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清明前后,我从陕西大荔贩过来一车西瓜,堆在市场的一角卖。
由于我是直接从产地拉的瓜,没有所谓的中间环节,在别人看来不能卖的价钱对我而言,不仅不赔,而且还有赚头。我充分发挥我的价格优势,打压得旁边的小摊贩只有干瞪眼的份。我的西瓜卖的很快;优惠的价格也为我赢得许多回头客。可是,看着越来越少的西瓜,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在我的瓜堆里头,有着不少的生瓜蛋子。别人不知道,只有我心知肚明。对于它们的出路,卖吧,没人要;扔吧,心不甘,愁得我脑袋疼。
四月底的一天,空气中全没有了前两天的凉意,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弥漫着一种令人心烦的燥热,这对于我们卖西瓜的人来说,是个好事。只有这样的天气,才有利于西瓜的销售。果然,一个上午我都不得清闲,买西瓜的人络绎不绝,忙得我午饭也没顾得上吃,脖子上搭的擦汗的手巾用手一攥,那汗水就噼里啪啦的往下流,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直到下午两点,顾客才渐渐的少了些,我才稍微地消停了点,我的瓜堆又小了许多。
正当我端起碗吃饭的时候,在我的瓜摊前,来了一位老汉。他高高瘦瘦的身材给人一种做事干练的感学,一头雪白如银的头发在准确的告诉我他的年龄,满脸的皱纹在诉说着他一生的沧桑,平静的神态使老汉看起来气定神闲,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小伙,你这西瓜啥价?”老汉用一口陕西关中话问。“六毛。”我也用陕西话答道。“噫!小伙,你也是陕西人?”老汉一听我的一口陕西腔,一脸喜色地问。“是。听口音,你也是咱那边的?你说,你想要啥瓜?”“噫!那咱都是乡党哩嘛!小伙,给咱便宜下,挑上个生的。”“啥?生的!老伯,咱这都是正宗的大荔瓜,都是熟的,你看这瓤,沙得就像是沙糖些;吃上一口,甜的叫你掉牙哩!”说着,我一边把切开的样瓜让老汉瞅,一边接着说:“谁敢把这生瓜卖给你,叫人家知道了,我这生意可咋往下做哩嘛!”我紧接着抓起一个瓜说:“老伯,你拍拍,你听听,咱这哪个都是熟的透透的啦!”
“小伙,你就给我挑个生些的。”老汉把头一扬,又说了一遍。我送出的手僵在了那里,一脸的不解,一脸的困惑,心说,这老家伙疯啦,人家买瓜都挑熟的,他倒好,拣生的买。“真的?你真要生瓜?”
“哎,我就要个生的!”在确定了老汉就是要买生瓜后,我心里一阵窃喜:哈哈,我的生瓜蛋子终于不愁卖啰!“要几个?”我高兴得声音都有点发颤。
“挑上两个,牙开,我要瞅哩。”老汉一脸的期待。
我挑了俩个生瓜牙开,籽还是白的呢,一股生瓜的味道立即在我这个小小的瓜摊前弥漫开来,这是一股清新的味道,也是一股田野的味道。闻着这味,你的眼前仿佛一下子展现出了一片绿油油的西瓜地,在瓜地的上方,还有淡淡的薄雾哩。
老汉一看,兴奋地两眼放光,抓起牙开的一小块,急不可待地咬了一口,“这是这个味!我要的就是这个味!几十年了呀‥‥‥”
我为老汉装好瓜,老汉爽快的付了钱,走了。看着老汉的背影,我有一种预感:我的生瓜不愁卖啦!
果然,两三天后,还是这老汉,还是在中午,又到我的瓜摊前买了我两个生瓜。
没过几天,我的一车西瓜也卖得差不多啦,这天中午,老汉又来到我的西瓜摊前,看着地上稀稀拉拉滚着的西瓜说:“哟,小伙,生意不错嘛!快卖完啦!”说着,老汉凑到我跟前问:“生的,还有吗?”我从仅有的几个西瓜中,扒拉来扒拉去,好不容易才挑出个半熟的,递给老汉说:“对不住啦,老哥,今儿个没啦!”“小伙,还去拉么?”“拉,咋能不拉嘛!做生意嘛!”“还从大荔?”老汉若有所思的说:“这都几十年没回了呀!”“老伯,听这意思你的老家就是大荔的?”“是的,我屋就是大荔的,都出来了几十年呀!”“就没回去过?”“回?咱在那人没人,窝没窝的,回不去啦!再说,回去也没意思,就等着这把老骨头回去吧!”“那你想回去吗?”“想,做梦都想哩。”“那走,这次拉瓜我把你捎上,回去转转。”“不咧。”老汉伤感的说:“小伙,记着,拉瓜的时候给咱捎上几个生瓜,咱好的就是这口。”“行!没问题!”我爽快的答应道。“想我小的时候,就是在那八百里秦川,那地,一马平川的,要水有水,要肥有肥,种瓜绝啦!我在瓜熟的时候,满地里跑,从头茬瓜一直偷到末茬瓜。偷瓜的时候,熟的太过的西瓜我们一般不动,主要就是偷五六成熟的瓜,那时候,可把生瓜吃美咧!”老汉目光迷茫,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乡党齐吼秦腔。说起了十大怪神采飞扬,回不了关中嘟嘟囔囔。”老汉说着说着,禁不住吼出了几句秦腔戏词。
人都说,回忆是美好的,可我不知道,这回忆对老汉来说是伤感还是美好?
一周后,我从大荔又拉回来一车西瓜,还专门为老汉捎回来了几个生瓜。卸完车,我眼巴巴地等着老汉的到来。
第二天中午,我刚迷荡了一会,忽听有人吼着秦腔来了,“王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老坟多!新坟里躺的是唐高祖,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塬上葬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我知道,这是《苟家滩》里一个唱段。老汉在我的瓜摊前站住,“小伙,又拉来一车西瓜?”我赶忙把放在旁边的几个生瓜拿出来说:“老伯,拿走,还新鲜着哩!”老汉手里接过,眼睛还往里头瞟着问:“还有多少?”“咋,你还想多要?”老汉不好意思的笑了。“你先拿两去吃,一次不要买太多,要不都不新鲜啦。以后你想要,现在过去拉瓜的人多了,啥时想要,我都可以让他们给你捎——放心,空不了你的!”“那就麻烦你哩,谢谢你咧!”“不谢,谁叫咱是朋友呢!”说完,我和老汉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停住,老汉又用他那破嗓子吼了起来:“翠柏森森石潭静,溪流潺潺水冽清。孤影垂钓赏美景,坐待明君来亲迎!”
从那以后,只要没事,老汉就一定会来到我的瓜摊前,一坐就是半天,坐下来老汉要么说他小时候偷瓜的事情,要么吼上一段秦腔,说的时候挺高兴,说完后又挺难受。
中秋节前后,我照例会为老汉捎回几个生瓜,可几天过去了,老汉一直没来。
半月以后,我最后一车西瓜也卖得差不多了,还没见老汉来。瞅着旁边的那几个生瓜蛋子,我想,老汉肯定是有了什么事情来不了啦。
果然,一两天以后,我正在打盹,忽听有人问:“小伙,有生瓜吗?”我一惊,还以为是做梦哩,睁开眼一看,不见老汉,倒是在我的瓜摊前站着一位婆婆。她也是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婆婆见我睁开眼,又问了一遍:“小伙,有生瓜吗?”我问:“你是‥‥‥”“我老汉叫我来取的。”奥,我明白了,一定是老汉出了什么事,来不了啦,叫人代取。“那老伯他‥‥‥”“他来不了啦!那天,他出去闲逛,叫车把腿撞坏啦,现在在医院躺着,动不了啦!”“那我去看看。”说着,我安排好瓜摊上的事,拿上那几个生瓜,去了医院。
进了病房,只见老汉两腿缠着厚厚的绑带,打着石膏,在床上吊着哩。老汉见我一来,忙说:“哟,小伙,你来啦!你看,我叫你捎瓜,还叫你送来呢!”我忙说:“老伯,咋样?”“粉碎性骨折,好不了啦!以后只能在轮椅上过啦。不怕,我都这么大的岁数啦,怕啥?就是给别人添麻烦啦!”婆婆听老汉说着,连忙别过脸去。老汉都看在眼里,嘴上说:“不怕,不怕‥‥‥”老汉说着,忍不住又低声唱了起来:“王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更比老坟多!新坟里躺的是唐高祖,老坟里睡的是汉萧何,青龙背上埋韩信,五丈塬上葬诸葛,人生一世莫空过,纵然一死怕什么‥‥‥”老汉唱着,止不住老泪纵横。唱完,老汉气喘着说:“多想回去看看呀!这下,真的是到死都回不去了呀!”
辞别老汉,出了医院,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感受着越来越萧瑟的秋风,不禁想起了故乡此时丰稔的秋庄稼,耳际又仿佛听见老汉吼得秦腔:“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乡党齐吼秦腔。说起了十大怪神采飞扬,回不了关中嘟嘟囔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