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闫学温的头像

闫学温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8/14
分享

炸麻花

晋南农村供奉神灵的贡品极其丰富:除了平日多见的苹果、梨之外,还有枣山,就是一种用白面蒸出来的宝塔状的大馒头,直径三十八厘米,高约六十厘米,一共九层,每一层的中间镶嵌着我们晋南有名的稷山枣,白的面红的枣,层层叠叠,祭献的时候像小山一样的枣儿馍杵在祭品的中间,代表着去岁的丰稔,寄托了村里人对新一年丰收的祈盼。还有耿都特产芝麻糖,古铜色的糖条上沾满了洁白的芝麻,咬一口酥脆异常,香甜可口,村里人祈求神灵吃了芝麻糖之后,嘴儿就像这糖条一样,在佛爷跟前甜甜地说好事;再就是香脆的麻花了。祭献神灵的时候,枣山居中,水果、芝麻糖、麻花、馄饨馍等环列左右,自有村里人的一份虔诚,自有村里人对来年美好生活的祈盼。

每年准备贡品,就是村里人的一种大事。从秋季水果上市开始,苹果、梨早早就买好,既不能让小孩偷吃,又要保障新鲜,为此大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一般是吊在小孩够不着的房梁上的,定期翻一翻,确保完好新鲜。到了除夕夜,再拿下来摆盘。芝麻糖是在腊月初就买好了的,一到腊月初五,县城乡镇的集市上、村里街巷小商贩的货筐里,满是一袋一袋的芝麻糖,拆开了,方便购买人的品尝。村里人购买之前,总先拿两根尝尝,大人一根,小孩一根,咬一口,酥得掉渣,甜得齁嗓子,但一点都不粘牙。尝过了,大人很大方的买上十包八袋的,用于除夕夜的祭献。腊月二十四和二十五,就是女人们蒸馄饨馍和枣山的日子。这两天,是最考验家庭主妇体力的时候,她们要早早发好面,之后和面,再次揉面,最后成型,四五十斤的面团在她们的手里方了、圆了、长了、扁了,最后成了一个个胖嘟嘟的馄饨馍,成了雄伟壮丽的枣山。在除夕夜的祭品中,不知包含了她们多少辛劳的汗水!枣山和馄饨馍蒸好后,容不得喘气,就要准备祭献的麻花了。炸麻花由于其较强的技术性,不是谁都能做的,于是村里就有了专门炸麻花的铺子,通常是几个掌握搓麻花技术的妇女们坐在一起,拉、抻、搓、扭、成,最后再到油锅中炸至金黄酥脆。离得老远,就能闻得到飘荡在铺子上空的油香味,就可以听到抻面、拉条子时将面摔在案板上的啪啪的声音;听到搓麻花、扭麻花的突噜突噜的声音;听到成麻花与炸麻花的剪短的沟通的声音;还能听到卖麻花的叫卖的声音。根据村里人的购买力,麻花可以用现金买,也可以用粮食换,灵活的销售方式使每家的除夕夜的祭盘里都能见到麻花的身影。

这年,父母种了三亩的棉花。那年夏天,父母就像是长在了地里,为棉花除草;为棉花打尖打杈;为棉花喷药捉虫;最后摘棉花回家。村里人都嫌种棉花麻烦,但是,对于父亲来说,他自有一本账:种了棉花,我们的棉衣不花钱;种了棉花,棉籽可以榨油,吃的食用油不花钱;棉花柴可以烧火,能够省下煤炭钱;同时,棉花地里还可以套种西瓜、甜瓜、辣椒、红薯等夏秋作物,我们一家不缺少打嘴的零食,桌子上少不了吃的菜蔬。可谓一举多得,好处多多。

那年秋季农忙假,对我就是噩梦般的存在。为了摘棉花和拔棉花柴;腰从来都是疼得直不起来,手上永远都是被棉花壳扎的血口子,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得不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干活,偶尔撒撒小娇,立即就会招来母亲的责骂,那时候真是恨自己生错了人家。但是也有快乐的时候。摘棉花的时候,除了棉花,还有红红的辣椒、绿绿的豆角、紫色的茄子、红红的西红柿;还有可口的甜瓜、水灵灵的西瓜、胖嘟嘟的红薯,更有土黄色的野兔,引得我们围追堵截,欢声连连。

到了冬季,我们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我们吃上了香喷喷的棉籽油。榨油剩下的油渣,父亲每天用开水泡开喂牛,我看着牛儿香喷喷的啃食,也禁不住捞一点尝尝:“呀呀——呸!”又苦又涩,怎么这么难吃!父亲看着我的馋样,眉眼挤到了一起。“笑什么嘛,看你的儿子难受,你心里乐?”我给了父亲一个白眼。

母亲的面拿的好,我的两个姨姨都会搓麻花,大姨夫又能掌握油温,炸出来的麻花色泽金黄,喷香诱人,为此,父母决定自己炸麻花。我听了口水长流,兴奋异常:终于可以放开肚皮吃麻花了!

越到年根下,越是炸麻花手艺人忙碌的时候。为了不耽误两个姨姨挣钱,父母将我家的麻花放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炸。

腊月二十八的上午,母亲就发好了面;腊月二十八的下午,父亲就支好了案板;腊月二十八的晚上,父亲又和我往锅灶圪里备好了碳。火生起来了,面放好了,油倒进锅里了,就等着两位姨姨及大姨夫的到来。

“妈,姨什么时候来?”终于,我等得着急了,问母亲。

“你不要在这里添乱,上炕去!”母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将我往炕上赶。

但是我没有上炕,而是一趟一趟地往屋外跑,焦急地等着姨姨的到来。

猛地听到哨门响,“姨姨来了!”我兴奋地跑出去,却是邻居癞子大哥。说实在的,我真的不喜欢癞子大哥,一是他粗鲁,二是他邋遢,三是他爱动手打人;但是他的名声在村里也不是很坏,因为他能吃苦,干什么有窍眼。但我真的不喜欢他。父母一见他就迎了上去,他们叫他今天过来烧火。嘻嘻,烧火还至于叫他?我都会!父母一定是忙糊涂了!但是癞子哥今天表现得很有礼貌。先是和我打了招呼,接着又是逗我玩,而且今天还穿了件平时很少穿的很时髦的西装。不过这西装穿在他的身上,总有一种滑稽的感觉。这和平时的他完全不一样了嘛!我感觉到他的虚伪,他的做作,我更喜欢平时的他!

等不着两个姨姨的到来,母亲也很着急。她一个劲地催父亲去接姨姨,父亲走了之后,他又到我们村口的琉璃坡上面去等。癞子哥坐在屋里非常拘谨,手足无措,看得出他的紧张。我感到这不是平时的癞子哥,今晚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屋里静得出奇,可以听得到我和癞子哥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得一声哨门响,“姨姨来了!”我一跃从炕上跳下,就往屋外跑。这时候可以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母亲和姨姨说话的声音,同时还有他们即将进门的脚步声。癞子哥一下子紧张起来,手也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跑到屋门口的时候,两个姨姨一前一后进门,紧接着是父母,癞子哥半坐不立的姿势与瞪眼愣怔的表情引得我哈哈大笑。

“这娃,笑啥嘛!上炕去!”母亲看着我,嚷我,把我往炕上赶。

我的两个姨姨,大姨二十四岁,今年刚结的婚,姨夫是我舅家本村的,为人和蔼实在,在县城开着一家食品铺;小姨今年刚满二十,还没有对象,舅姥姥急的什么似的,要母亲为小姨相对象。但是见一个黄一个,真不知道小姨想的啥!刚才我的两个姨姨就是从大姨家的食品铺里过来的,姨夫也过来帮忙。

“姨夫!”我叫了一声姨夫,姨夫笑着摸摸我的脸,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糖豆角、软香酥等糕点。“太有福气了!”我看着堆在眼前的好吃的,眼睛笑成了一个圆括号。癞子哥看着我眼前的好吃的,眼睛发了直,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哈哈!我拿出一个糖豆角,往姨夫口里塞一个,往两个姨姨口里各塞一个;往父母亲口里塞一个……嗯,癞子哥哪儿怎么办?塞不塞呢?我为了难。塞吧,又不差这一个。我拿着一个糖豆角,嘴里叫着:“哥,你也吃一个……”就往癞子哥的口里放,“不……不吃……”,癞子哥脸通红,看着俊俏的小姨,头一摆,躲着我递过去的糖豆角。但是躲得慢了点,沾着癞子哥口水的糖豆角掉在了地上,滴溜溜的直转。看着地上的糖豆角,心疼得我的眉毛皱成了“八”字。眼看着我要哭了,小姨赶忙走过来,抱住了我;癞子哥越发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赶紧从地上捡起来,土都顾不上擦,一把塞进了嘴里,“咳……咳”甜得过了头的糖豆角齁着癞子哥的嗓子,他做了个哭笑不得的怪异表情,癞子哥都紧张地出汗了!看着癞子哥窘态,我破涕为笑了。我拿起一个糖豆角,塞进自己嘴里,牙齿轻轻一碰,糖豆角的外皮就裂开,里面的糖水流了出来,“啊!”我做了一个幸福的表情,“姨……夫”我含混不清地叫了姨夫一声,“啵”地在姨夫脸上亲了一口,姨夫摸着沾着我的口水的脸,笑着对母亲说:“姐,欣欣娃真真会哄人哩!”我又嚼着嘴里的糖豆角恬不知耻地嘟囔着说:“小姨,你给我找姨夫的时候,一定要找大姨夫这样的……”“这娃,胡说啥哩……”母亲忙制止道。“姐,你看你娃……”小姨的脸羞得通红。这时我也看到,在锅灶圪的癞子哥也是满脸的不自在,正忙着往锅灶里填碳。

母亲把醒好的面一坨一坨地搬出来,大家把面揉成大小均等的剂子,抹上油,整齐地排成排,又放回盆里。干完这一阶段的活,母亲看着两个姨姨的手,心疼得只砸吧嘴。但见两个姨姨的手指肚被磨得通红,一粘案板,疼得只吸溜嘴。手指肚上缠的白胶布已经成了灰色。“手怎么会成了这样……”母亲心疼得攥起了姨姨的手。“一天一百多斤的面,不知要在案板上搓多少下……”小姨满脸通红地说。“为了赶这几天的好买卖,我们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过好觉。”大姨说着,眼通红,一脸的疲倦。这时我也注意到,姨夫的手上也有不少被烫出来的水泡。母亲忙着找出医用胶带,帮着姨姨换手指肚上的脏污的胶带。姨夫攥着大姨的手,母亲很细致地缠了一圈又一圈,结结实实地把大姨的手指肚缠了起来,只有缠住了,手才疼得会慢一些。轮到小姨了,癞子哥急忙上去攥小姨的手,被小姨一把甩开;他又急着帮母亲去拿胶带,却挡住了母亲缠胶带的光线。“癞子,你让开些,我看不见。”母亲着急地说。癞子哥终于识趣地避到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准备就绪,母亲负责第一道揉面,大姨负责拉条和抻面,小姨负责搓股和扭成,父亲负责运送,姨夫负责在锅前炸,癞子哥负责烧火。大家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大姨边和母亲商量着初三去舅家带的礼品,边将拉开的面条在案板上摔得啪啪作响;小姨小声哼唱着碗碗腔《桃园借水》选段:“姓桃,那咿呀啊~,那咿呀啊~,那咿呀啊~,居住桃花村,茅屋草舍在桃林;咿呀~,哪呀~,那咿呀~,那咿呀啊~,那咿呀啊~;桃夭虚度访春汛,谁向桃园来问津。”小姨将这一段唱得悠扬婉转,百折千回。听着小姨的哼唱,我仿佛已经置身于满树桃花的桃园中。风中粉嫩的桃花轻轻迎风摆动,小姨的粉面与桃花相映红。桃园中,我不知道,美丽、青春、靓丽的小姨在等谁借水。小姨嘴里哼唱着,双手灵活的挫着面条子,只见她双臂一交叉,一根麻花坯子就成了,动作麻利干练。父亲马上将小姨搓好的麻花递给姨夫,等待下锅炸。姨夫这时候眼睛滴溜溜圆,盯着锅里冒着泡泡的麻花,看着麻花由白变为金黄。姨夫麻利地用一双特制的长筷子,将油锅里的麻花捋直。偶尔见到姨夫的手飞快的一缩,紧接着眉头一皱,那是滚烫的油花溅到了姨夫的手上。这时候我才感觉到姨夫的不容易,才感觉到姨夫生活的艰难,我嘴里的糖豆角咽不下去了,我这才知道嘴里的糖豆角在姨夫那里付出了多少辛苦。

金黄的麻花出锅了,姨夫第一个先给了我一根,说:“尝尝姨夫的手艺,我的小欣欣呀!”姨夫用唱一样的腔调说出,竟然非常好听。

吃麻花的时候,我猛然发现,癞子哥的眼睛一直盯着小姨转,难道今晚这是有意的安排?不行,我不要癞子哥当我的姨夫!我的姨夫一定是像大姨夫这样有本事的,能够疼人的!

“癞子哥,你也吃!”我把吃了一半的麻花递给了癞子哥,癞子哥起初在推辞,但是我从他直勾勾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欲望。终于癞子哥抵挡不知麻花的喷香,扭捏着接了,一股一股掰着吃起来。咦?这不是癞子哥平时的作风。往日里,一根麻花在癞子哥的嘴里最多三口就结束战斗,这次……我越发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正当我在看着癞子哥的时候,两个姨姨跟前也各放了一根,大家掰成小段忙里偷闲地吃。是的,听母亲说,今天为了给我家炸麻花,姨姨他们都没有顾得上吃晚饭,就来到我家。唉,我在为姨姨他们的肚子叫屈。

“癞子,不要作假,放开了吃,今晚麻花管够!”父亲非常大度地说。是的,这两年,父亲和母亲凭着做豆腐的手艺,在经济上翻了身,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扣扣索索。“就是,癞子,吃够!”母亲也承让着。姨夫简短地指挥着癞子烧火,敲到好处地控制着油温的高低。

过了一会,我看见小姨的眼睛直了,嘴巴成了一个O型,顺着小姨的眼光,只见癞子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拘谨,而是满手握着麻花,恢复了三口一根的状态。只见他头一歪,眼睛圆瞪,紧盯手里的麻花,河马大嘴一张,三分之一根麻花就进了嘴;紧接着就是嘴巴的快速蠕动,跟着喉结一缩,大口的麻花就咽了下去。转眼间,四五根麻花就进了癞子哥的肚子。姨夫看着锅里变小的油泡泡说:“癞子,麻花要吃,活儿也不能耽搁呀!”癞子呜噜地答应着,双手在崭新的西装上一抹,加紧烧火的节奏。吃麻花不误往锅灶窝填碳,不一会,癞子哥崭新的西装就被他的油手抹得不像样子了。

随着盆里面剂子的减少,随着姨夫前面麻花的增多,炸麻花接近了尾声。小姨很有童心地用她的巧手为我捏了一个金鱼,经过姨夫一炸,金灿灿地既好看又好玩。我正显摆着,癞子哥的母亲金婶子扭着两只小脚进了门。“快完了吧?”金婶子眼睛不好,用手遮着明晃晃地电灯光问道。“吃麻花呀!”父亲拿起一根麻花递给金婶子。金婶子一边推辞着,眼睛盯着小姨不放。我赶忙跑过去说:“金奶奶,看,金鱼!”“这一定是你小姨为你做的吧?真是巧手!”讨厌!不光眼睛不离小姨,说话也不漏小姨。于是我又把金鱼在癞子哥的眼前晃。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只见癞子哥河马大嘴一张,我的金鱼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癞子哥的一脸坏笑!“我的金鱼!啊!……”我仰天哭了起来。大家赶忙过来哄我,小姨过来抱起我,厌恶地看着癞子哥说:“小孩子玩的东西你也吃!”金婶子一脸尴尬地咬牙切齿地骂着癞子哥:“还不快给我走,丢人丢到家了!” 转脸拽着癞子哥的耳朵出去了。母亲忙抓了几根麻花,追了出去说:“婶子,给你拿几根麻花尝尝。”“不用了。”金婶子给母亲回道。紧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麻花炸完了,姨夫和大姨回家了。经过母亲的劝说,小姨不回去了,就在我家睡。我太兴奋了!从小我就爱见小姨。在母亲铺被子的时候,小姨搂着我用她唱戏一般的强调给我念着儿歌:“月牙牙,倒茬茬;花狗狗,咬娃娃……”紧接着小姨比划着对母亲说:“姐,你知道那人吃了多少麻花?我数着哩,那人吃了二十一根哩,真是吃货!”从小姨眼里满是鄙夷的神色。躺下了,我听得母亲问小姨对癞子哥的印象,我直接光身子跳起来说:“不行,不行!我不要小姨嫁给死癞子!”母亲看我起来,低声喝道:“小孩子插什么话!”小姨忙把我按倒在被窝里:“看不上,小姨看不上他,看别把我娃着凉了!”

那天夜里,我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利用卖豆腐的机会顺路把小姨送回了舅家。因为舍不得小姨,我又哭了一场。

正月里,金婶子要母亲代她邀请小姨到她家做客,小姨没有去;正月十五元宵节闹社火的时候,小姨到我家时,金婶子又来了,小姨借着陪我玩,躲了出去。从此以后,直到小姨出嫁,癞子哥都很少到我家。那年之后,我家也再没有炸过麻花,据母亲说,是嫌太麻烦。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