谎言让我看不破,你抱着别人还说爱我……”王东晃荡着空灰斗,轻快地哼着歌子,象个没事人一般回来了。
“安民告示:大家不必惊恐,本人没有神经错乱。”王东笑嘻嘻望姐妹们一眼,放下灰斗,一个旋转,转到床头,拿起小镜梳理纷乱的头发。
“王东姐,你不要……”
“不要吃醋么?”王东扭过头来,笑着接上了,“放心,我的妹妹,你太好了!姐姐是只有给你敬酒敬蜜的。那个坏蛋,姐姐已经从心底把它扔垃圾桶了!”说着又气愤起来,“你们以为我非跟他好不可么?坦白说,曾经有那么点意思,可如今看透了,一钱不值!”
“王东姐,你不必……”
“什么你不必?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欺负你就是欺负我!打我京京的算盘,就是最坏的坏蛋!”
王东说着,走到京京身边坐下,伸出一只膀子抱住京京,越抱越紧,突然头一埋,嘤嘤地哭起来。谁也没见她哭过,可这会儿,眼泪竟象小河淌水一般。
“王东姐!”京京返身抱住她,哽咽着唤了一声,泪水便开闸似地涌了出来。
“京京姐!王东姐!”小青头一歪,侧倒在王东肩上,也呜呜地哭起来。
香芳放下拖帕,走到抱成一团的三姐妹面前,拍打拍打她们的肩膀,摇摇头说:“好啦,好啦,一切都好啦,我们这个家,可不许再有哭声啦!”
“对。”大家都在心里说。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溶溶的月光映着,一个个都泪人儿似的,于是又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时,京京又唱起了她曾经唱了多少遍的那支《心态要洒脱》的歌:
人生是爬不完的坡
坎坎坷坷谁能把握
为了拼搏一路颠簸
要让自己多些快乐
人生是趟不完的河
身体就是生命寄托
生活让人无力反驳
眼中总有泪光闪烁
快乐就要心态洒脱
别让自己背负太多
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珍惜每天好好活着
快乐就要心态洒脱
我们都是天地过客
圆满也好遗憾再多
就算落魄也要笑着
……
(6)哎,劳累了一个星期,哭笑了一个晚上,然后宁静地躺在各自的梦幻中,舒畅地睡一个懒觉起来,该是多么惬意呢!
星期天的早晨,没有上班的喧嚣,窗外一棵树上,婉转地流泻出鸟儿的鸣唱。京京慵慵地斜靠着床头,墨蓝色蝴蝶花花般的眼仁里噙着甜甜的笑,眼波透过细密的眼帘,缓缓地流过姐妹们的床头,流向燃烧着橙黄淡紫的明丽霞光的窗户。
香芳先起床,到买了四盘炒粉和四杯豆浆进来。她瞧见京京一副娇憨的神态,笑着问道:“做好梦啦?”
京京甜甜地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京京确实做了个美妙的梦,一朵娇羞的小花花一般的梦。一片淡蓝的深幽中,那熟识的河湾、树林,全笼在月光皎洁透明的纱罩中。花开着,是一幅美丽的画覆盖在绿草地上吧。静静的流水在下面轻声地唱着歌……啊,多美的画面,可怎么总寻不见人的踪影呢?坐在小折叠椅上画画的自己,在蓊郁的树荫下,看到了嘴角咬着柳条潜心看书的高忠文。京京走过去,两手搭在高忠文的肩膀上,高忠文也两手捂着京京的脸,两人嘴对嘴深情地亲吻……。这亲切的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只有一片淡蓝空濛的深幽?
京京心里,升起了淡淡的惆怅。
“傻丫头,别尽美啦,快起来吃饭,该回家去啦。”香芳一面摆饭桌,一面疼爱地笑道。每个星期天,她都是早早地给她们买好早餐,看着她们吃了,打扮漂亮了,象三只可爱的小鸟儿飘飘地飞回家去。
“香芳姐,今天上我家玩吧!”经过了昨晚那一幕,京京今天实在不愿同姐妹们分开。“我给你画像,你看书,翻画报,一点不用紧张,我悄悄地画,一定画好,你本来就很美的————”
“瞎说!你也变疯了!”香芳的脸上泛起红潮,“快给我起来洗脸吃饭吧!”
小青惊醒了,象一只小蚕,绵绵地抬起略显尖瘦的下巴,茫然望着她俩。
“小青,你也上我家玩去!”
“哦哦,我也去,好么?……”
“好的,好妹妹!”京京有点变疯了,跳过去,搂住小青,在她黑油油的头发上咂了下嘴唇,象给小孩子讲故事似地说:“到我家门前的河边去,吃糖,画画,我指给你看一丛花。当然,它现在谢了,可明年春天还会开的,它的藤可结实啦!”
“哦哦……”小青木然地点点头。花,藤,谁没见过呀,乡下多的是。开花的藤,藤上的花,有什么可爱的呢?
“好呀,你们都去吃糖,看花,把我一个人扔下喂耗子呀?你这个负心的京京,我们一刀两断啦!”王东撑身坐了起来。
“啊,不不,咋舍得我王东姐呢?”京京更快活了,坐到王东身边来,“只是怕耽误了你和大成上馆子,你不会把我————”
“我把你撕成两半!坏丫头,越学越坏了!”王东一扬手,拧住京京的耳朵,“真把人看成……什么了?姐姐有志气,这辈子再不找男人了!就跟你京京过,天天上你家吃糖,看花……”
“嘻嘻!”小青傻乎乎地笑。
“疯丫头,快缝上你那嘴!”香芳笑骂道。
京京早羞了个大红脸,一扭头,钻到王东怀里,捶打着她的肩头。两个疯丫头滚到一起了,笑声象银铃声,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很远……
突然,笑声象折断了翅膀的鸟儿,笑容凝在了脸上————外面又传来了小轿车“呜呜呜”的声音。
王东猛地跳起来:“不准大成进来!死不要脸的,敢进来,我请他吃扫把!”口里嚷着,手脚麻利地穿上衣裤。
京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怎么还敢来?他还想干什么?她紧张地瞪着房门。
“当当当”,门上响起三下敲门声,轻轻的。
王东的脸孔喷红,一只手掩住不及扣好的胸襟,一只手伸出来护住京京。
这个不要脸的,他要叫谁?京京还是王东?
他开口了,声音挺随和的:“刘阿姨!”想不到他要叫的是香芳。
屋里的人全怔住了,没有谁吭声。那声音顿了顿,又唤起来,加添了几分亲昵:“刘阿姨,现在有空吗?陶厂长请你去一趟,他在办公室等你。”
香芳姐手中的盘子一侧,炒粉掉了一地。
王东抢步来到门前,叉住腰,胸脯一挺道:“谁这么早就跑来吵嚷?”
“东东,别闹着玩,我找香芳有正经事……”
“谁是东东?赵钱孙李?我姓王!你刘阿姨在此,王阿姨也在此,你要怎么的?”
“东东,你别理他,我来问他。”香芳低声招呼过王东,又对京京、小青招招手,然后拢拢头发,上前拉开了房门,沉着地问:“陶厂长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也不知道————”
“别说了!”香芳打断大成的话。
“王东,我想……”大成那黑油油的皮鞋伸向门口来了。
“想死想活你回去想,我们要吃饭了。”王东上前,砰地关死了门。
“王东,你别误会……”大成并没有走。
“没那闲工夫!”王东不让他说下去,“请你快走!”
半晌,小轿车终于“呜呜呜”离去了。
香芳突然变得又象在车间干活一般麻利振奋,呼呼呼几口喝完豆浆,三下五除二吃完一个包子,就又拿出梳子来梳头。
姑娘们对望一眼,又不安起来,谁也无心吃饭。京京放下碗,走到香芳身后,怅然地轻声问道:“香芳姐,你真的要去?”
香芳笑了:“傻丫头,我去办正事。”
“是……分配生产指标的事吗?”京京半猜测半寻问。
“嗯。”香芳笑嘻嘻地应答京京。
香芳梳着头,放下梳子。她匆匆向门外走去,前脚跨出门了,才扶住门框,回过头来,对姑娘们说:“你们快收拾好了,高高兴兴玩去吧……”
(7)王东和小青来到了京京家里,见过了京京热忱和蔼的父母,彬彬有礼的兄长,她们便随京京上了她的小阁楼。
“啊呀,你住着个王宫楼哩!”王东在小床上一倒,开起了玩笑。
一句话说得京京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她家这楼房经过改造,面貌一新,确实处处都透露出高贵与豪华的气息。
京京把精致的糖果盒放到她们面前,红着脸说:“王东,瞧你说的,我成啥人了?”
“公主呀,当然是公主!”王东坐起身来,把手撑在床沿上,故意认真地说。
“你才是公主呢。”京京最怕听这样的话了。
王东可不怕当公主,吃着糖,环顾着室内,管自说道:“你是个小傻瓜,我要是你,才不到这个厂来干活呢。不说别的,守在这王宫楼里,汗水一年也要少流几吨!高兴了,在这王宫里办个儿童绘画培训班……”
对绘画,王东说得津津有味,没完没了。京京可不想听,剥一颗她最爱吃的阿尔卑斯糖送到张着口听得出神的小青口里,自己缓缓地踱到窗边,撑起一只手托住腮帮,对着一盆尚未绽开的海棠花出起神来。窗台上放了三盆花。一盆兰草,一盆文竹,都是挺名贵的,但是京京最喜欢这盆海棠花了。它个儿不高,身架不大,但枝干实在,疏落有致。小小的尖圆尖圆的叶片,蓬蓬地片片向上,茸茸的显得厚实凝重。现在是嫩绿色,碧玉一般,渐渐就会变成油绿,最后秋霜浸染,通体鲜红,愈加光彩。它那小小的单瓣红花,也将从它全身各处的叶柄间热烈地开放起来,象朵朵小火,使人几乎忘却秋霜的肃杀。京京喜欢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花,是高忠文临走前找个理由留下的,其实也就是送给她的。
“这是外面……河岸边长的野花。”他穿着工作服,涨红着脸,把花轻轻放在改造一新的窗台上,好象挺随意地说,“我找个盆装上了,不好带走,就搁在这窗台上吧,蛮好看的……”
当然蛮好看的。京京知道,它不是什么河边的野花;京京还知道……知道,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然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啦?”
王东已经来到京京身边,不客气地用手围在她脖子上道:“嗨,我的话,说说玩的,没准,别去想它!其实,年纪轻轻地上工厂也好,厂里人多,热闹。光守在窝里,谨防连个老头儿也找不到。”
“嘻嘻!”小青象小猫儿似的跟在京京身后笑。
“就不害臊!”京京反手去捂小青的嘴巴。
王东把头一仰:“当然啦。我京京这么个娇贵公主,谁敢说不要?”
“你胡说!”
“怎么,还是一样慌着想出嫁呀?哈哈,那不成,我可舍不得把我京京随便送给别人,得拿一套豪宅、一辆豪车和八斤百元人民币来换!”
越说越不象话了,京京一跺脚,走回床边坐下,生气地说道:“就不兴说点正经的!”
“正经的?好。”王东马上就镇住了笑。她这人就这样,放风快,收风也快,一转溜一个样。这会儿定定地望着京京,蛮严肃地,“京京,我今天算解开你这个谜了。”
“我有啥谜?”京京既茫然,又有点心虚。
“掏心挖肚地说吧,我虽然把那小子骂了个一塌糊涂,可心里还是奇怪,那么个光彩小伙子,啥条件也不错,为什么你一点也看不上呢?说实话,要不是发现他花心,说不定我会选中他的。”王东突然很坦城地说着,让京京听。
“嘻嘻!”小青又傻乎乎地笑。
京京没有笑,倒是被这番话引进了她还不曾想过的思路中。是呀,这是为什么呢?她也不懂得什么爱不爱。爱太微妙了!说不清解不透。她只知道,画画是要看直觉的,尤其是第一眼的直觉。能不能激发热情,产生美感,第一印象太重要了!大成给他的最初的直觉是什么呢。不错,当然是不错,可也就只是个不错而已,就象风吹过湖面,风过了,湖面还是湖面,照样一平如镜。而有的人,却能让你第一眼就掀起内心的波澜,引起强大的震撼……哦,不能想了,不能想了,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这是不能说的,对谁也不能说的!
她惶惑地瞅瞅王东,深怕她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还好,王东没注意,管自说道:“是呀,比起你这模样,这身份的人儿,大成算得了什么?嗨,我还曾经想过在厂里帮你物色一个‘最佳选手’,得啦,都太平庸了,我算白攒心劲了。”
小青听得出了神,认真地担心起来:“这么说,京京今后……咋办呢?”
“凉拌!傻丫头,只要京京一开口,这门槛儿怕也要被踏破哩!”
“可你说在厂里挑不出……”
“嗨,傻到底了!你以为京京非在厂里找不可?在厂里找一个小卒子小兵兵算什么,京京的世界大着哩!不定找个大老板哩!”王东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一拍巴掌蹦了蹦。
“别瞎说了!小卒子小兵兵又怎么样啦?”京京觉着心里有什么被触痛了,皱皱眉,低声地反驳道。
“什么怎么样啦,小卒子小兵兵,如果没有本事挣钱,狗屁都不是!”王东一搓手指,响脆地打了个榧子。
“不不!”京京突地心里一亮,话涌上来了,“不都是这样的!人家有的人虽是小卒子小兵兵,可干得有多好哇,脑里装的,心里想的,手上做的,一点不比谁差!你说他是小卒子也好,小兵兵也行,他比我们可强多了!”
“真的吗?”王东从未见过京京这么激动,挺奇怪地瞅着她。
“百分之百!我觉得他就是男子汉,真的,他真的是男子汉……”
“好啦好啦,我的京京,你夸的这个他是谁呀!”王东的思维天生在这方面发达,一蹦就蹦到了这根弦上。她很高兴,她抓住京京的“他”了。
京京猛省过来,一下就傻了。脸上升起红潮,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谁?说!他是谁?”王东故意绷着脸,穷追不舍。小青看看王东,又看看京京,老是笑,她没法插嘴,只觉得很开心。京京却感到懊悔了,害怕了,一张脸上,红潮涌过,白云飘来;白云飘过,红潮又涌上来。这不是害羞,是一种愉悦的光晕。
“好呀,非得我们动手了?来,小青,叫她坦白交待!”王东可是大来劲了,蹬上鞋,就要去抓京京。
“我说,我说……”京京缩着身子,颤着声悄悄说了一句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的真心话:
“他是……男子汉!”
“废话!姓甚名谁?说!”王东才不知道她这句话的份量呢,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京京的妈妈来叫她们吃饭了,王东只好住口。
京京却是直到上了饭桌,脸也是烫烫的,头也是晕晕的,尽管饭桌上除了丰盛的家常菜,并没有一杯酒。她说出这话来,可是不容易呀!
(8)言语真是神奇,有时候,一句话竟会产生不可思议的神力!京京一旦明确地说出了那句话,便蓦然觉得自己的目标十分清楚地矗立起来了。那个男子汉,已象一颗硕大的流星一样,从她眼前一闪而过,消失在夜海深处,在她心中留下了强烈的闪光。她想,她也要成为生活中的“男子汉”,象他那样!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好多事要做了!今天,她特别挂念香芳姐,总感到她象是处在了一种复杂的漩涡之中。京京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站在亲爱的香芳姐姐身边。于是,吃过午饭,到河边草坪上玩了一会,没等天黑下来,便不顾妈妈的挽留,要回厂里。肩上挂着画夹,手里用绳套提着那盆海棠花,一起放进小车后备箱里,驾车而去。
回到宿舍区门口,厂里贴出的一张广告,吸引了许多人观看。京京刚从人群中挤出来,就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声音好熟,不阴不阳,一板一眼。京京溜眼一看,心里猛地一跳:杜兰斯!
京京听到杜兰斯说的话,觉得他这是在攻击香芳姐,不觉又向前挪了一步,想把事情听个明白。
“京京!京京!”
恰在这时,响起了一个小伙子的声音。抬头看去,却是杨大成!
“京京……”大成又唤了一声,软绵绵的,嗲声嗲气。
糟糕,杜兰斯回过头来了!京京一下子觉得前前后后所有的眼光都朝她射过来,大成又腻腻糊糊挤过来粘着她,她窘得猛地嚷出声来了:“你让我走呀!”
大成顺从地闪开了道。接着长腿一迈,又追上来,边走边压低嗓门说:“京京,你不愿到供销科就到设计科吧,我再跟厂长说说……”。大成还想追京京。
京京不理他,越走越急,心想这杜科长全被大成挑唆坏了。
大成迈开长腿,一步也不拉。“京京,你别听王东的,她对我不满意……”
“你说什么?”京京震惊地站住了,火辣辣地瞪着大成。
大成一笑,言词又流畅了,出奇的话语一串接一串地从嘴里吐出来:“没什么,感情的事,可以理解,我们犯不着闹矛盾。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说出来。我们单纯,我们只求过得美好点,就象你的画需要上色一样。”
京京不想听这些。她早不顾一切地穿小道急急跑了。她记住香芳,人家说的什么,她闹不清楚,但总觉着有一团更加复杂险恶的阴影罩在自己亲爱的香芳姐头上,有无数的小虱子密密麻麻往香芳姐已经开始斑白的头发上爬……啊,生活呀,你可不能再给这个好心的可怜的香芳姐添加委屈啦!香芳姐去落实生产指标,有人贬辞她拿钱不多管事不少;香芳姐这次被厂里评为劳动模范,又有人嘲笑她想当官,想往上爬;香芳姐一心为了工作,耽阁了婚事,也有人讥讽她是老姑娘,黄脸婆,没人要……
窗户上反射着落日的余光。京京仿佛看到了亲爱的香芳姐孤零零地坐在床沿上,黯然神伤地垂着头,一丝丝白发在暮色中闪光……她加快了脚步。她要马上冲进屋里去,抱住香芳姐亲热,把最好的阿尔卑斯糖剥给她吃……
(9)生活有时真实,有时又如此荒唐:当你准备笑的时候,它要叫你哭;当你准备哭的时候,它又叫你笑。现在就是这样。京京满以为她们的小屋此刻定然是充满了冷清和烦恼的忧伤,正准备用自己的全部热力去拥抱亲爱的香芳姐,谁知迎接京京的却是一浪高一浪的欢笑声:王东格格格地开怀大笑,小青嘻嘻嘻地烂漫欢笑,而最响亮的哈哈哈,竟出自于她原以为快要忧伤死了的香芳姐,京京还从未听见过香芳姐笑得如此舒畅哩!京京惊讶,京京高兴,疯王东咧,傻小青咧,你们的心原来都和我一样呀!都知道生活中除了自己的甜蜜和欢乐,还应有亲密深挚的友情,都知道记挂我们的香芳姐了。我的心中有你,你的心中有我,我们大家在一起,这是多么好哩!
她轻轻地、迫不及待地先在虚掩着的门缝中往里面看。只见屋里两张小桌挪到了屋子正中,拼在一块,上面蒙着塑料花布。一盆星辰花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心,向四面挺出的喇叭花已经完全盛开了,细丝般金黄的花蕊一颤一颤的。下席不知为什么还额外放了个瓶,插着一朵刚刚摘下来的光华灼灼的玫瑰花。桌上还放了几碟冷菜,两瓶高高的葡萄酒,一瓶水果绿,一瓶桔儿黄。嗨,一屋的光华色彩!
人呢?香芳姐靠床沿坐着,乐得眯起眼睛,眉梢的浅浅细纹全被笑的光彩填满了,好象年轻了十岁。小青笑得浑身酥软了,痴迷迷偎在香芳身上。而王东,已经乐得直不起腰了,还手舞足蹈,呱呱不停:
“……嗨嗨,我说京京怎么偏要为小兵小卒辩护,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怎么也没想到这根弦上。嗯,有名堂!今下午我闷着头又在家里想了半天……哈哈,一下子火线碰地线,天光接地光,我全明白啦!京京已经不打自招啦,嗨嗨,美死我啦!……”
王东抓起桌上两瓶酒,张开双臂发疯似地转起旋子来,蓬松的头发和连衣裙一齐飞旋起来……
“哎,王东,等等我呀!”京京呼地一下蹦进屋去,把海棠花往窗台上一放,连挂在肩上的画夹都不及取下,便忙着从提包里拿出装菜和糖的几个塑料袋来,“别慌,我这里还有好多下酒菜呢!嗨,今天怎么这么乐呀,你们……”
京京噎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怎么都忽然一下把笑给咬在舌头尖上了?一个个瞪着眼,象打量天外来客似的,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眼光里含着那么多的神秘!
京京懵了,连忙埋下头审视自己。没什么呀,她还是穿着那身淡黄色小圆领连衣裙,脚下是一双很普通的红色凉皮鞋,新是新的,但并不贵,还是她用第一次工资买的哩。啊,问题可能出在头上,临走前,她请妈妈给剪了剪发,天热了,车间里又闷,头发长了,汗浸浸地搔着后颈窝怪不舒服。妈妈早就想把宝贝女儿的头发弄个样式,莫非今天趁她迷迷糊糊想心事的当儿做了什么“手术”?糟糕!
她赶紧拿起镜子,前照,后照,上照,下照,还是没有什么呀!妈妈毕竟是好妈妈,向来尊重女儿的意见。京京的头发还是原来那个样,不长不短地齐着耳根颈窝,往后面往边上梳着,光光的没有一丝丝刘海,现出明净柔和的额头,修长柔细的脖颈……女伴们早看惯了,今天这究竟是咋回事?
京京的脸蛋儿憋得更红了,椭圆形脸上小翘小翘的鼻尖儿浸出津津汗粒来了,水盈盈的眼珠儿转动起惶惑不安来了。这时,京京终于憋不住,又象哭又象笑地冲那三张火力网一般的眼睛嚷叫起来:“你们,这是干嘛呀?”
“……”
“你们都神经啦!”
“……”
小青用小拳头堵住嘴吃吃地笑,香芳姐眯着眼隐隐地笑。王东使劲咽下一口笑,脸一沉,变得女法官一般庄严,手一扬,喝道:
“审判开始!主席就位!”
她把香芳姐拉到“餐桌”上席坐下。
“见证人小青入席!”
又把已经前仰后合的小青拖到左侧坐好。然后,上前大喝一声:
“带‘罪犯’京京入席受审!”
不容分说把完全迷糊了的京京推推搡搡,弄到下席玫瑰花前坐定。
“收缴赃物罪证!”
一把拿下了京京还不及取下的画夹。
京京莫名其妙,本能地伸手去夺。王东却将玫瑰花连瓶带花塞到她手中:“喏,拿着,捧好,花贴在嘴上……嗨,老实点!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只准和玫瑰花亲吻,不准乱说乱动!”
京京觉得好玩,便笑着顺从地转过了身,闭上眼,贴着花儿亲亲,闻闻,蛮香甜蛮醉人的。她想,今天可真乐呀!由你个鬼王东瞎编排吧,只要大家开心就成。
可是,她突然觉得不对了,身后响起沙沙的翻动画页声,接着便是异常兴奋的叫声:
“看,看,就是他!”
“哦,男子汉!”
“真漂亮……”
“什么漂亮?英俊!”
“嗨。还真就是这小伙子!”
“我说不会错嘛,嘻嘻!”
“嘻嘻……”
啊呀呀,京京恍然大悟了,京京脸上的红潮猛涨了,京京睁不开眼睛了……她不由得勾下了腰,把发烫的脸儿,甜酒熏着一般的眼儿,连同跳得怦怦响的心儿,一古脑儿掩到花瓣中去了。
“得啦,别独个儿尽美啦。快,好好给我们坦白交待,要美大家美!”
脸上的威严早已化尽了的“女法官”轻轻一拽,身子骨酥了的“罪犯”便飘悠悠地转了个圈,只是格格格地藏在花里笑,抬不起头。
“快说,他是你什么人?”
“格格格……”
“不许笑,交待!”
“格格格,不是,不是,啥也不是,格格……”
“不老实!来,动刑————灌酒!”
“别别,真的嘛,他不是……他是画,是艺术……”
“倒真是艺术,我的大画家,你画得实在太好了,完全是这么个样,我见过的!”香芳突然实实在在的插了一杠子。
京京不说话了,王东更来劲了,夺下她手中的花瓶,又扳开她掩住面的手,抬起她的下巴说:
“说,‘他是我的————意中人’!嘻嘻,说,快说呀!说,‘我爱……男子汉’呀!哈哈……”
京京美美的享受着,小脸蛋儿被王东的手轻轻托着,向上仰着,眼睛醉迷迷地闭着,嘴唇儿红鲜鲜的,鼻翼儿一扇一扇的,垂挂着密帘的眼皮儿一颤悠一颤悠的,确实象她面前那朵花蕾初绽的玫瑰花儿!
王东实在舍不得这万般可爱的姑娘,一伸胳膊搂住了她,叫道:“京京,我的好京京!”
“王东!”京京也一把抱住了她,把酥软的身子依在了她怀中。不知怎么的,两串细小晶莹的珍珠般的泪珠儿,从眼帘里浸出来了,热烫烫地滚过醉红的面颊,濡到了王东肩上。她忽地扬起两只小拳头,象敲小鼓一般往王东肩上、背上猛擂起来……
(10)也许,年轻姑娘们的感情就是丰富,眼泪和欢笑,欢笑和眼泪,总是交替出现。京京,此刻京京心里的甜蜜幸福,正象酒泉一样涌起,她却止不住流出了滚烫的眼泪。她是在笑,还是在哭?反正在这种时候,笑也是美的,哭也是美的。这是一个纯真的青春少女心中最珍贵最圣洁的初恋啊!
可是,王东,这个生性豪放乐观的姑娘,这会儿怎么也兀自悄悄坠起泪来了呢?她不是才在为自己今天“破案”的奇谋巧智,“导演”的精釆绝伦而乐不可支、笑不能禁吗?她怎么会流泪呢。她也是象香芳、小青那样,为女伴祝福而洒下的喜庆泪水啊!
大伙正围坐一起,吃得起劲,谈得快活,谁也没注意,王东拿起一瓶还剩一半的酒,仰起脖儿,象喝水一般,咕嘟咕嘟就灌了个瓶底朝天,支着下巴颏儿愣愣地盯着京京发了一阵呆,忽然站起身来了……
“祝贺你,好京京,你真幸福!”王东勾腰在京京头上亲了一下,随后就向大家歉意地一笑,“你们吃吧,我想躺一会……”
王东就这样离开了桌子,鞋也没脱,躺到了自己软和和的小床上。一只手屈起来,撑着后脑勺,呆呆地仰望着窗外不断变幻的绮丽晚霞。甜酒,霞光,由里到外,把她的脸蛋儿浸润得那么鲜红。然而,那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却缓缓地升起了泪水,静静地从眼角流下。在她的生活中,多的是欢笑,少的是哭泣;笑是大笑,哭也是大哭,还从未见过她这么悄悄地掉着泪水!
京京惊觉了。她立即关注到了王东的反常。
“你怎么啦,东姐?”她过去坐到王东身边,惶惑地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我高兴,为你高兴。”王东强颜一笑。
“喝多了吧,疯丫头?我给你煮碗酸汤去。”香芳起身拿起锅,在菜坛里捞点酸青莱,出门上厨房去了。
王东眼珠转了转,对小青说:“小青,你去打瓶开水,好吗?”
“好的,好的。”小青马上提起热水瓶出去了。
“我给你拧个湿帕子来吧。”京京道。
“不,不,你别走!”王东一把拉住了她,“我问你一句话。”
京京笑道:“你说吧。”
王东拉着京京的手抚摸着,半晌,才轻声地问道:“你真的,真的那么爱他吗。是从心里,全心全意的?”
京京愣了一下。还没开口,王东又自个把话接下去了:“当然是真的,我相信你。可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呀,高忠文,他不过是个……是个小泥水匠吧,尤其是你见着他的时候……”
“王东……”
“你别说,我知道的,你爱的是真正的男子汉,你是对的!”王东象是怕她回答似的,急忙地说,有点语无伦次了。
“……爱就是爱,爱谁就是爱谁,一点做作都不能有的。”京京有点感慨。
“可是,有人不是这样的……”王东忽然叹了口气。“她也爱男子汉,可是她看不准,也爱不深。”
“嗨,看不准爱不深,这辈子就别嫁了。现在不是流行做独男寡女不结婚不生子吗?”京京想了想,开了一句玩笑。
“京京”王东突地撑起身来,靠着京京语气异样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有个人,也爱过……他,你那男子汉。”
“哦!”京京的手一抖。
“你别怕,那是过去的事了,真的,早过去了,根本不成的。”王东赶紧说。
京京脸红了,不知说什么好。
“你别慌,听我给你说。那是……我的一个朋友吧,是的,朋友,她叫————就叫她傻傻吧,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儿,真的,她实实在在是个大傻瓜!她同你那男子汉挺熟的,她姐姐是他的同学,总之,他们也就很熟了,懂吗?”
“嗯,懂的,那他们……”
“不成啊,他把傻傻看成一个无知的小妹妹,而傻傻呢,就喜欢他……。有段时间,她倒真正闪过一个念头,可是,她毕竟是傻傻呀,她就看不到他身上真正的男子汉的一切,天下男人又那么多,唉……懂吗?”
“哦……”京京只是点头微笑。
忽然,她觉得王东的手是那么烫,把自己的手握得那么紧。她心中一跳,好象悟出了什么,“王东!……”
王东把她的手一甩,站起身来,一挥手抹净脸上的泪痕,叫起来:“好啦,一切都成为过去啦!别提那大傻瓜啦。他应该得到你的爱,我的可爱的小京京!”
“你这疯子,又爬起来嚷什么呀?快躺下,喝酸汤!”香芳端着锅进来了,后面跟着小青。
“喝酸汤?哈哈,酸汤,我才不喝什么酸汤呢,我要喝甜酒!”王东又是往常的王东了,一把抓起桌上另一瓶酒,欢快地叫道:“来呀,姐妹们,我们恭喜京京和她的白马王子早日喜结良缘!”
(11)酒喝完了,菜吃光了,姑娘们的脸儿都醉红了。京京第一次向好姐妹们证实了自己这无比强烈、无比纯真的爱。而她也惊喜之至地知悉了,她心中的“男子汉”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泥水匠,但是他内心深处藏着一团熊熊烈火,只等待相遇的火柴点燃。
哦,我的小泥水匠,勇敢的小伙子,想不到你已经这么高大了!你的天地如今是多么广阔!做出来的业绩不知令多少人惊叹!可是你并未忘记我,你的心多好!王东姐大概也曾经暗中喜欢过你,她刚才说了,她哥哥曾告诉她,你已经有了一朵你心目中最纯洁最美好的雪白的小花花,在一条幽静澄碧的河湾边上。你不敢去惊扰她。你觉得她太珍贵,你是一定要到那河边上去向她致意的。哦,真的吗?真的,我当然完全相信是真的,你那深沉的目光,结实的手臂,使我相信是真的!我心爱的小泥水匠,勇敢的男子汉,我爱你,真诚地、十分十分地爱你!……
京京一只手抚着还在发烫的腮帮,倚着窗台遐想,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才浇了水的海棠花。突然,她的心一跳,手指从那碧鲜鲜的叶片上缩了回来,然后又独自静静地观赏着海棠花。
香芳、王东和小青看到京京的神态,还在为京京高兴地笑着、乐着……
这四个姑娘的欢快情调,就象一支和鸣的乐曲!
真是:
真挚甜言宛似歌,
温馨佳语暖心窝。
声声喜笑生情趣,
点点欢娱添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