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仓央嘉措
江中石
列车在格尔木停靠的时候,我神使鬼差般地买了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这一看,便是惊艳。
我知道仓央嘉措是谁,也多少了解一些他的生平,但仔细阅读他的诗词,却是从此时开始的。
仓央嘉措的一生,始于藏南宇松,终于青海湖畔。而我此行恰好与他的人生轨迹相反,我是从青海进藏的。
为何要去西藏呢?没理由。在仓央嘉措的情诗里,我看到了最美的卓玛和最痴的情郎。那么西藏会给我什么呢?
他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说:“世间本无双全法,不负如来即负卿,”
或许我去西藏的目的就是想问问他,我说得是对还是错。
一
窗外早已没了黄土高原的沟壑,辽阔平坦的绿野,连绵起伏的山峦,在车窗里缓缓后退,再往前去就是唐古拉山口了。
唐古拉,藏语意为“高原上的山”。蒙语的意思却是“雄鹰都飞不过去的地方。”
唐古拉山是青藏高原的最神圣之地,是藏民族心目中最敬仰圣洁的神山。如今,雄伟壮丽的唐古拉山就矗立在我的眼前,而我却只能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贪婪的看着他。这感觉犹如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不爽快,同行的旅客中已经有人开始抱怨了。
唐古拉站海拔标高5072米,是世界铁路第一高站。列车到了这必须停靠一段时间,但为了安全,车门不会打开,旅客也不能下车,只能隔着车窗看看外面的景色。
这唐古拉山口是青海、西藏两省的自然分界线,不论什么季节都会出现雨雪冰雹等恶劣天气,这里的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带的六成。因此初次到西藏的人,在路过唐古拉山口时就会有明显的高原反应。而列车是加压密封带制氧系统的,所以乘坐火车进藏的人会比坐汽车进藏的人舒服不少,只要不离开列车车厢,基本上不会有高原反应。
“无限风光在险峰”这句话用在西藏非常合适,因为若想领略西藏之美,必须经受高原反的考验。那感觉,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了口鼻,头上又戴了紧箍咒一样。
据说,生活在平原的人在快速进入海拔3000米以上高原时,八成以上会出现高原反应,但经过3到10天的适应期之后,症状就会逐渐消失。有趣的是,高原反应的发生率老年人低于青年人,女性低于男性。而且高原反应的发生率与男性的体重指数呈正比,也就是说,比较胖的兄弟想去西藏的话,最好先减减肥。
既然下不了车,就只好隔着车窗看看风景。突然看见,远处山口那里有一片串成一串串的“彩旗”,高原的劲风将这些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吹得似乎要飞上天去。
列车缓缓启动,我的目光追着那些彩旗移动,直到彩旗被列车抛在身后为止。
当我回过头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大哥说道:“你看到的是风马旗。”
“不应该是经幡吗?”
我追问了一句,虽然我是第一次进藏,但动身之前我也做了一些准备,对藏地的风俗多少知道一点儿。
大哥笑笑说:“风马旗藏语叫做隆达,是献给山神的。因为山神经常骑着风马巡视着雪山、草原、森林、河谷,保护着雪域人民的安宁,所以为了表示对山神的崇敬和感激,在山顶、山口、林间和悬崖上悬挂风马旗。你看,这风马旗在大地与苍穹之间飘荡摇曳,犹如连接了天与地。”
“经幡又叫经旗,藏语为塔俏。通常插在藏家的房屋顶、门口象征运气、气数。经幡有立柱式和悬挂式两种,你到了拉萨可以去大昭寺看看广场上的经幡柱,很有名的。”
“风马旗和经幡也有相同之处,都使用五色组合的旗布,都要印上经文和风马的图形,经幡也常与风马旗混同插挂。经幡和风马旗都用五色的布做成,白色代表纯洁的心灵;黄色代表大地;红色代表火焰;蓝色代表天空;绿色代表江河。风马旗和经幡挂上后,风吹动一次,就相当于念了一遍经文。”
我沉默了,目光落在诗集上,我想起了仓央嘉措的诗句。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不禁想问,他是为谁升起了风马旗,他的风马旗升起在哪里呢。
“快看。”
大哥在叫我。抬头看向车窗外,顿时瞪大了双眼。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在距离列车不远的地方,静静的伫立着一只藏羚羊。它安静的站在那里,淡然地看着列车从眼前驶过。它大概是看惯了高原列车,它把高原列车当成了风景。殊不知,在人的眼中,它才是高原上最美的风景。
起初看到这只藏羚羊的时候,它的两只角重合在一起,就好像西方神话中的独角兽一样。随着角度变化,它的两只角逐渐清晰起来。
车厢内一片惊叹声伴随着一阵阵快门按动声,那只藏羚羊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突然奔跑起来。
我问大哥:“它遇到危险了吗?”
大哥说:“不会。这里是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家。索南达杰骑着风马,时刻守卫着它们呢。”
“如果有机会,我想为他升起风马旗。”
大哥笑着点点头,随后又指指窗外。那只藏羚羊不再是孤单一只,在它身后跟着十几只藏羚羊。它们在原野上奔跑,我喜欢它们奔跑时的样子,迅捷的身影,轻灵地跃动,仿佛是一群精灵在高原上飞。
二、
我的双脚踏上拉萨站站台上的那一刻,心脏跳动和呼吸的频率明显加快了数倍,不仅是因为兴奋,更是因为高原反应来了。
拉萨的海拔高度虽然只有三千多米,但一样逃不掉高原反应的关照。不大的旅行箱变沉了,呼吸变得急促,感觉气不够喘,脑袋隐隐作痛。看了一眼双手,只见手心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拖着行李箱慢慢走出拉萨站,远远看见友人手举三尺白绫向我走来。这厮是一年前进藏的,看他精神抖擞的样子,应该早就适应高原生活了。
“扎西德勒,嘿嘿嘿。”
三尺白绫套在我脖子上,这厮得意的看着我,俩手拽着白绫的两端,大有一言不合就那啥的意思。
我说:“我现在的怂,一如你当初的怂。你嘲笑我没关系,但请尊重藏地的风俗和礼仪。我已经接受你的祝福,现在,请你把俩爪子从我的哈达上拿开!”
友人哈哈大笑,随后抄起我的行李扔到车上。我现在喘气都费劲,没力气踹他,暂且容他嚣张几日。
到了拉萨必去布达拉宫,这就好像到了北京必须逛故宫爬长城一样。
我站在布达拉宫的广场上仰望着矗立在玛布日山巅上的布达拉,东边的白宫就像雪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中部的红宫颜色如同喇嘛身穿的氆氇一般庄重华贵。
璀璨的金顶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整座宫殿在蓝得没有一丝白云的天空地映衬下,显得那样的庄严那样的神秘。
跟着人流缓缓走进布达拉的那一刻,我便立刻被各种古老的铜制的装饰迷住了。花纹复杂精美的门环,立柱的镶边,佛前的酥油灯碗,每一样都吸引着我的目光。
边上的人告诉我,这些都是原来就有的,就算是修缮也没有更换过。再向里走,犹如进入藏传佛教的宝库一样。
高大的藏传佛教造像宝相庄严,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看,都好像在对你微笑。心中逐渐升起崇敬,在这里没有人喧哗,哪怕是最不注意细节的人,也会很虔诚的乖乖地跟着别人走。还有信众早早地合十双手,默诵佛经。
叹服藏传佛教造像的精美,尽管每一尊都高大威严,但无一不是比例匀称,衣带服饰,发髻手型极具动感,再加上镶嵌的各种宝石,鎏金贴金,那份华丽璀璨给人以极大的震撼。友人告诉我,这些佛像上镶嵌的宝石都有成人拳头大小,价值及其可观。
顶层的红宫里有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均由纯金铸成,外面镶嵌众多名贵的宝石极为富丽堂皇。这让刚才还对门环赞叹不已的我,顿觉羞愧,感觉自己就是那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过去的西藏是政教合一的统治方式,藏传佛教讲究修来生。据说过去的藏民们会把收入的一半献给寺庙,以此祈求来生如愿。所以西藏的各地的寺庙都很宏大,造像都很精美,因为可以不计工本。其他地方的寺庙都美轮美奂,那么布达拉就更不用说了,我们看到的绝对是等级最高、工艺最精湛、装饰最华丽的绝世之作。但最最珍贵的却不在布达拉,而在大昭寺,就是那释加牟尼十二岁等身像。
大昭寺大殿内的光线比较昏暗,好在有一排排的酥油灯发出的亮光可以看清人脸。所有人都是虔诚的,所有人都不说话。我身边的藏民比游客多,这一点正和布达拉相反。我饶有兴趣的看着一位藏族老阿妈在给酥油灯里填酥油,酥油灯的光亮映在老阿妈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上去犹如一幅油画。
老阿妈的眼神是虔诚的,动作是轻缓的。我看到她的嘴在动,但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下意识地跟着老阿妈走过一排排的酥油灯,老阿妈一步一停,手里一直举着博巴酥油壶。后来,老阿妈把博巴递给了我。老阿妈的动作很随意,就如同我是她的亲人一般,而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老阿妈做了个手势,随后从腰间拽出转经筒一边转一边迈步向前,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一停下,就转身对着我笑。那一刻,没人教我该怎么做,但我却熟练地把酥油加入酥油灯碗里。几次后,我和老阿妈已经配合得相当默契了。
当沉甸甸的博巴再也倒不出一滴酥油的时候,我和老阿妈已经出了大昭寺。宽阔的寺前广场上两根高大经幡柱直刺蓝天,两座巨大陶瓮冒着袅袅桑烟。寺前广场上人潮涌动,磕长头的人们面向大昭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然后伏身五体投地周而复始。他们是藏区各地来朝拜的最虔诚的信徒,他们渴望用真诚感动佛祖。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这是他说的,他应该经常来大昭寺。只不过在写这句诗的时候,他一定是身穿华丽的藏袍,孤身一人游走在八廓街上。华丽威严的布达拉无法禁锢他的身心,他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是雪域的王者,他是令人敬仰的大活佛,但我更喜欢他的另一个身份———诗人。
八廓街曾经让他流连忘返,这里记录了他的青春懵懂,见证了他的快乐悲伤。他是仓央嘉措,他是六世达赖,他是个诗人,他还是卓玛的情郎。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选自仓央嘉措诗集《那一世》)”
这是他为卓玛写的,卓玛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情人。他和卓玛早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剩下这八廓街还是当年的模样。
一个人走在八廓街上,各色人等从我身边走过。喧闹的街巷在我看来却如净土,因为我的心正寻着他的足迹前行。
一对身穿藏袍的男女手牵着手从我对面走来,两个人有说有笑,两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幸福与甜蜜。
两人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送给我一个微笑。那一刻,我很想问。
“是你吗?你和卓玛在一起了吗?你还写诗吗?”
三
西藏地处高原,含氧量虽然低,但是水资源却是极为丰富的。西藏境内不仅河流湖泊众多,还有巍峨的雪山。他们不仅被藏民族视为神山,更是一座座巨大的固体水库,“中华水塔”之称实至名归,三江之源更是大名鼎鼎,神山圣湖比比皆是。
西藏有三大圣湖,分别是羊卓雍错、纳木错和玛旁雍错。“错”在藏语里就是“湖”的意思。羊卓雍错藏语意为“天鹅湖”。玛旁雍错位于被称做神山的冈仁波齐峰东南二十公里处,是世界上最高的淡水湖,藏语意为“永恒不败的碧玉湖”。而纳木错是我国的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
纳木错的意思就是“天湖”,初见纳木错的那一刻,我不感叹它的辽阔,我所感叹的只用一个字来表达,那就是,蓝。
那是一种异常纯净的蓝,即使世界上最美最纯净的斯里兰卡蓝宝石,都无法跟她媲美。这是女神拉姆最喜欢的宝贝,因为怕被别人偷去,就悄悄的藏在这里。威严的念青唐古拉山,就是守着女神宝贝的卫士。
站在湖边放眼望去,那远处与蓝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白皑皑的雪山倒映在湖,中仿佛水中也有雪山一样。
湖边的牧场绿草如茵,成片的野花开满大地,把这绿草染得如同锦缎一般。这也是女神太喜爱纳木错了,怕被人碰碎了,于是就在她的四周铺满了锦缎。
没见过这样的蓝,没见过这样的美,最出色的画家也画不出这样的颜色,只有拉姆女神才能把这一切实现。不想动,不想说话,只想贪婪地看,只想把她永远记在心里面。
坐在湖边花海里,随手掐来一朵粉红的花,看着那朵鲜艳的粉红,感受着那冰凉的花瓣。友人告诉我,这叫格桑花。
格桑花是藏地最美的花,是“盛世之花”的意思。由于它喜爱高原的阳光,不畏严寒风霜,是高原上生命力最顽强的一种野花。人们经常借着格桑花表达和抒发美好的情感,并且流传着很多赞颂格桑花的歌和故事。格桑花在藏族人民心中具有很高的位置,被视为象征着爱与吉祥的圣洁之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忽然想起纳兰容若塞上咏雪中的这一句,虽然他吟诵的是雪花,但我却固执地认为,这一句用在格桑花身上也很合适。
最主要的是,纳兰容若和仓央嘉措都是我喜欢的诗人。俩位诗人一个从富贵锦绣到失意落魄,一个从高高在上到客死异乡;都有刻骨铭心之爱,又都是美梦成空;都是惊才绝艳,又都是英年早逝,这境遇何其相似。
仓央嘉措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
纳兰容若说:“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都说西藏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都会有所感悟。我来了,接受了西藏给我的是圣洁大美。这是视觉的天堂,也是灵魂的净土,是让自己彻底放空的地方。那句话是对是错已不重要,遇见就已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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