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耳边愈发清晰而强烈的尖叫声随着一身冷汗冰凉了心神时,我才发现那不是梦境,尖叫声是从窗外对面人家传来的。或许是别人家打架吧,声音怪慎人。
于是我带着胆怯而又恐惧的疑问爬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手里的杯子不听使唤,随着黑夜里的惨叫声抖着,水随着咽喉的蠕动咽下时,似乎过分冰凉了一点。
“哎—!”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现在的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没事,别人家吵架,用不着我操心。
放下水杯之后,我就又回到房间。
这是我新租的房子,一室一厅。隔公司一条马路,房租也不贵,是同事以前住过的房子,房东算是半个熟人。终于不用每天早上挤在地铁里感受各种挤眉弄眼,也算是一种幸福。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安了安。关灯睡觉。
“啊—啊—!”尖叫声一声连着一声。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伴着如此凄凉的尖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到不可思议了。我有些定不住神,翻来覆去地感受着一针针尖刺穿过耳膜,拿棉被捂住耳朵,压抑着内心的亢奋。将自己滚成一个棉球,在床单上翻滚着。
终于,我是忍受不住了,从棉球中跳出来,用手捋了捋蓬蓬的头发。骂了一句:“男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然后强行让自己再次躺下。慢慢地,声音似乎小了一点儿,我睡意渐起。这世界让人挑剔不得,在外打工的人更是如此。但凡有个窝就能打个瞌睡。
当我正要入眠时,尖叫声又开始了。而且比前两次叫的更惨了,掺杂的哀鸣声更是吓人,仿佛一个女人被掐住了喉咙的挣扎。
“不行,我得报警。这样下去,这女人非得死了不可。”我正准备拿起手机拨号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我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怎么只听见女人的惨叫声,而没有施暴者的声音呢?
我感觉脊背一阵发凉。不敢在往下想了。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离公司这么近的房子,而且今天是第一天搬进来,怎么办?
我住在一楼,声音是从窗台后面的巷子对面人家传过来的。我走出卧室,打开客厅灯,拉开窗帘,但是对面的墙壁比这边高出一截。于是又搬来凳子,扯着窗帘,偷偷扫视对面人家的卧室,感觉怪恐怖的。
“我这是搞什么鬼?”我自言自语道。看着窗外的漆黑一片:“佛祖保佑,罪过罪过,睡觉睡觉,什么都没发生,没发生。”想到刚才的尖叫,吓得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而我正准备拉上窗帘时,对面卧室的灯亮了。
原来对面住的是两位老人。老头儿一动不动地摊在床上,瘦的像堆枯柴。他的老伴儿满脸愁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给他翻身擦拭。当老人的背面对着我的眼睛时,我感觉眼睛酸酸的陷入眼眶里。我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捂住了嘴,看着老人那不堪入目的糜烂着的后背,眼泪落了下来。
“你还难受吗?难受就叫大点声儿,不难受就叫小点声儿。”老伴儿眯着眼睛问道。她驼着背,看上去七十上下的样子。
“啊—!啊啊—!!啊!”老人又尖叫了,他的眼睛瞪的用力,那痉挛的筋骨旁迸出的脓液,一股股地渗透在无奈的脊椎上。
老伴儿拿起滚烫的热毛巾,又用手捏了捏,用力屈着膝盖,把脓液从老人的后背上擦去。老人的叫声宛如在深夜里忍受暴虐的女子,也像是寒冬时被父母抛弃的幼儿。
我的手颤抖着把窗帘拉上,不敢看也不想再看了。我心里明白了,这老人瘫了,不能动了。躺在那里太久,身体腐烂了,太难受,所以惨叫。照顾他的老伴儿看上去身体也不大好,腿脚不方便。至于老头儿为什么说不出来话,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也许一个人一生说不出来的话太多了,就不会说话了吧。
我准备继续睡觉,却睡不着了。我把灯打开了。也许等会老伴儿睡去,这老头儿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人生尽头的黑夜时,看见对面邻居家的灯光,会不会有一丝欣慰呢?我不知道。但至少这样做我自己会心安一点。
今夜我彻底失眠了。想到老人,想到远在老家的爸爸妈妈,再想到我自己,生老病死这种人间常事为何此时此刻如此让人心疼?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路过门口的垃圾箱时,看见一位驼着背的老太太在捡垃圾。她用力屈着膝,把垃圾箱里的塑料瓶塞进怀里。 这不是昨天晚上的老伴儿吗?我想上去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巴一张一闭的,愣了神了。
我把自己垃圾袋里的饮料瓶子抽出来,递给她。然后匆匆上班去了。老太太在背后喊着:“谢谢姑娘,真是好姑娘….”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落下,泪水被初冬的寒风吹干时,干涩了脸,觉着刺疼刺疼的。
这个周末的下午,我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回来。恰巧遇见房东来给二楼修水龙头。忍不住打听了下老头儿的事。
“他们家呀?”房东抽了口烟,眯了眯眼睛,笑着说:“他们家有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会赚钱。但是,我跟你说,从我这房子盖起到现在。除了过年,竟没人来看过那俩老。”
“那这老爷爷病了,也没人管吗?”
“管?谁管?去年过年我还听他们家大媳妇说给钱都懒得管呢!这是别人家的事,你也别多问了,要是嫌晚上太吵,我就给你搬到楼上去,不过房租加两百!”
“哦,不用了,我工资也不多,习惯了就好,没什么大碍。”
“小姑娘怪热心的!”房东笑了笑,露出两颗龅牙齿,牙上的陈年烟垢怪吓人。房东走后,我回到出租屋里打开电脑上网,感觉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该在引擎上搜索什么才对,漫无目的的浏览着。一个人的时间总是可以维持很久,看不完的肥皂剧就像咖啡伴侣,让人忘了咖啡的醇苦。冬天的阳光也是脆弱,穿不过窗户也就算了,照亮的时候反倒冷的鲜明。
“啊—啊!”是老头儿的尖叫声。
我有点想去看,但是回想起房东的话和那天早上自己的欲言又止,便带上耳机放起歌来。
听歌,上网,一切自然的事似乎变得很费力的样子去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习惯性手指在手掌心里打着转转,眼角时不时扫一扫窗帘在转回来,扫一扫墙角再转回来。我一直犹豫着,我忍不住了。
算了,就这一次,我只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我这不是偷窥,是担心!于是我爬上了凳子,鬼鬼祟祟地扯着窗帘,生怕被人看见了。
老头儿躺在那里,眼角瞪着,眼睛里仿佛有眼泪,晶亮亮的,玻璃球一样。他一声声尖叫着,嘴唇单薄的张开,像一条掉了鳞片的鱼儿在呼吸。树皮一般的肌肤已经枯萎,终将化在好似断开的骨头里。
也许我还太年轻,在生命垂危的人面前,摆不出常态。也许我还太年轻,看不透生命无常,生老病死本是常态。
我难过极了。
从此之后我每天晚上回到家,都会忍不住。来来回回转几圈之后,站在凳子上观望一会儿,一天不看,就有点急的慌。也许是担心老头儿哪天死了,会不会哪天被什么东西吓到。也许是担心老头儿哪天死了,老太太怎么办?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担心的是什么,甚至连同自己的父母也担心起来。一天一个电话,对于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三年的我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第二个月,老头儿去世了。他的四个儿子全都来了,还有四个儿媳妇,孙子孙女,一屋子里站满了人。抽烟的,打电话的,都说是好事,红白喜事嘛,本来就是好事。这下好了,不受罪了,辛苦妈了,照顾这么久,丧事好办,该请几桌客,该收多少人情钱。刚好收了人情钱就把妈送到养老院去,多好,啥事儿都省了。
于是一大家子忙活起来,打扫卫生的,布置屋子的,四个媳妇儿忙里忙外的。附近的人都说,这家真是有钱,这家儿子真是有本事,看这门口的二辆奔驰车,都是这家儿子的,这家老太太真是好命,生的儿子个个有出息,有本事。
那奔驰车停在巷子口极为扎眼,上下班的人路过,都会斜着眼扫一扫,非得找出这车哪里不对似的。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这一屋子的子女有种莫名的怨愤。
老头去世了,剩下老伴儿一个人。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抱着老头儿的照片,大声地哭着,时不时尖叫几声,那碎心的叫声,与老头儿去世前近乎一样。她孤零零地蜷缩成一团,宛如一个襁褓中的幼儿,被自己的父母抛弃在初冬的寒夜里。
老伴儿还没来得及去养老院就去世了,于是这家人又忙活起来,张罗着喜事,请客,收人情钱。这下连房子也卖掉,然后四个儿子一分,多好。不论儿子媳妇逢人就说妈真有福气,没受啥罪就走了,这养老院的钱也省了。真好。
是啊,真是好,我瞥了门口的奔驰一眼,说不准过几年还能换成路虎。
面对这“热闹”的一大家人,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爸爸妈妈,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