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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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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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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消失的匠人

文/ 苦荞

“十一”放假回老家,在街道的一处拐角地方,我忽然看见一个剃头摊子,剃头匠正在给一位老者剃头。老者正襟安坐,剃头匠一丝不苟地给他刮着光头。看到这一幕,我心头不禁一震,像被什么撞击一下,不觉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出没在乡村的一些匠人。

三十多年前,乡村常常出没着剃头匠、弹花匠、锢锅匠、铁匠等等匠人,他们像星辰一样在村中转动。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剃头匠每月来村里一次,剃头匠来了,父亲便拉着我去剃头;锢锅匠大多是安徽人,师傅带着三五个十几岁的少年,拉着木板车来到村里,扎下营地,师傅坐帐指挥,徒弟沿街串巷收罗破锅烂盆,“锢炉锅钉盆……”悠长有韵味的吆喝声仿佛又在我耳旁响起;我和一群小伙伴站在铁匠炉前,看砧台上烧红的铁块发着炫目的光芒,听铁匠锤打铁块时发出的“咣咣”响声……这一幕幕,像沉匿在沟底的枯叶,忽然来了一阵飓风,它们被飓风卷起,在空中飞舞,扑朔迷离。而如今,随着岁月更迭,这些匠人大都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只有一些匠人偶尔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像珍奇的稀有动物。

随着岁月更迭消失的匠人还有一位窑匠。

窑匠是李西山用摩托车托进尚庄的。

那是1986年初秋的一天中午,我父亲端着一碗红薯叶面条,坐在我家院门外的一截横木上吃饭,他挑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抬起头咀嚼的时候,随意朝大路西边望一眼。这样我父亲看见了骑着摩托车朝他这个方向驶来的李西山,还看见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一个人。在我父亲盯视李西山的同时,李西山也看见了吃面条的我父亲。李西山骑到我父亲面前,刹住车,跳下来,摩托车后座上那个人也随着跳下来。

李西山给我父亲打招呼:“玉海哥,吃饭呀!”

我父亲嘴里咀嚼着应道:“哎,哎。”

“我把窑匠请来了。”

我父亲站起来,他已经咀嚼完嘴里的面条,说:“好,好。给他安排个住的地方。”

“我已经安排好了,住马屋。昨天我就把我家一床新铺盖抱到那里铺好了。”

“好,好,照顾好客人。”

“知道了。玉海哥,你吃吧,我把老表送到马屋,回来再给你说。”李西山口里说的“老表”就是窑匠,我老家人把外地的男子统称为老表。

“好,好。”

李西山又骑上摩托车,窑匠一欠屁股坐在后座上,摩托车向东驶去一小段路,拐向正北,去马屋。

马屋是生产队时代集体喂牲口的地方,叫“马屋”,不但喂马,还喂牛驴骡。马屋一溜九间房,三间房一套,西边的一套喂牲口,中间的一套放犁耙牛笼嘴等农具和杂物,东边的一套堆放着麦收、秋收季节打下的粮食。生产队时代马屋这地方很热闹,队里的社员常常来这里开会、分粮食、分瓜果蔬菜。夏天我和小伙伴常常在马屋无人的时候,偷偷溜到喂牲口的一间房子门口,看准一匹马下垂的长长马尾,拽住一两根使劲拔下,等到马感到疼痛,抬起后腿向后踢的时候,我和小伙伴早已跑远,找一根长长的芦苇,把马尾挽一个活套儿,系在芦苇顶端套知了。

窑匠住进马屋的时候,马屋已繁华殆尽,冷冷清清,像被遗弃的都城。大牲口在几年前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时候,社员们抓阄分走了,当时我家分到一头健壮的黄牛。生产队不再叫生产队,叫村民小组;社员也不再叫社员,叫村民。马屋只留下一个名字,它的使命已经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而终结。马屋西边的一套房住着我二爷和二奶,他老两口没有儿子,是村里的五保户;东边一套房也住着一家老两口,也是五保户。中间的一套房空着,窑匠来了,李西山便安排他住进这一套房。

晚上,李西山来我家给我父亲说烧窑和窑匠的事。

我父亲对李西山有恩。

李西山的父亲是一个疤瘌头,年青时不好找老婆,就娶了李西山的母亲。李西山的母亲是一个哑巴,“十聋九哑”,也是一个聋子。但李西山的母亲身体壮实,在那缺吃缺喝的年代里,十几年间她竟一口气生出了八个孩子。李西山是家中的老大,长到二十多岁该娶老婆的年龄,却没有媒人给他说媒,你想他家三间破草房,一个哑巴娘,还有七个争吃争穿的弟妹,谁家姑娘愿意跳进他家这个烂泥坑呀!李西山遇到了比他疤瘌头父亲年青时还难的找老婆难题。可李西山头脑活,是尚庄出了名的能说会道的能人,十几年前他开始捣鼓着做小生意,希望挣到钱盖三间大瓦房娶个老婆。十几年前是“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李西山做小生意无疑犯了律条。当时我父亲是大队会计,他去公社开会的时候,公社革委会主任给他说,派出所的公安要去尚庄抓李西山,然后以“投机倒把罪”判刑。天降大祸,李西山还浑然不知。我父亲想到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蹲几年监狱之后,出来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老婆了,“穷”和“罪犯”加在一个人身上,人这一辈子就完了。我父亲开完会没有敢在镇上吃饭,他急急忙忙赶回村里,在公安来尚庄抓李西山之前,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李西山。李西山听了我父亲告诉他的大祸临头的消息,来不及收拾行李,匆匆逃离了尚庄。

几年后做小生意成了报纸上广播里宣传的发家致富受表彰的新闻,农村的“万元户”成为人人羡慕的人家。李西山回来了,随同李西山回到尚庄的还有一个俏丽的女人,和一对双胞胎男孩。俏丽的女人是李西山的老婆,一对双胞胎男孩是李西山的儿子。原来李西山跑到山西去躲避灾祸,在山西认识了他的老婆,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口吐莲花,吹嘘自己老家有三间大瓦房,有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三大件,顿顿吃白面,俘获了老婆的芳心,老婆和他同居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李西山因祸得福,他对我父亲感恩戴德,从山西回来给我父亲带了四瓶山西名酒:汾酒、竹叶青、白玉汾酒、六曲香酒。四瓶酒都是瓷瓶,装在一个纸盒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用漂亮的瓷瓶装的酒,那时候我老家人喝的酒大都是红薯干酒,用白玻璃瓶装的,丑死了。

李西山的老婆来到李西山家,看到的是三间破草房,一个疤瘌头老爹和一个哑巴老娘,还有七个面黄肌瘦的弟妹,于是门没进哭闹着要回山西。李西山拽住老婆的胳膊不放,发誓说两年后他在山西说的话一定兑现,如果不兑现,他亲自把老婆送回山西娘家。李西山的老婆孤身一人来到异乡,无奈只得住下来。两年后,李西山施展他活泛的头脑做生意,赚了钱,果然兑现了他给老婆许下的诺言,并且在尚庄第一家买了彩电,一到天黑,李西山家院子里像赶集似的,挤满了看电视的乡邻。老婆不再闹着回山西娘家,喜滋滋地和他过日子。

窑匠来尚庄之前,李西山瞅着了一个发财致富的好生意。当时土地包产到户已经五六年,农村人经济条件好了,手里有了存钱,便思谋着翻盖新房,农村青年说媒取亲的条件变成了不但要有三大件,还要有红砖瓦房,而且“红砖瓦房”是首要条件。先前尚庄的房屋都是里生外熟的草房,家中穷困的是土坯房或窝棚。里生外熟就是房屋的墙壁里面是用土坯垒的,外面是用青砖垒的。草房房顶苫的是麦秸。像我家,1975年尚庄发洪水的时候,我家是里生外熟的三间草房,由于我家住的地方地势高,洪水没有把房子冲倒,洪水过后,我父亲用两根救灾的松木顶住房梁,一家人在里面又住了四年。1979年我家的老房子岌岌可危,我父亲咬牙借钱买了砖,翻盖了三间全用青砖垒的草房。1983年我家经济条件好了,我家房子的草房顶换成了青瓦,成了村里少有的砖瓦房。到了1986年的时候,尚庄人家建红砖红瓦房如火如荼,我父亲准备把我家的青砖瓦房扒掉,建一所红砖红瓦房,还准备再建两间东偏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我和大弟的卧室。那年我19岁,大弟17岁,我俩已经到了自己该有一间房子住的年龄。我父亲还盘算着烧砖给我预备建一所婚房,19岁的男孩,在农村已经到了说媒娶亲的年龄。由于需求大增,一时间尚庄一带的红砖供不应求。李西山走南闯北,他见到外地人用砖坯机挤坯,一天能挤出几万块砖坯,然后在吊丝窑里烧制成红砖,快捷方便。当时尚庄一带人们还是手工脱砖坯,一个强壮的男劳力一天也只能脱几百块砖坯,而尚庄只有一座土窑,烧一窑砖需要半个月,许多尚庄人为买不到红砖而发愁。李西山贷款买了一辆四轮车和一台砖坯机,他让尚庄人用他的砖坯机制坯,然后他说请西乡的窑匠来建吊丝窑烧砖。尚庄人把距尚庄百里之外的东西南北村庄称为东乡西乡南乡北乡。我父亲是第一个用李西山的砖坯机制坯的人。李西山虽然和我父亲不同姓,他姓李,我父亲姓张,但因我父亲当初在李西山为难之际救助了他,李西山视我父亲为亲兄,有大事小事总要来我家给我父亲说说。他买砖坯机先给我父亲说的,请窑匠也是先给我父亲说的,买回砖坯机又先让我家挤坯。

那天晚上李西山坐在我家堂屋里给我父亲说烧窑和窑匠的事,我和母亲站在一旁听。

李西山先给我父亲说烧窑的事。

“哥,明天先给你家建窑。”

“先给别人家建吧!”我父亲说。

“别家不急,你家的砖烧成了,别家就会争着烧;要是你家的砖烧坏了,我免费再给你家挤一窑坯,其它的损失我赔。”

我父亲说:“中。”

李西山再说窑匠的事。

“我把窑匠安排在玉梅家吃饭。”

李西山说完这句话,我父亲一愣。

我父亲还没有接李西山的话,一旁的我母亲惊愕地问:“你咋把他安排到石玉梅家吃饭呀?”

李西山看着我母亲诡秘一笑,说:“嫂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父亲努努嘴,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停了一会,他和李西山又扯了一些别的事。

李西山走后,我母亲对我父亲说:“李西山这个贼精,他把一对孤男寡女安排在一块儿,又要耍什么鬼点子?”

我父亲说:“他不会让窑匠白吃石玉梅的饭的。”

我也觉的窑匠在石玉梅家吃饭是李西山的预谋。但预谋什么,我和我父亲、我母亲都猜不出来。

石玉梅是李西山的相好。

石玉梅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跟着戏班子唱戏,戏班子是风花雪月场所,一群青年男女,在戏里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到了戏下便假戏真做,成了野鸳鸯。石玉梅不知道和多少男人滚过床单,后来有了身孕,等到肚子凸显起来,石玉梅急了,她想找一个和她有过交欢的男人嫁了,但没有哪个男人承认她肚里的孩子是自己的种。那时还不开放,又没有DNA,和石玉梅交欢的未婚男人,不愿戴着绿帽子养活一个不知爹是谁的孩子,有妇之夫和石玉梅交欢,图个快乐,更不愿捡个无名头的拖油瓶。这样石玉梅无奈嫁给了尚庄的一个老光棍。石玉梅嫁到尚庄后,她在娘家的风韵事也传到尚庄,并且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尚庄人人尽知。

传说石玉梅和下放到她娘家那个村子的省文化局干部老林有一腿。

老林下放时四十七八岁,年富力强的年龄,他喜欢唱戏,石玉梅当年十七岁,便拜老林为师学唱样板戏,后来又认老林为干爸。俩人在一块儿搅合着搅合着,就有了男女关系。村里人吃红薯面包谷面黍黍面,这些面食吃多了反胃,恶心,男人一个个前胸贴后背,瘦得像麻杆,做那事也没劲。但老林有工资,经常吃肉,吃白面,一米八的个子,二百多斤,白胖,精力旺盛,做那事特别有劲,一夜几次,俩人做的快活时,石玉梅大呼小叫,夜静很远的人就能听到:“林叔,轻点儿。林叔,疼,疼。我要,我要。林叔,再使点劲,再使点劲。”村里人常常绘声绘色地描述石玉梅的叫床。有一次石玉梅的身上来了,俩人还做了两次。第二天老林把一个的卡布蓝被单烧了,据说上面有好多血。讲到这里,村里人可惜的不得了。要知道当时在农村,大多村里人穿的还是粗布衣裳,的卡布衣物是当时少有的奢侈品,那时候乡村人家很少有买奢侈品的钱,即使过了好多年的1986年,我师范毕业在尚庄小学教学,一个月工资才56元,吸的是5角钱一盒的不带把的“大前门”烟,我父亲给我70元买了一块“孔雀牌”手表,当时在村里人眼中是很贵重的物品,我的一件25元钱买的草绿色军大衣,我们村里几个青年相亲时借着穿。一条的卡布蓝被单,在当时,农村人在老林来之前见都没见过。

一年春节老林和石玉梅同台演出那部著名的样板戏,老林扮演男主角,石玉梅扮演女主角,两人在舞台上对唱的时候不像父女,竟有点暧暧昧昧,特别是唱到那段人人耳熟能详的戏文,老林把女主角的名字忘情的唱成了“玉梅呀”,中间还有几次他浑然不知。下台后别人告诉他,他大吃一惊,在初冬时节老林穿着夹袄,脸上的汗珠竟明晃晃地往下滴,他脚跟站不稳,摇摇晃晃像打摆子。老林不是怕唱错戏文坏了名声,是怕定为反革命。他说他们局一位副局长就是因为对这个样板戏出言不恭,被定为反革命,天天遭批斗,判了十二年徒刑,最后一个南下干部在狱中用裤带上吊自尽。好在第二天打倒“四人帮”的消息铺天盖地传来,压住了老林唱错戏文的传闻,随后是批判四人帮运动,我记得当时尚庄大街小巷的墙上,都用石灰刷着白花花耀眼的标语:“打倒四人帮,尚庄有希望”。人们暂时忘却了老林的口误,一个月后老林调回省城,躲过一劫,只留下传说。

窑匠来尚庄这年,石玉梅三十多岁,“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正是情事喷发的年龄。石玉梅的男人早几年患痨病去世,她像没有羁绊的母鹿,情事无拘无束。石玉梅在村子里经常穿着白纱衬衣,上面只有两个绊带,没带乳罩,两个大奶子像两只随时要跳出来的大白兔。下面穿着白纱裙子,紧绷绷的,里面艳红的三角裤头暴露无遗。这身打扮三十多年后的今天虽然屡见不鲜,但在当时很时尚,吸引着无数男人的目光,男人看见石玉梅,眼珠子都快要掉落下来。石玉梅的肌肤白,一白遮百丑,何况石玉梅并不丑,而是美,美的让男人想入非非。李西山的老婆到尚庄不久,害了一场害羞的病——长了子宫肌瘤,住院摘除了子宫。李西山的老婆子宫摘除后,李西山就和石玉梅好上了,李西山说他和老婆做那事,像在空旷的沙漠里开卡车,无滋无味;而和石玉梅做,像在花团锦簇的森林里游逛,流水淙淙,百鸟婉啭,风光无限。一来二去,李西山和石玉梅明铺暗盖,旁人也见多不怪。

第二天是星期天,学校没课,我和我父亲、我母亲、大弟一块儿拉着架子车去建窑。

我们来到原来生产队的打麦场,打麦场在马屋的北面,是很大一块空地,生产队时代麦收季节收割的麦子都拉到这里打场,打完场后的麦秸垛成一条长龙,横亘在打麦场一边。生产队不存在以后,打麦场也分了,只是分到一家一户后人们仍然在这里打麦,由一整块平平坦坦的打麦场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打麦场,像长龙一样的麦秸垛变成了一个个像面包一样的麦秸垛。打麦场东边是荒片地,“荒片地”就是临近村子,以前荒芜不种庄稼的地块,村里人也叫 “鸡叨地”。我家就在荒片地里挖土挤坯。我家的砖坯垛成一垛一垛的长方形,远看还真像缩小了的长城。其时我家挤的砖坯已经晾晒干,我们一家人来到打麦场的时候,已有一些近亲和邻居拉着架子车在那里等候着帮忙。他们也挤了坯,我家的窑建成后,也要帮他们建窑。

李西山的砖坯机在一家的荒片地里欢快地唱着,一块块光滑平整的土坯,从砖坯机里像列队出操的士兵一样,缓缓流出来。那一家人忙活着接坯摆坯,长蛇一样的坯垛和我家的坯垛相隔不远,矗立在打麦场上。

李西山跑了过来。

窑匠在李西山的后面跟过来。

窑匠来到我们面前,我才看清他的面孔,黎黑透红,像灰土将要脱落的墙壁。他大高个,头发灰白,腰微微有点驼。

窑匠憨憨地看着我们。

选好窑址,一帮人开始忙活。有去拉砖的,吊丝窑要选用红砖圈一个圆柱形;有去拉坯的,有去拉煤的。窑匠指挥着人们垒窑,装坯。可是到了垒火道和烟道的环节,窑匠却让我们去休息,他一人搬坯垒火道和烟道。垒火道和烟道是窑匠的技术活,一窑砖烧好烧不好,主要看火道和烟道垒的好不好。火道和烟道垒的好,火势均匀,烧出的砖和土窑、轮窑烧出来的一模一样。如果垒不好,火势走不匀,烧出来的砖有的黑红变了形,像琉璃砖,有的颜色还是土黄,一掰就碎不能用。这技术活只有窑匠一个人懂。昨晚李西山给我父亲说烧窑的时候,说他在西乡想跟着西乡人学烧窑技术,可是西乡的窑匠都不愿意教他,西乡的窑匠怕他学会了烧窑技术,抢走了他们的挣钱门路。无奈李西山才请窑匠来。窑匠来时和他约法三章:到垒火道、垒烟道和点火这些技术活儿的时候,尚庄人不能站在旁边观看。李西山说窑匠这是技术保密,他怕尚庄人学会了。

由于窑匠一个人垒火道和烟道,建窑的节奏慢下来。

晌午,石玉梅屁股一扭一扭地来喊窑匠吃饭。

有人打趣说:“玉梅,给老表做的啥好吃的呀?”

石玉梅笑嘻嘻地说:“小鸡炖蘑菇,你要不要也去吃点呀?”

那人说:“不啦,不啦。你领着老表去吃吧,招待好老表,咱家还盼着他烧好砖,盖房娶儿媳妇呢。”

窑匠吃完饭回到打麦场,大家又接着建窑。

天黑,我家的吊丝窑终于建成。

翌日,我父亲买了一挂长鞭炮,我大弟点燃了提着绕吊丝窑跑一圈放。

窑匠点火了。

十几天后,我家的砖烧成,出窑的砖色正漂亮,人们围拢着叽叽喳喳地评论,窑匠站在一旁“嘿嘿”地笑着。

窑匠在给我家烧窑的时候,还给第二家、第三家烧窑,但由于他时不时要到我家窑上续煤、观察,建第二家窑两天才建成。窑匠这座窑那座窑来回跑,像陀螺似的。

我家第一窑砖烧好后的那天晚上,李西山掂着一瓶酒几兜下酒菜,垂头丧气地来到我家。

我父亲看到李西山的神情,问:“西山,什么事让你这么不高兴呀?”

李西山说:“咱俩喝着酒再说。”

我父亲和李西山坐下喝酒,李西山两杯酒下肚后长叹一口气说:“没想到这个西乡客是不吃腥的主儿。”

我父亲不解地问:“怎么了?”

于是李西山给我父亲讲了他把窑匠安排在石玉梅家吃饭的目的。

原来李西山施的是一出“美人计”。

当初李西山在西乡拜师学艺碰了壁,他把窑匠请到尚庄,安排在石玉梅家吃饭,是和石玉梅商量好的一条计谋。他让石玉梅勾搭窑匠,等窑匠上钩和石玉梅上了床,然后让石玉梅套出窑匠烧窑的技术活儿。如果窑匠不依从,他就捉奸在床,逼迫窑匠教他技术。李西山说,靠窑匠一个人建窑太慢,很多家晾晒好的砖坯等着装窑,而一些准备挤坯的人家,看到烧砖遥遥无期,已经取消了挤坯的计划,他的砖坯机马上要停工了。没有人挤坯,李西山的财路就断了。李西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财源从他身边溜走。李西山是谁呀?他是尚庄有名的能人,他总是能瞅着发财的门路。人生活需要衣食住行,丰衣足食了,就思谋着有一个舒适的住所,于是就建造房屋。旧房扒了重建,孩子结婚先建新房。建房需要大量的砖,有需求就有市场,市场经济催生了李西山这样的弄潮儿,他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赚得盆丰钵满,在别人骑自行车的时候,他买了摩托车,别人买了摩托车,他买了私家轿车;别人住草房的时候,他建了红砖瓦房,别人建起了红砖瓦房,他建起了里外粉刷得白的刺眼的两层楼房,当别人建起了两层楼房,他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李西山在生活中总是走在尚庄人前面。据李西山说,这天傍晚窑匠在石玉梅家吃过晚饭,站起来和石玉梅告别时,石玉梅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上衣外套,敞着怀,拽住窑匠的胳膊往里屋拉。窑匠大吃一惊,挣脱石玉梅的拉扯,慌慌张张跑回马屋,然后又到李西山家找到李西山,说不再在石玉梅家吃饭,要是还让他在石玉梅家吃饭,他明天就回西乡不干了。李西山的美人计落空了,窑匠如果走了,李西山的财路就彻底断了。李西山不能让窑匠走,他给我父亲说,从明天起,窑匠给谁家烧窑,就在谁家吃饭。

李西山喝得醉醺醺的,他说:“我不能这样算了,我一万多元买的砖坯机和四轮车本钱还没有赚回来呢,我要让西乡客把他的技术活儿献出来。”

我母亲在一旁听了李西山这句话,说:“西山,你不要再想什么歪斜点子。”

李西山说:“嫂子,你等着看吧,我不打他不骂他,我要让他乖乖地献出他的技术活儿。如果他不献出来,我就不是李西山。”

李西山从我家走时,还喋喋不休地说:“我不能白请他来一回。”

第二天早饭,我父亲让我去马屋叫窑匠来我家吃饭。

一天晚饭,我母亲炒了两个菜,我父亲打开一瓶酒,给自己斟上一杯,给窑匠斟上一杯。窑匠开始说他不喝酒,但挡不住我父亲的劝说,他还是端起酒杯和我父亲碰一下杯,喝了下去。喝过几杯酒,窑匠的脸红得更厉害,像秋后红透的柿树叶。窑匠说他不能再喝了,再喝他就要醉倒了。我父亲看窑匠真的不胜酒力,便不再劝他喝酒。

吃完饭,我父亲和窑匠拉家常。

我父亲说自己属龙,40年的龙。窑匠说他属马,比我父亲小两岁。窑匠说完这句话,我看了看他的面孔,他的面相看起来比我父亲要大十岁。我父亲肤色白,再加上当会计常年在村里跑事,很少下地劳作,面相显得比实际年龄小。窑匠说他结婚早,有四个孩子,都是男孩,老大今年二十三了,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腿不好使,媒人给老大说了一个媒,但女方要一大笔彩礼。他老婆有哮喘病,干不了重活,二儿子出去打工去了,两个小儿子还在上学,家里条件差,没有别的挣钱的门路,就出来烧窑挣钱。窑匠还谈了他的烧窑技术。说他们那里是丘陵,土地种庄稼产量低,村里人家都很穷。前几年村里有一个在外省大学当教授的人,回老家带回了一项新研发的烧窑技术,教村里一些男人学会了烧吊丝窑。村里男人有了这门技术,就四处烧窑挣钱。村里男人学会了烧吊丝窑,怕技术被其他人学走,断了自己挣钱的门路,便相约只烧窑不外传技术。

那天晚饭后,窑匠和我父亲两人又说了很多。

如果不是小良的到来,窑匠将毫无悬念地继续在尚庄烧窑,直到尚庄每一户人家都建起红砖瓦房。

可是小良出现了,他像一阵风掠过尚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小良腼腆地站在窑匠面前。

李西山说:“他叫小良,是俺大舅的儿子,是个哑巴,耳朵也听不见,以后让他给你做个帮手,我给他出工钱。”

李西山又说:“人家都说聋子哑巴遗传,这话照应到了俺姥家。俺姥爷说,他爷爷是哑巴,隔代遗传俺妈是哑巴,又遗传到大舅的儿子也是哑巴。”

窑匠静默地听着李西山介绍小良。

这时候一些人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地问小良话。小良逢年过节都要来李西山家走亲戚,小时候在李西山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村里人对他很熟悉。

有人问:“小良,今年怎么没见你来恁姑家走亲戚呀?”

问者问后马上想到小良不会说话,又听不见自己的问话,就讪讪地笑笑。

李西山忙解释说:“小良年前跟着他们村里一个包工头去北京工地上干活,在哪儿干了半年,吃的不好不说,包工头欺负小良是哑巴,拖着工钱不给,小良一气就跑回来了。从北京回来时没有钱买火车票,沿着铁路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家,两只脚底板都磨得血淋淋的。”

一旁的人唏嘘不已。

小良呆呆地站着。

李西山又说:“我看小良可怜,就让他来帮着建窑,我给他出工钱。”

李西山对窑匠说:“老表,你放心,小良又聋又哑,他只会干笨活,给你递坯搬砖,其它啥也学不会。”

听了李西山的讲述,窑匠又看看小良呆板的脸,点点头。

小良像影子一样随着窑匠干活,有时窑匠急了,就喊:“小良,快点儿。”但喊过之后他马上幡然醒悟,小良听不见自己喊话呀!也不会给自己说话,他仍我行我素。窑匠自嘲地挠挠头。

有了小良的加入,窑匠建窑的速度加快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李西山的砖坯机唱得更欢了。

不知不觉间,窑匠来尚庄仨月有余。

冬天说来就来了,天气预报说未来两天内将有一场冷空气侵袭华北一带,尚庄所在的地区将迎来入冬第一场大雪。

窑匠对李西山说:“趁下雪建窑停工,我回老家一趟,天冷了加些棉衣,再说大儿子该商议办婚事了,我回去应付一下。”

李西山说:“中,中,老表也该回家和嫂子亲热亲热啦,干柴烈火分开这么多天了。雪化后我骑摩托车去接你。”

窑匠听了李西山的玩笑话,“嘿嘿”的一笑。

大雪铺天盖地,尚庄银装素裹,变成了童话中的世界。

几天后天晴,阳光普照,这时候由于泥土上冻,李西山的砖坯机不能挤坯了,但先前挤好的一垛一垛砖坯已经晾晒干,可以装窑烧砖。

尚庄的一些空地上又热闹起来,挤过坯的人家在李西山的指挥下忙活着清理积雪建窑烧砖。

窑匠没来。

因为李西山爽约没有骑摩托车去接他。

指挥人们建窑的还有小良。

小良这时候会说话了,耳朵也听见了,他快言快语清晰明了地指挥着人们垒火道、垒烟道和点火,完全是一个技艺熟稔的匠人。

初时人们惊奇小良一个聋哑人怎么突然张口说话了?还听见人语了。

很快随着李西山的解释,人们才知道此小良非彼小良。

原来这个 “小良”真名叫小军,是小良的亲弟弟。小军和小良是孪生,小良出生比小军早半个时辰,是哥哥。由于家族遗传,小良是聋哑人,但小军不是。小军聪慧,来尚庄给窑匠当助手之前在县城高中上学。小良因为聋哑没有上学,所以逢年过节来姑家走亲戚的次数多,而小军因为上学来姑家走亲戚的次数少,偶尔来姑家一趟,也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尚庄人对他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是近两年上高中时间紧张,就没有再来过姑家。这年五月,小军的父亲在修缮房顶时一脚踏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折了腰椎骨,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小军的母亲几年前去世,哥哥小良在北京工地上打工,再说小良又聋又哑也不能照顾病人,父亲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无人照顾,小军便休学照顾父亲。现在小军的父亲病愈出院回到家中,生活已经能自理,小军便听从李西山的话,冒充小良给窑匠当助手。李西山给小军开工钱,小军挣了钱一方面还为父亲看病塌下的欠债,一方面等着来年春天高中开学了复学交学费。

小良并没有像李西山说的那样遭遇,他仍在北京工地上打工,完全不知道李西山“移花接木”的事。

小军和小良长相像一个人,所以他来尚庄人们把他当成了小良。

小军目达耳通,在学校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跟着窑匠垒火道,垒烟道,点火的时候,窑匠认为他是聋哑人,不会学走烧窑的技术活儿,所以在建窑、烧窑时心无顾忌,他怎知小军眼见的全记在了心中,虽然窑匠没有对他言语指点,他却把窑匠的“技术活儿”全学走了。

李西山在小军来之前许诺小军,要是小军学到了窑匠的“技术活儿”,就给小军额外的报酬。

李西山终于如其所言,让窑匠乖乖地献出了“技术活儿”。

天空灰蒙蒙的,冷飕飕的北风呼呼地刮着,窑匠孤零零地出现在尚庄村头。

第一场大雪过后,一连十多天艳阳高照,地面像一条长满白色斑疮的黄狗,一些背阳的角落里还残留着积雪。李西山没有去接窑匠,窑匠在家左等右等不见李西山,当时人们还没有手机,网上说中国大陆第一部手机出现是在1987年,尚庄不通电话,打电话要去六里外的镇上邮电所,窑匠等不到李西山,无法和李西山联系上,他心里惦记着尚庄十几户人家在下雪前挤的十几垛砖坯,这时候早晾晒干该装窑烧砖了。不能再坐家干等李西山。窑匠便从老家村庄徒步走了二十多里丘陵路到镇上,坐公共汽车到县城,县城转车到田河市,田河市又转车才到尚庄。一路车马劳顿来到尚庄,下车后站在村头,窑匠的目光凝固了,像寒冬的早晨挂在屋檐下的冰凌。他看见尚庄临公路的空地上耸立起一座一座吊丝窑,窑顶上蒸腾着团团烟气。

晚上,我母亲做了一桌菜,李西山掂来两瓶好酒,李西山、窑匠和我父亲坐在酒桌一周。

李西山歉意地向窑匠讲了让小军偷学艺的事。

窑匠沉默不语。

我父亲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无法挽回,西山说了不能让你吃亏,他要补偿你。”

“是,是。”李西山说。

李西山从带来的一个布袋里拿出一沓钱,递给窑匠,说:“你走后我和小军在村里建了十四座吊丝窑,这是十四座吊丝窑的工钱,我和小军一分不要,都给你。”

窑匠没接李西山递过去的钱,他端起一只盛满酒的杯子,仰面一饮而尽。

李西山尴尬地把钱放在桌子上,又说:“以后我、小军和你咱仨合作烧窑,工钱平分,只要我有肉吃,就有你吃的肉。”

窑匠摆摆手,说:“不讲这事了,不讲这事了,喝酒,喝酒。”

我父亲说:“喝酒。”

李西山说:“喝酒。”

一向不擅饮酒的窑匠这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

夜深了,我父亲用一张报纸把李西山放在酒桌上的钱包严实,让我拿着送窑匠回马屋住的地方休息。

第二天拂晓,我母亲做好早饭,让我去马屋喊窑匠吃饭。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小雪,地面像披上了一层绒绒的毛毡。冬天里很少有早起的人,村庄像一幅静谧的水彩画一样。

我走进窑匠住的房间,房里空无一人,床铺叠放得整整齐齐。我看见枕头上放着昨晚我给窑匠的包钱的纸包。纸包原封未动。

走出马屋,我看到一行脚印印在雪地上,在去公路的小经上迤逦而去。

回到家中,我给我父母说窑匠走了,钱没拿走。

我母亲感叹地说:“这个倔窑匠!”

我当过兵的父亲说:“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人的标杆。”

我正沉思着,突然一阵嘈杂的音乐打断了我的沉思,把我从三十多年前的时光拉回到现实。

我循着音乐传来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辆周围贴着花花绿绿广告的宣传车正缓缓地向我驶来。

柔美的音乐声中,女音用普通话在宣讲县城一家楼盘盛大开业。

宣传车来的方向,正是当年李西山用摩托车托着窑匠来的方向,但三十年过去了,这时空,这场景,早已物是人非,窑匠再没有出现过。

岁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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