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开乐死了!
唢呐呜咽,一排冲天长号齐鸣,棺材被抬上山。
要说丧事的与众不同,棺材里装的竟是许开乐的骨灰!当人们在金沙江边找到他,他已经腐烂,只好焚烧,带骨灰回来装在棺材安葬。
人们议论着,感叹着,说着许开乐。
许开乐,是四川一个叫大黑林村的人。他和本村刘元香订婚。刘家要两换亲——许开乐妹妹许开花嫁刘元香弟弟刘元柱,许家答应。两家一合计,商量年底就给许开乐完婚。
那一年,四川食盐紧缺,很多人都去云南买盐。眼看就要办喜事了,不得不用许多盐,许开乐想去云南买盐。许开花听说哥哥要去云南,硬要跟了去。那时交通落后,又穷,买盐基本上靠走路。从大黑林到云南要走三四天。兄妹俩背起竹篮,从家出发。
走了几天,渡过金沙江,到云南。许开花没出过远门,一路充满好奇。兄妹俩买了盐,许开乐给妹妹买几丈布料,给未来媳妇——刘元香买一副银手镯,揣在怀里。
返回路上,兄妹俩再次渡江。当时乘坐的船叫“小米机船”,是一种很简陋的无篷的马达船,事故多。当船行驶到江心,翻了!
一场事故,船上乘坐的五六人,加上开船的,顷刻被江水卷走,只有许开乐一人生还。事后他说他是船翻的那一刻,幸好抓住了船舷,之后抓住了几个竹篮,又会一些水力,最后挣扎到岸,活了下来。
眨眼间,一船的人被江水吞没,小妹许开花也不见了,只见江水滚滚。许开乐发疯似的在江边跑啊,找啊,哭啊,折腾几天。
家人等盐,却等回来了失魂落魄、蓬头垢面、瘦了一大圈的许开乐。
许开乐还有个弟弟叫许开心,是他第一个看见哥哥回来,嚷起来。
“篮子呢?……你妹呢?”父亲问。
“我的老天爷呀,这是咋啦!”母亲哭叫起来。
许开乐“哇”地一声,却已经哭不出声来。
失去亲人,小妹命丧他乡,尸骨未归,沉痛笼罩着许、刘两家,婚事拖延。
许开乐整天一脸悲戚,沉默寡言,不久病了。刘元香来看望他,他才想起给她买的银手镯。刘元香戴上银手镯,既兴奋又羞涩,看见许开乐脸上一丝幸福的笑。要不是这场事故,两人早就完婚,转而都想念起小妹来,哭成一团。
许开乐病好一些,经常喝醉。一次,烂醉如泥,刘元香去扶,看见他坐在地上,反复轻唤许开花。刘元香泪水簌簌落下来,安慰人死不能复生。
许开乐忽然一把搂住她,放声痛哭:“是我,是我把她踢到江里的!当时都在水里,我抓住船舷,她抓住我的脚。她是抓住了我的脚,可是,可是我没力气了,眼看俩人都要被江水冲走了,我另一只脚踢开她,她还牢牢抓住我的脚,我又踢,当时没办法了啊……”
刘元香一把推开他,楞楞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看着他扇自己耳光,揪自己头发,听他哭得声嘶竭力……
刘元香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差点撞在抱着牛草的母亲身上。
“妈,许开花,许开花,是他哥踢下江的!”
母亲把牛草抱进堂屋来,刘元香父亲骂:“疯婆娘,抱进堂屋来你吃?”
“她爹,她爹,许开花,是被他哥踢下江去的!这许开乐啊,连自己亲妹妹都能狠心踢下江,你说,你说咱闺女还能嫁他吗?”
“别瞎说!你听谁说的?”刘元香父亲在自己烟锅里装着草烟。
刘元香母亲说:“咱闺女听许开乐自己说的。你说嘛,说好的两换亲,现在许开花没了,咱刘元柱媳妇的事就泡汤了,偏偏这许开乐又这么狠,连自己亲妹妹都能踢下江……”
他听不得老婆唠叨,喊刘元香问,刘元香说是瞎说的。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刘元柱找许开乐,喊许开乐到僻静处。
许开乐忍不住问:“啥事?”
“我姐说的,是真的?”
“啥?”
“还装!再装!是你把许开花踢下江的!”刘元柱嗓门大起来。
“可是,可是,当时没办法啊……”
“没办法?”刘元柱忽然一拳打在许开乐左眼眉毛上方,被打的地方顿时青肿起来,“没办法,你却活着回来了,把许开花踢进江里,你当个锤子哥!”又一拳,许开乐鼻子流出血来。
许开乐捂着鼻子。刘元柱看见血,住手了,狠狠地说:“你这么无情无义,还想讨我姐,我姐眼睛瞎了!呸!”他骂完,愤愤地走了。
许开乐擦干血,肿着脸回家。
隔几天,刘元香找许开乐,低着头还银手镯。她什么也没说,把银手镯塞在许开乐手里,扭头就要走。许开乐拉住她。
她转身凄然地说:“我也是没办法呀,现在我一家人都不同意咱俩的婚事了。家里人说,许开花没了,你,你又这样狠……咱俩算是黄了。”
许开乐松了手,让刘元香模糊在泪眼里,他喃喃地说:“我,我想活着回来,至少有一半,还不是因为,因为你……”
刘家退婚。
许开乐母亲自言自语:“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不可能啊,咋可能啊……都是我的骨肉,一个口袋倒出去的!我可怜的闺女啊……”
“咋不可能,他,他就是个野种!”许开乐父亲被老婆瞪了一眼,才不说话了,狠狠地咂着烟嘴。
许开乐小名叫小野生。母亲怀他那一年,从许开乐外婆家回来,路边包谷秸秆堆里生了他。因为野外生的,取小名“小野生”。
“我咋会有这样的种!大黑林没有这样的人,许家不该有这样的孽种!”许开乐父亲骂。
说的这话被门外的许开乐听见,他噗通跪在父母面前,狠狠扇着自己耳光。埋怨的,忏悔的,一家哭成一片。
最后父亲颤抖着说:“儿啊,接下来咋办?你还害了老二,许开心媳妇也不好找了!”
一天,许开乐牵着一头牛,遇到一群小孩。一个小孩带头喊“小野生,小野种……”,其他跟着喊,还朝他扔泥块。许开乐被打在脑门上,打疼了,放了牛去追。一个小孩被追了摔下田埂,另一个跑得慢,被他揪住,气急败坏的他给小孩一耳光。小孩挣脱了,捂着脸哭着跑了。
这下了得!不一会儿,许开乐家就来了一群人。他把李家小孩打了,追到田埂的那个张家小孩摔骨折了,牛践踏了庄稼。男的铁青着脸,女的叽叽喳喳要评理,问该咋办。
许开乐一家不停赔礼道歉,赔医药费。
张家孩子母亲临走时抛下一句:“真的够狠心,小孩都下手!”回头骂她孩子,“以后长点记性,他连自己亲妹妹都能踢下江,你还敢惹他!”
许开乐母亲被这么一折腾,病倒了。一病好久,仿佛不会好转。
一家人商量,找比莫跳端工,也叫跳神,做法事。比莫是个驼背,平时走路嘴巴都快啃着地了,可跳起神来,神一旦附身,脊背就会打直,她还会算命,算得准,自称是七仙女的女儿。村里人很敬佩她,对她深信不疑。
送她回去的路上,许开乐父亲问她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她沉默不语,半晌才说:“这个,不好说啊!”
在许开乐父亲的一再催问下,她才说:“你们一家,命是相克的。许开乐命太硬!”
许开乐的父亲脸色一下变得阴沉,仿佛一朵乌云落在脸上。
不见老婆病情好转,许开乐父亲终于把命相克的事跟儿子说:“嗯……你小妹不在了,现在你妈病了,将来克我,克你弟……还有,你弟媳妇也不好找……我的意思是……”
许开乐说:“爹,您别说了,我听懂了。”
许开乐分家了。他被分出去,提着分得的一挂肉,牵着两只羊。分得的粮食也不多,一个人两次就搬完。临时搭住草棚。因为他身份不好,没人肯帮他修。借了墙板,他一个人挖泥巴,一个人舂墙。父亲偶尔来帮一下。一个雨夜,舂的墙被雨水冲倒。灰心丧气的他,蹲在一堆木料上。
人们始终没看见他把房修好,只看见一直住在草棚里的许开乐。最后他懒得修了,厚着脸皮去帮人家干活。他干活卖力气,渐渐地,还是有人请他。可吃饭的时候,他就惦记人家桌上瓶子里的酒,每次醉醺醺,回去的路上走一步退三步。有一次,摔下田泡在水里。还有一次,还在路边,以为到草棚了,把衣服挂在树上就睡,晚上一个路人踩在他身上,把魂吓落了找比莫做迷信。之后有人请他做活路,都事做完了才拿出酒来。
他还学会了吸烟,买不起香烟,就自己裹瓜叶,捡人家扔在地上的烟头。
脏兮兮的许开乐,蓬头垢面,村里人越来越讨厌他,最后驱赶他,偶尔嘲笑他。
有一年干旱,村里颗粒无收,很多人都饿肚子。许开乐更是饿得偏偏倒倒,瘦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刮飞。可是在那艰难的年月,谁也顾不上谁。
人们最后一次看见许开乐,是李家一场喜酒以后。有人看见,许开乐把李家倒出来的牛骨头捡了去,堆在身边,用石头砸开骨头,吮吸骨髓。吸完,舔手。
他失踪了。许三爷拄着拐杖对许开乐父亲说:“丢了只鸡咱都要找,一大活人,去找啊,要找啊!”
许开乐父亲冷冷地说,地这么大,天这么广,哪去找啊!还是找了几天,没找着。
村里人说,怕是饿死了吧。
时间长了,村里的人也就渐渐忘记了许开乐。只有风雨夜,许开乐母亲会望着越下越大的雨说:“要是我家开乐还在,雨这样大的夜,他会躲到哪儿啊?”
“他怕是被饿死了吧!”许开心说。
母亲瞪了他一眼:“好歹他是你哥!”
刘元香到江边找了也没找到,回来后被嫁给李家。
一年后,刘元香难产,临死前,她无力地从枕头下抽出一双鞋垫,对母亲说,要是开乐还活着,给他。
又过了几个月。一天下午,村里来了个人,河边洗衣服的妇女们叫起来:“那不是许开乐嘛!”
走近一看,确实是许开乐,挎着一个布口袋。他朝家走去。
许开乐母亲见到儿子,一把搂住儿子,母子俩痛哭起来。许开乐父亲喝得醉醺醺的,结结巴巴说:“你,你还晓得回来?这两年,死,死哪儿去了!”
原来许开乐挎的是一袋盐。他倒出盐,掉下泪来:“就是为这么一袋盐,我小妹,我,我……”
“打住,别提了……回来就好了。”母亲哭。
许开乐拉过母亲的手,塞进一沓钱,母亲楞楞地看着他。
许开心叫起来:“哥,你,你偷的?”
许开乐说:“那天我到江边,遇到几个到盐场做活路的,就跟了去,做到现在。妈,您就拿着,买点糖吃。”
第二天,许开乐到刘元香家,跟刘元柱喝了很多酒,揣着刘元香母亲给的鞋垫,踉踉跄跄到刘元香墓前,坐了一夜。
等天亮,许开乐不见了,银手镯摆放在坟墓门里。许家到处找,找了三四天都没找到。
刘元柱说:“他会不会去江边了呢?”
许开心说:“江边那么远,他才回来,不会吧!”
两家找比莫算,比莫掐着指,闭着眼睛说,他,应该在家的西南方向。
许开心和刘元柱一起叫起来:“江边!”
在江边找到许开乐的时候,他死去都三四天了。靠在一块石头上,脸上爬满蚂蚁。半跪着,睁着眼,望着滔滔的金沙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