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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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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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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枫桥漫说“愁”

严岳新

暮秋,寒夜,姑苏,唐朝。天宝年间的一轮残月,岑寂地滑入朦胧的远山。

安史之乱的硝烟,氤氲在江面冰凉的寒气之中。

朔风阵阵,枫叶瑟瑟,惊醒的寒鸦,碜人的呕哑声,拍过幽静的水面,扑啦啦飞向深邃的夜空。

兵荒马乱之中,远离故土羁旅他乡的寒士,人之愁,家之忧,国之殇,如江面袅袅升起的雾气,弥漫心头。

庚子年仲秋,古城苏州,桂花盛开,芬芳浮动,整座城市都浸染在或浓郁或淡雅的桂香之中。一辆白色的旅游大巴,荡漾于苏州古香古韵的大街小巷,泊于暖阳煦照的寒山寺旁。

阳光橘黄,澄澈地映照在寒山寺橙黄色的围墙之上,流连寺前,天光温面,佛光温心。

一座古朴的石桥,静卧在款款流动的古运河之上,流水、石桥、楼阁、古寺、绿树、画舫,犹如丹青妙笔着色的一幅色彩明丽的江南古典画,一脚踏进景区,就恍然踏进了唐诗宋词的优雅韵律之中。

这古朴、稳重、韵味丰满的石桥,便是蜚声中外的枫桥了。

枫桥横跨于苏州市姑苏区枫桥镇的古运河之上,是一座单孔的石拱桥,桥长39.6米,跨径10米,西坡踏步28级,东坡落于铁铃关内,额镌“重建枫桥”四字,桥南石柱刻有“同治六年丁卯八月建”。

可见,我们今天所见的枫桥,已不是张继乘舟夜泊的枫桥了。

据史料查证,枫桥本不姓“枫”。

唐代以前,江浙一带水匪猖獗,漕运繁忙的运河,是深受水匪之患的重灾区,为保证船只在夜晚免遭水匪的袭击,官衙下令在夜间封闭石桥,禁止船只通行,石桥故名“封桥”。

封桥虽然封住了水匪,但没有封住大唐王朝坍塌的颓势。

唐玄宗中后期,进犯的不再是刁夫民贼,而是来势汹汹雄霸一方的各地藩镇,虎视眈眈的还有罗列周边的突厥契丹吐蕃大食等列强异族。公元755年,拥兵自重的安禄山、史思明拔刀策马,刃锋直指大唐王朝,顿时狼烟四起,震惊历史、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爆发。

当时,战事主要发生在北方,江南远离战场,偏安一隅,许多文人骚客纷纷南逃。

忧国忧民的大诗人杜甫,仕途失意,报国无门,为避战乱,逐步南迁,在茅屋为秋风所破后,离巴蜀、出长江、入洞庭,“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辗转于湘江上下。

与杜甫同为襄阳人的老乡张继,亦是一怀愁绪,流离于吴山越水,栖息于姑苏城外的一叶孤舟之中。一个寒气凝重的夜晚,诗人深感时局之乱、处境之艰、颠沛之苦,忧思难眠,面对江南深秋凄清的夜景,挥笔写下了名扬千古的绝唱——《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夜泊》全诗加标题32字。诗的前两句,诗人连用了残月、乌啼、苍天、寒霜、江枫、渔舟、灯火、不眠人这些意象,营造了一个凄清悲凉的意境,从所见(月落)、所闻(乌啼),延伸至所感(霜满天),由远及近,写出了诗人对这些客观风物的感受过程;从“江枫”、“渔火”延伸至“对愁眠”,由高到低,由人及己,最后把镜头定格在被冷寂意象裹挟的羁旅游子的身上。

诗的后两句,意象疏朗。古寺、钟声、客船,勾勒出了夜晚空灵清远的意境。在古城的郊外,在万籁俱寂的半夜,有苍凉的钟声从寒山寺飘来,无声与有声相互衬托,面对此情此景,诗人孤寂落寞之感油然而生。

“江枫渔火对愁眠”,“愁”是全诗的诗眼,所有客观景物的铺陈,都是为一个“愁”字作铺垫;所有诗人主观的感受,视觉所见,听觉所闻,触觉所感,都是为一个“愁”字来作烘托。

诗歌的其他三句,相对通晓明畅,唯“江枫渔火对愁眠”这句诗眼,颇令人费解。

江枫渔火怎么能对愁眠呢?导游双眼上翻,象背教科书似的说:“愁眠是寒山寺对面的一座山名,这句的意思是江枫渔火跟愁眠山遥遥相对。”这么解释,语义显得顺达流畅,但诗的意境和韵味就大打折扣了。何况这愁眠山,怕也是因为《枫桥夜泊》而衍生出来的吧?

那么,怎么来梳理“江枫渔火对愁眠”呢?

首先,这句诗要当做省略句来看待。此句省却了宾语,江枫渔火相对着的是忧愁难眠的诗人。

其二,此句运用了借代的修辞手法,用“愁眠”这个诗人当时的特征,来指代诗人。

其三,此句运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把“江枫”“渔火”比拟成人,与诗人寂寞相对,相顾无言,这么理解,全诗就更传神,更生动,更能传达出“愁”的氛围。

其四,此句中的“眠”,不能理解为睡眠。试想,如果诗人已眠,后面的“夜半钟声”即使到了客船,诗人也无法聆听了。这里的“愁眠”,是诗人因愁难眠,彼时诗人是处于一种失眠的状态。

《枫桥夜泊》全诗意境疏密有致,清寂幽深,一如寒雾袅袅的客愁,被洇染得朦胧隽永,透过这层淳厚的客愁,还有让人体味不尽的深层意蕴,如悠扬的钟声,在心间盘旋回荡,给人留下无限的神思和遐想。

纵观《枫桥夜泊》写作的时代背景,正是“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动乱时期,联想张继的生平,可以想象,他抒发的“愁”,不仅仅是个人之愁,而是愁出了境界,愁出了品味,是一种蕴含着民族大义之愁。

《枫桥夜泊》的愁,是民生之愁。历代的文人墨客,特别是志向高远而又失意落泊之士,尤其仁民爱物,悲天悯人,关注民生疾苦。屈原在《离骚》中发出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喟叹,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中,倾吐了“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心声。面对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失意才子张继同样忧心忡忡。他在苏州滞留期间,写下了一首七绝《阊门即事》:

耕夫招募逐楼船,

春草青青万顷田。

试上吴门窥郡郭,

清明几处有新烟。

清明本应是农忙时节,可诗人登上城楼远眺,却只见城外田园荒芜,杂草丛生,炊烟寥寥,死寂沉沉。此诗无情鞭挞了统治阶级的横征暴敛,对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给予了深深的同情,抒发了一个儒家知识分子所具备的,以天下人为念的高度社会责任感和强烈的忧患意识。

张继无论是在《阊门即事》中的“慨世”,还是在《枫桥夜泊》中的“慨身”,其情感的主旋律都是与劳苦大众息息相通的,心中时刻装着民生疾苦的人,他的每一次触景生“愁”,每一次伤怀感世,绝对不是顾影自怜,其精髓是永远脱离不了民生之愁的。

《枫桥夜泊》的愁,是爱国之愁。张继和大诗人李白、杜甫一样,都经历了大唐帝国从强盛转向衰弱的历史时期,都经历过坎坷的人生道路,都卷入过战乱的旋涡,类似的生活经历,同样的爱国激情,造就了他们同样的爱国思想。

张继在都城长安的时候,写过一首《感怀》:“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他的前半生怀才不遇,备受冷落,人到中年,才中进士,然而在铨选时,又惨遭落第,仕途无门,不得不回归故土。张继的大半辈子,都是沦落在社会的底层,亲眼目睹了战争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苦难,对战争给社会和国家造成的深沉影响,他具有切肤之痛。

他在《华清宫》中吟哦:

天宝承平奈乐何,华清宫殿郁嵯峨。

朝元阁峻临秦岭,羯鼓楼高俯渭河。

玉树长飘云外曲,霓裳闲舞月中歌。

只今惟有温泉水,呜咽声中感慨多。

战乱和漂泊,窘迫的生活际遇,并没有销蚀张继深厚的爱国情感,当他看到国破家亡,烽火不息,生灵涂炭,就呜咽不禁,叹息不止。同时,诗歌也无情地抨击了唐玄宗中晚年的昏庸腐朽、沉湎酒色歌舞的萎靡生活,对朝政腐败、重用奸臣、藩镇割据的现象进行了大胆的批判。

在安史之乱中,他热切地关注战事的变化,并在诗歌中表达了平定战乱,维护国家统一,中兴国家的愿望。同时,他积极关心现实政治,用诗歌向统治阶级进言献策,提出了轻徭薄赋、开展社会改革的政治主张。他在《送邹判官往陈留》中写道:

齐宋伤心地,频年此用兵。

女停襄邑杼,农废汶阳耕。

国使乘轺去,诸侯拥节迎。

深仁荷君子,薄赋恤黎甿。

火燎原犹热,波摇海未平。

应将否泰理,一问鲁诸生。

张继将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给了多灾多难的时代,都交付给了命运多舛的国家。唐代宗李豫宝应元年(公元762年)10月,张继命运开始出现了转机,报国之志得意实现,那时政府收复两京,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张继被录用为员外郎征西府中供差遣,从此投笔从戎,后入内为检校员外郎,再提升为检校郎中,直至为盐铁判官,分掌洪州财赋。在为官期间,张继克勤克俭,体恤民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张继在任上病逝后,居然连办丧事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四处筹钱,推迟出葬。其好友刘长卿著《哭张员外继》诗云:“世难愁归路,家贫缓葬期。”张继死后都“愁归路”,可见他的清正廉洁、克己奉公的精神,日月可鉴,天地可昭。

《枫桥夜泊》的钟声,在姑苏城的历史时空中,悠扬盘旋,从唐代回响到现代,从现代飘向更邈远的未来,声声不息,咏叹不止。抬眼处,枫桥上,寒山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说英格里西的美国人,有讲思密达的韩国欧巴,有来自印度的佛教徒,有来自非洲的留学生。在我们的团队中,也有来自日本和新加坡的游客。人们从世界各地追随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羁旅客愁而来,追随“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那种空灵幽静的禅境而来。我们行走在生命的路途上,不免会“行到水穷处”,那么我们不妨坐下来,和张继一道,聆听寒山寺的钟声,让清亮的钟声流过我们疲惫的灵魂,让钟声舔舐我们的心灵,抚慰我们的创伤,放下困顿,修身养性,看山看水看云彩,相信面朝春天,就有烂漫鲜花,心向阳光,就有璀璨光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夜,我且煮一壶古运河之水,泡一杯茗茶,撒几粒鲜艳嫩黄的桂花,守候着窗外运河两岸明灭的灯火,独享着这份古雅的韵致好了。

发于山西省文联《火花》杂志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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