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脚步飘浮,山势崔巍嶙峋,潮湿的雨季,踩着湿滑的山岩,我仰望着山巅一个模糊的身影,揪着盘根错节的藤蔓往上攀爬,心跳很急,胸口似乎闷着块石头,一股阴森的山风猛烈刮过来,藤蔓剧烈晃悠,山巅摇晃恍惚的身影,忽然舒张一双宽大的翅膀,向着幽暗深邃的山谷坠落,坠落——
天色阴郁晦暗,洞庭湖凛冽的冬风,碰撞到脸上,有些生疼。我把衣领竖起来,捂了捂耳朵,英子也把脚狠狠地剁了几下。我们在洞庭湖大堤上,等同学赵宇的车子,一起赶到高中曾经就读的镇上去度周末,小镇新开了一家怪味鸭店,原汁原味的学生时代的味道。
车迟迟没来,百无聊奈,我给英子说起昨晚那个奇怪的梦。
“朦朦胧胧中那个瘦瘦弱弱的身影,斯斯文文的神态,就像俊泽。”
“哪个俊泽?你是不是说那个出了事的同学?”
“啊?!俊泽出事了吗?不可能吧?”
“快二十年了吧?我只知道有个镇上的同学,是在长沙出事的,应该就是你梦见的俊泽。”
英子脸上的一丝歉意,刚欲开放又立马收敛,语气中对自己淡忘了俊泽似乎满怀愧疚。
一种莫名的悲哀,如暝濛的暮色,在心头腾升、铺张、弥漫。搜索记忆里的影像,我很想把俊泽从学生时代的记忆里沉淀凸现,但确凿打捞不出鲜活的往事能把俊泽的形象丰满起来,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还寂寞地在大脑的一角休眠。
一
在许多年前的洞庭湖平原上,我是一个乡村少年,喜欢在苍穹的河床上,在浩荡的芦苇荡里,聆听天空生灵嘶哑的呼唤,那种响彻云端的叫声,让我深切感受到生命对自然声嘶力竭的抗争。苍茫的天空,大雁展翅搏击,滑向寥廓的天宇,也让我徒生自然博大苍劲的感慨!
洞庭湖区是鸟类迁徙的聚集之地,每当深秋来临,成群的候鸟徜徉着从天空飞过,仰头之间,雁声阵阵,白鹤啁鸣,一排排音符在高空中掠过,渲染着秋意的苍凉。
“天空没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这是谁的诗句?”
“泰戈尔的《飞鸟集》。”
那天阳光很好,穿过校园里金色的法国梧桐树叶,暖暖地融进我们仰望雁阵的眼眸。俊泽穿着灰色的夹克,情不自禁地吟出了泰戈尔的诗句。那时的我居然不知道泰戈尔,对俊泽能随口拈来这么美妙的诗句,很是羡慕。
那年代,我们农村的孩子都是穿裁缝做的半旧的军绿或蓝灰外套,皮肤长时间经受阳光的洗礼,油光黝黑。和镇上的同学比起来,就象青白尼罗河一样,泾渭分明。镇上同学的衣服都是从城里买来的流行夹克,时髦而得体, 班里那些镇上少年,还喜欢把头发也时尚地烫卷,穿着紧身牛仔裤,在讲台前教同学唱“乡下的农舍有位姑娘长得俏,她有个情郎住在对面半山腰”。
俊泽也是镇上的少年,皮肤白皙,架着一副琥珀色边框眼镜,斯文沉静,言语不多,丝毫没有镇上少年的优越感。俊泽似乎不大爱好流行音乐,很少听到他唱歌,偶尔也只是听他轻轻哼过民歌小曲。在同学们高谈阔论时,俊泽多半时候保持着含蓄而又淡淡的笑容,与镇上少年的顽皮活跃形成很大的反差。
印象里,俊泽如河滩上打磨得很圆润的鹅卵石,无棱无角,寻常得如洞庭湖区的一株水稻,很容易让人从记忆里轻易涂抹。如果不是最近整理旧书刊,看到俊泽在我的一本《海明威中短篇小说集》上写的笔记,我想俊泽可能就象只飞鸟一样,会消失在我余生的记忆里。
二
天越来越暗,暮色像一条大河汹涌而来。赵宇的车终于来了,我们立马钻进暖和的小车,把呼啸的寒风甩在了外头。车迅速飚上了洞庭湖大桥,犁开湖面弥漫上来的雾气,朝着长江之滨的小镇方向疾驶。
“还记不记得一个叫俊泽的同学,镇上的,戴眼镜,很书生的样子。”我问赵宇。
“是有这么一个同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提起他,我还真的忘记了。”赵宇淡然地说。
想来,分到文科班的时候,俊泽应该是跟我同过桌的,也许是半月,也许是一月。期间,教语文的蔡老师组织了一次朗诵会,很自由的,不指定人,由同学自己自觉登台表演。有几个自告奋勇的同学相继登台朗诵,无奈农村学生的普通话都带有浓厚的原生态味道,虽然朗诵得很有激情,但浓重的地方口音使朗诵缺失了朗诵的韵味。
这时,坐在我旁边的俊泽突然站了起来:“蔡老师,我想朗诵一首古诗词。”
在大多数同学或低头躲避老师的目光或四处张望的时候,想不到老实忠厚的俊泽居然站了起来,打破了课堂的沉闷。
忆秦娥.萧声咽
李白
萧声咽
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
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
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
俊泽的声音洪亮,吐词清晰,声情并茂,难得的是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震倒了我们这些方言一族。想不到书生意气厚重的俊泽,内心还蕴藏着如此大的能量!俊泽朗诵罢,蔡老师带头鼓起了掌,随即,“啪啪啪”的掌声也从教室的四周如江潮响起。
其实,在我们内心,更羡慕的是俊泽敢于登台,在众目睽睽下,从容朗诵的勇气和胆识。
那时,在我们的前排,坐着一个激情四溢的陈君,每当读书到兴奋处,就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他前仰后合之间,经常把我们的桌子也撞得前后摇晃。有次晨读,我正在写字,陈君又兴致勃发,把桌子摇成了六级地震,我忍无可忍,随手把桌子掀向了陈君的后背,陈君高亢状态之中,一脸的惊愕。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同学?”俊泽从眼镜后面露出责怪的眼神。
“他经常干扰我们读书写字,你怎么不做声?”
“你可以好好跟他解释啊。”
“这么久了,怎么就不见你好好跟他解释过?”
......
争执大约是在我据理力争和锋利的言语中结束的。
不久,俊泽就以视力不好,申请坐到了前几排去了,也许真的是因为视力不好,也许是因为生活中那次如微澜般的争执罢。
以后的生活,与俊泽好像就没有很多的交集,大家都在潜心应考,基本没有什么过多的时间去交流沟通。俊泽是走读生,每天上课进校,放学回家,在课余跟我们寄宿生没有过多的重叠。记得毕业会考以后,我们几个同学在学校门口合影,刚好碰到了进校门的俊泽,拉到一起照了一张相,这张相片,成了我和俊泽在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合影。
三
“他是因为什么事情走的?是意外事故还是自我的了断?你知道吗?”我问英子。
“现场不知道有没有遗书,听说当时有报警,警察的结论是轻生。”对俊泽轻生这件事,英子倒有深刻的记忆,也许如尖冰一样锋利的消息,当时也生生地切割了她的心灵。
后来,我家搬到了市区,再没有听说过关于俊泽的片言只语了,如果不是生命中再次出现轨迹的重叠,我想,我也会如英子一样,把俊泽遗忘殆尽了吧。
与俊泽再次重逢,大约是四年以后。那年我刚从部队退伍,安排在市里一家国有中型企业上班。
那是七月的一天,阳光也很明媚,我兴致勃勃地赶去公司报到,路过火车站旁一条小巷的时候,迎面碰到了背着行李的俊泽。意外重逢,俊泽琥铂色眼镜后的眼光惊喜得晶亮晶亮的。俊泽仍然是那副白皙面孔,斯文模样。俊泽说他刚从湖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了玻璃总厂工作,也正好是去报到的。玻璃总厂在我家旁边,我经常进去闲逛,厂子不大,大概四百来个职工,听员工闲聊,厂子当时的经营状况下滑严重,正处在如牛负重喘息生存的状态。对俊泽重点大学毕业的学生分配到效益不佳的企业,心里很为俊泽抱不公。而俊泽似乎对即将踏入社会开始的新生活,充满了激情,神态和笑容都满含期盼和憧憬。
玻璃总厂没有青工楼,俊泽和另一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被安置在仓库的一个低矮杂物间居住,杂物间约六个平米见方,摆放两张床铺和一张桌子后,空间就逼逼仄仄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俊泽的书籍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还有墙壁上的小橱柜里,也竖着两排书籍,都是一些很经典的名著。墙壁的四面贴满了报纸和一些明星画片,一支系着红缨的竹笛斜挂在墙上,房间里满满的都是文艺气息。
俊泽居住的宿舍临着东风湖边,湖边立着几棵粗大的老柳树,湖风送爽,垂柳依依,还颇有情致。刚上班的那阵子,俊泽的情绪很高,倒班回来,经常在柳树下看书,吹笛子。我听俊泽吹过《乌苏里船歌》,笛声清亮,悠扬,把满湖的绿水吹得春心荡漾,很有专业的水准。
从部队退伍回乡的那段时间,我迷上了文字,在当时流行的青年杂志和女性杂志上,经常发表文章,缘于对于文字共同的兴致,俊泽和我似乎消弭了高中时代的隔膜,有了共同的谈资。我们经常回忆高中的时光,想起蔡老师在课堂上为我们朗读铁凝的获奖小说《哦,香雪》,同学们屏神静气,教室里清净如水,师生都为铁凝清新明净的文字而感动,为那个叫台儿沟的小山村诗意的宁静而沉醉,更为香雪天真浪漫纯朴的形象而痴迷。
“我觉得你应该多看看名著,多增加自己的阅读量和阅读体验。”“名著能陶冶人的素养,可以深刻地认知社会,更深更宽地拓展思维空间。”我感觉俊泽经过四年的中文系熏陶,更有了一股学者的风范。
俊泽借给我的《倾城之恋》和《金锁记》,都是那种白色的精致精美的硬壳面,还有他箱子里面的那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都借回家反复摩挲过,那时候我没有多大的毅力去读厚厚的大部头,阅读也大多是浅阅读,走马观花地看。俊泽不说我读书的毛病,却特意送了我一本《书城》杂志,里面有一篇解读《金锁记》的文字,让解读文章引导我领悟剖析张爱玲的作品。
在俊泽的耳濡目染下,我开始看小说,经常购买《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时不时跟俊泽交流对某篇小说的见解。俊泽看杂志不是每篇都读,喜欢看他钟爱的作家的作品,有些小说,俊泽读完还写读书笔记和读后感,那时读了池莉的名篇《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我们都非常欣喜,觉得就是写的我们现实的生活和际遇,虽然日常的工作很枯燥,很繁琐,但感觉生活依然如池莉的小说一样,有厚重的人情味道和朴实的情趣。
有时,我们也聊工作。
“你知道玻璃瓶是怎么制作的吗?”有次俊泽神秘地考我。
“把熔化后的石英砂倒进一个玻璃瓶形状的模子里,冷却了就是一个玻璃瓶,多容易的问题,也来考我?”
“哈哈,错了!玻璃瓶是吹出来的,不知道了吧??下次我带你去车间好好学习玻璃瓶的制作工艺。”俊泽笑得很得意,声音清亮。那是记忆里俊泽最爽朗的笑声,带着阳光的质感。
没有等到参观玻璃瓶子的制作工艺,我就调到了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分厂工作了。因为分厂离家远,每天都是起早贪黑,舟车劳顿,几乎没有空暇时间。应该就是从那时起,我慢慢地疏远了与俊泽的联系。
九十年代末期,玻璃总厂成为了市里首批改制企业,工厂全面停产歇业了,我家附近的几个在玻璃总厂工作的临时工,也先后赋闲回家。听到这个消息,已是几个月后了,我去俊泽的宿舍,才发现低矮的杂物间门已上锁,透过窗户,满墙满地都是残缺的报纸和明星图片,如一群漫天飞翔的张皇失措的飞鸟。
突然想起,俊泽之前应该是专程来跟我告别过的。那天我和父亲在楼上检修屋顶,俊泽从楼顶的矮门弯腰钻了过来,后面跟着他开朗的弟弟,他弟弟阳光,外向,健谈,爱笑,说话很风趣,都是聊了一些零碎的开心往事,弟弟说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同学中间可以呼风唤雨,老师拿着他都头痛。我当时很好奇亲生的两兄弟,一个是如此的斯文,一个是这般的活泼。这次见面,大约是我见过俊泽最后的影像了。
四
“俊泽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他这样有重点大学文凭的人,安身立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也许是因为爱情,也许是因为前途,也许有多重因素交织吧,现在都只能做捉摸不定的猜测了。”英子一脸的茫然。
“俊泽的大哥以前在我们乡教书,是我老师,听说还住在镇上,我和他也十多年没有联系了,正好约他出来一起吃个饭。”赵宇把方向盘旋转了半圈,小车拐向北边笔直的乡村公路。
怪味鸭店来客出出进进,很吵,吃完饭,俊泽的大哥鸿泽领着我们往幸福桥上走。冬天里的小镇,行人稀落,寒风像醉酒的汉子,从街北端肆无忌惮地朝街南端闯荡而去。
“这么多年了,你们不问起老三,我都忘记他了。”
鸿泽点燃一支烟,红色的烟头,在冰冷的夜色中一闪一闪,挣扎着晕开一圈暖意。
在玻璃总厂工作了一年后,俊泽凭着名牌大学的学历和扎实的文字功底,当上了厂办秘书,半年后,器重人才的厂领导,把俊泽提升为办公室主任,一切如此水到渠成,俊泽在岗位上也干得顺风顺水。家人和朋友都对俊泽寄予厚望,俊泽也踌躇满志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蓝图。但貌似平静的水面,底下却暗流汹涌,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玻璃总厂这家社会包袱沉重的老国企,如一艘构件朽败的老船,在民营企业风起云涌的年代,被市场经济的大潮拍打得险象环生。在俊泽踏入玻璃总厂的第四个年头,一纸买断协议把俊泽送回了事业的起点。
刚刚步入社会的俊泽,就体验到了人生的过山车。人生的蓝图,被彻底砸得粉碎,走出厂门的一刹那,他身上依附的头衔,被一阵秋风扫落得四散奔逃。从此,他就既不是主任,也不是秘书,甚至连职工的身份都没有了。读了四年大学、在国有企业工作了四年的俊泽,在迷惘中重新回到了小镇。
在这个四千多人的集镇里,多年难出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子,这几年来,俊泽成为了小镇父母鼓励子女上进的楷模。“你看看人家俊泽,从小刻苦学习,考上了名牌大学,年纪轻轻的,就在市里的国企当领导,你再只晓得疯玩,以后就只能在镇上摆地摊!”每当小孩子贪玩,家长都会如此训斥自己的子女。
呆在小镇的几个星期,俊泽不敢出门,他怕别人满面笑容的夸奖,更怕别人询问,能不能在玻璃总厂帮忙找份临时工。说假话就脸红的俊泽,根本也无法面对这些问题。
那时候,失去工作的职工,大多有一种行走在云端,随时可能下坠的危机感。电视上报纸上,开始宣传下岗职工摆地摊再就业的先进典型。玻璃总厂一个职工,在步行街租了一个小门面,卖“三元一样”的小日常用品,生意红火,一时电视、电台、报纸等媒体一拥而上,大肆报道。
俊泽是小镇的一个焦点,在家呆久了,街坊们的各种猜测,慢慢如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一般滋长。俊泽思考再三,背起行囊,像千万逐梦人一样,奔赴了深圳的繁华。
五
“深圳那时还是查暂住证、抓盲流的时代。”鸿泽又点燃了一支烟。
在找工作的那段日子里,俊泽在深圳的骄阳下到处奔忙,睡过地下通道,睡过城市公园,好多次半夜被查暂住证的联防队员驱赶,他就跑到城郊的山头打发一个夜晚。深圳那时的人才市场,人山人海,企业大都是招聘流水线工人和销售人员。俊泽想找份与文字相关的办公室工作,但很多企业招聘文秘和办公室主任,都要求是女性,对性别没有要求的,招聘人员劈头就问:“在深圳有人脉资源没有?酒量何如?”
在深圳各大人才市场奔跑了半个月,俊泽终于看到有家杂志社招聘编辑记者,刊物是一家文化杂志,亲自主持招聘的吴总编说,他们杂志是有国内国际刊号的正规刊物。如果俊泽愿意加盟,他愿开出三千的月薪。这水平相当于俊泽在玻璃总厂月工资的四倍。
找到工作的俊泽,顿感天宽地阔,开放的深圳天是如此蔚蓝,风是格外清柔。
杂志社设在城郊结合部的一栋民宅里,吴总编自称是武汉某名牌大学文学硕士,副总编于总是当地人,操着一口风味很浓厚的“广普”。这次同时招聘来的有四个人,加上之前招来的三个女孩子,共计九人,一家杂志社就算正式成立了。
“我们杂志社刚落地深圳,试刊了几期,效果非常理想。从今天起,杂志社开始正式运作,我们当前办半月刊,时机成熟了,再办成旬刊。目前条件虽然简陋了一点,但我们的杂志,是一份曾经发行量达16万份的老牌杂志,依托这个底蕴深厚的平台,依靠深圳这方经济发达的沃土,我们一定能够开辟一个新天地,也能为各位创造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吴总编信誓旦旦。
副总编在当地社会人脉资源多,神通广大,很快就给采编人员办理了暂住证,有了暂住证,俊泽如在激流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颗漂泊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编辑坐班的时间很少,更多的时候,是要跟总编和副总编出去采访乡镇和居委会领导或者民营企业老板,采编的稿子如不够充实版面,编辑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到《读者》和各种文学刊物上去摘抄“心灵鸡汤”,那年头,读者的心灵,都非常渴望“鸡汤”的滋养。
在跟总编实习拉赞助的一个月中,俊泽见识了总编的能量和口才。
“看看,这是省委书记、省长和市、区各级领导给我们杂志的题词。我们杂志每期都邮寄给省里和市里的各级部门,已经被定为了领导干部的必读刊物。”每次见到采访对象,总编都会不亢不卑地递上一本随身携带的烫金册子。这本册子非常有感召力,很多基层部门领导一边饶有兴趣地翻阅册子,一边乐不可支地签订宣传协议。
“我们这个杂志,是靠拉赞助和广告生存的,你的工资构成,一份是一千元的基本工资,一份是效益工资,效益工资跟你拉的赞助费挂钩,拉不到赞助,一分钱的效益工资都没有。”在与俊泽签订正式入职协议时,吴总编故意把“一分钱”三个字咬重拖长。
为了在深圳立足生存,从未单独做过业务的俊泽,不得不去拿人生的第一单广告。广告拿得非常顺利,其时,俊泽的一个大学女同学雪菲,正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销售主管,化妆品公司老板雄心万丈,想快速在深圳拓展业务,抢占市场的制高点,在各种媒体上,四处开花地做产品宣传。
俊泽初战告捷,轻易地就为杂志社拿到了两万元的广告费。
杂志印出来了,烫金的封面、彩印的铜版纸内页,精美得跟深圳这座城市一样高端。俊泽亲自给化妆品公司老板送去了三百本杂志,看到如此豪华的杂志,老板笑容可掬,在发票上大字一挥,两万块钱的广告费随即就转到吴总编的账号上。
拉赞助拉广告,需要的基本功力,一是“吹功”,二是“磨功”。如果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就另当别论,脸笑得灿烂,酒喝得干脆,就可攻城拔寨了。
斯文内向的俊泽,在拉了第一单广告后,接下来的两个月,一单未签。老板的脸色慢慢地像江南的梅雨季节,越来越阴沉,碰到俊泽,脸也越拉越长。
在俊泽为广告焦头烂额之际,他突然接到了雪菲的电话。
“俊泽,你们那个杂志是假杂志吧?”
“我们老板去参加一个商贸会,在会场上散发杂志,现场有媒体记者说这是假刊物,当着那么多客户和媒体的面,我们老板的脸都丢光了。”雪菲稳了稳激动的心情。
“那记者开玩笑的吧?我们的刊物有正规的国内和国际刊号,怎么可能是假刊?”俊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自己去网上搜索,根本就不存在你们这本刊物。我们老板生意没谈成,还掉了一个天大的面子,气得浑身发抖,如果你们不把广告费退还,他要把你们告上法庭。”
“你不把事情摆平,我的这份工作都没有指望了。”雪菲在电话里嘤嘤哭泣。
俊泽的头“嗡”了一下,眼睛有些晕眩,连忙把杂志刊号输入国家新闻出版署网站搜索,网页下面显示“无此刊物”。
俊泽惊慌失措地直奔总编室。吴总编听说要被告上法庭后,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想告我们,除非他生意不想做了,他只管去告好了,在这块地盘,没有我摆不平的事情。”副总编操着一口流利的“广普”,一脸的睥睨和满不在乎。
俊泽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呆若木鸡。
“你刚来深圳,还不知道大海的深浅,这些小事都是毛毛雨啦,不必在意这些,好好干,我们不会亏待你的,这是你四千元的提成。”副总编拍了拍俊泽的肩膀,甩给他一沓厚厚的人民币。
俊泽满脑子都是雪菲嘤嘤的哭泣声,转身跑到银行,取出工资卡上的三千元钱,加上提成四千元,凑了七千元,风风火火地打车往雪菲的化妆品公司跑。
“我明明给你的是两万,你还七千怎么行?一分都不能少,否则有你们好看!”化妆品公司老板把俊泽递过去的七千元钱,摔到办公桌上翻了几个滚。
站在老板对面诚惶诚恐的雪菲,身体也随之颤抖了几下。
一辈子没见过这种架势的俊泽,被惊得六神无主。
“剩余的一万三千元,我给您打个欠条,保证在四个月内奉还。”俊泽惊魂未定地承诺。
一个月后,俊泽虽然硬着头皮跑了大大小小几十家公司,但很多公司因为没有熟人引荐,老板的面都无法见到。这时,杂志社险情告急,八家在杂志上做了广告的客户,发现杂志是非法出版物后,联名将杂志社举报到了区文化局,局长当场拍着桌子表示坚决严查严办。总编和副总编闻到气息,立马卷款,逃之夭夭,俊泽最后一个月的底薪工资也化作了泡沫。
失去工作的俊泽,又重新走上了深圳的街头,连续找了十几天的工作,毫无着落,身无分文的他,灰头土脸漫无目的地在炎热的深圳街头游荡。
六
俊泽被民政部门遣送回家的消息,像一管半夜引燃的大炮仗,轰动了小镇的长街短巷,那几天,街头都在谈论俊泽的事情。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俊泽,从此闭门不出,整天不说话,只闷在房里看书。
俊泽在大学要好的两个同学,毕业后分配在政府部门上班,工作五年后,一个下乡挂职副乡长,一个任部门办公室副主任,他们听说俊泽的状况后,特意开车来看望俊泽。同学的慰藉,给抑郁期的俊泽洞开了一束光亮,他终于和同学一起,走出了家门。他们踩着松软的沙滩,沿着滔滔江水的流向奔跑,一起背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在沙滩上踩沙浆、雕沙雕,仿佛又回到浪漫的学生时代。
也许,面对同学的热情,俊泽的高兴只是伪装的应付,抚慰过后的俊泽,却对人生陷入更长久的思考,道路的蜿蜒曲折,人与人之间无形之中的落差,让俊泽的心灵堕入了更深沉的缄默。
“在家里闷了两个多月,有天他说同学介绍他去长沙工作,谁知道他这一去,竟然走上了不归途。”鸿泽一拳打在桥栏上,声音呜咽。
“出事当晚,我们兄弟几个,把老三送到了殡仪馆,第二天就拉回祖坟地安葬了。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二十多岁没有成婚的,是不能办丧事的。”鸿泽幽幽地说。
呼啸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天越来越黑,气温越来越低,似乎要下雪了。英子、赵宇和我的情绪仿佛也被冻结,在幸福桥上来回踱步,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世事磨砺多了,很多困惑才可看透看淡,我现在也才想通,人来世间不易,没有理由不好好地活着。”英子终于打破沉默,对生与死,发出诸多的感慨。
是的,从唯物的角度看,我们的生命都起源于一场残酷的赛跑,成千上万的起跑者在竞争中纷纷落败,我们幸运地成为了这个叫人的生命,决定我之所以为我,其中有必然因素,但更多的是偶然的因子。组成我们生命的物质,是蟠天际地物质世界中的沧海一粟,这“一粟”,如果下个轮回可以成为生命,也许要用光年的距离来行走,也许要用“永远”两个字来衡量。
叔本华说:“所谓人生,不过是摇摆于痛苦和无聊之间的一座钟摆,或者因为欲望的不能满足而痛苦,或者因为满足后的空虚而无聊。”我想,俊泽读过那么多名著的人,对生命的顿悟,应该比我们深刻得多。我多次拿起那本书页泛黄,刊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小说月报》,反复翻阅,如同翻看我和俊泽一起看小说的那些阳光爽朗的日子。
深冬,我特意去了一趟玻璃总厂,以前的那些老家属楼还在,在四周高耸的楼宇的映衬下,展露着苍老的容颜。俊泽以前居住的宿舍以及邻近的东风湖,已经成为了一家高档小区的领地。湖水不再荡漾,成了一片坚实的硬土,苍柳不再飘拂,已消失在黯淡的时光隧道里。仰望天际,混混沌沌,迷迷蒙蒙,一直昏暗到远处的洞庭湖上空,让人想起深不见底的黑洞。
在这灰蒙蒙的冬天,我不知道俊泽还能不能找到自己曾经温馨的小屋。我想,也许他已无意寻找吧,俊泽那么爱安静的人,他甚至把最终的地点都远远地选择在长沙,他或许更愿意象一双在天空孤独飞翔的翅膀,飘过天迹,不留痕迹地融合在茫茫的宇宙里。
我想对俊泽说,我是真的去过你朗诵的灞陵的,灞陵已不再是折柳伤别之地了,咸阳古道也早已沉积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灞河清清亮亮欢欢腾腾地绕着西安古城奔流,河道的两侧和河洲之上依然植满了蓬勃的垂柳,有大风从高高的白鹿原雄浑浩荡而来,满河都是随风摇曳蹁跹起舞的绿色精灵呵!这飞舞着的翠鸟颜色般的翅膀,把灞河汹涌成了一条澎湃的绿色之河。
俊泽,灞河这葳蕤的身姿,曾出现在你冥思的意境中吗?
俊泽,假如你真实地身临灞河,对生命又该会是另一番深刻的感悟吧?!
生命诚可贵呵!
俊泽,俊泽。
发表于山西省文联《火花》文学月刊202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