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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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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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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疯疯生了一只羊

        三十多年前哑巴疯疯的故事,不晓得村里还有多少人记得。那时候的天四季分明,春天开花,冬天下雪,河流清澈。那是最浓情的年代,却也是最薄情的年代。

        我父亲小的时候找干爹,他的干爹有个孙女,是个哑巴。听说她在灶里烧个红苕,红苕被她弟弟刨吃了,她就边哭边在灶里刨一个早上。

        第一次见哑巴,现在推算起来,是我五岁那年。那年我父亲的干爹去世了,父亲背着我去奔丧。我家离哑巴家有些远,我们走路去,路很陡。我第一次看见瀑布,几百米的白练挂在陡峭的山崖间,落在哑巴家屋背后,发着震耳欲聋的声响。

        哑巴家住在山脚,单家独户,土墙茅草房,门口有一块平地,平地边有一棵大树。房前屋后站满了来做客的人。孝子们头戴白孝布,出门成行匍匐在地,跪拜去奔丧的我们。棺材摆放在堂屋,我的父亲棺材前下跪,受白孝。

        饭摆在门口平地,吃了一轮再摆第二轮。等到撤席了,一个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女孩子赶着一群羊回来。她关好羊,看见大家都吃饭了,席也收了,东瞅西看,想进厨房找饭。有个人递一碗饭给她,她看见只是一碗饭,既没有肉也没有菜,急得哭起来。递饭的人比划筷子翻碗底的动作,她立马会意,筷子从碗底翻出肉来,破涕为笑。在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说她还是聪明,认得今天有肉吃。

        我父亲指着她说,她就是我的哑巴姐姐。那晚我们在哑巴家睡地铺。我玩父亲的手电筒,哑巴好奇地凑过来,看我的手电筒。我把电筒朝夜空射去,一束光射向无尽的苍穹。我好奇地望着夜空,哑巴也好奇地望着夜空。那个繁星闪烁的夜晚,我近距离接触哑巴,感受到她跟我一样也充满幻想。

        几年后哑巴长大了,我却依然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有一次哑巴家来我们队做客,吃喜酒。晚上,客人们在主家院子青棚下手拉手跳舞。哑巴拥挤在人群里看跳舞的人。我的一个表叔不跳舞,也不看跳舞的人,却盯着哑巴看。哑巴虽然穿得很破,却身材婀娜,衣服无法盖住她的丰满。表叔递给我一朵麦穗,说如果我把麦穗塞进哑巴裤腿,就奖赏我一块糖果。为了一块糖果,我钻进人群,把麦穗塞进哑巴的裤腿。她嗷嗷叫起来,越扯裤腿,麦穗越朝上钻。表叔笑得很过瘾,旁边男人们也笑得很开心,而表叔给我的糖果却是一颗石子。我的恶作剧,让我很多年后才有了愧疚感。

        更糟糕的事情是,哑巴肚子渐渐隆起来了,胀鼓鼓的。平时大家都没在意哑巴,包括她的家人。等大家在意的时候,哑巴已经怀孕六七个月。这下了得,村子里炸开了锅。究竟是哪个男人下的种?村里人议论纷纷。哑巴的父亲怒气冲冲,哑巴的妈妈哭哭啼啼。哑巴的父亲找村委会解决这件事,请求村委会查办。

        那一天,村委会喊齐村里的单身汉和已婚却可疑的男人,站成两排,让哑巴当面指认。哑巴挺着肚子,被她的父亲拖着前来指认。村委会主任每指一个男人,就问哑巴,是不是他?哑巴惶恐地抬头,摇头。抬头,摇头。全指认完,她都摇头。她的父亲急红了眼,啪啪啪给她几耳光。打左脸,她蒙左脸;打右脸,她蒙右脸。她鼻子被打得流出血来。几个妇女拉开她父亲,说孕妇打不得。

       她回到家后,愤怒的父亲又暴打她,扯她头发。第二天哑巴放羊,有人看见她脸被打得红肿,头发被扯掉一绺。她挺着肚子,边哭边赶着她的羊群。哑巴父亲打哑巴的时候,哑巴妈妈护哑巴,结果哑巴妈妈被哑巴父亲一起暴打,边打边骂,你咋给我生这么个东西出来!

        噩耗传来,说哑巴妈妈哭了几天后,吃甲胺磷死了。我父亲又带着我去哑巴家做客。哑巴家不准哑巴给母亲戴孝布,被推在门口。哑巴跪在门口,望着母亲的棺材,目光呆滞。大家都说哑巴妈妈是哑巴给害死的。那一天一夜,好像没人给她饭吃,她却一直跪在家门口。她妈妈被抬上山的时候,大家也不准哑巴送,被几个人拖着。

       之后有人看见,哑巴痴呆地跪在母亲坟前,嗷嗷哭。有人说,哑巴疯了。于是,大家都喊她哑巴疯疯。

        哑巴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要生孩子了,因为生的是野种,哑巴的产房是家门口一间空牛圈。这是一个没爹的孩子,这孩子生出来该怎么养呢?这是村里好心的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几天后,村子里又炸开了锅,说哑巴孩子生下来了,生下来的孩子竟然是一只白色羔羊!

        人会生出一只羊来,这让村里所有的孩子超级好奇。照这样推理,放羊的会生羊,那放牛的就会生牛出来咯?我父亲说,鬼才相信!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晚哑巴生下孩子后,被哑巴弟弟给抱走了,狠心地放在路边。据说有个过路人,看见一个孩子在啼哭,浑身爬满蚂蚁,就把孩子抱走了。也有人说,孩子是被狼叼走了。

        生完孩子,苏醒后的哑巴疯疯癫癫到处找孩子,要孩子。边哭边找,边哭边撞墙,昏死几次。苏醒后又哭,哭了又找。恰好一天晚上,哑巴家一只母羊产下羊羔,哑巴弟弟望着羔羊,灵机一动,抱着羊羔给哑巴,说你生出来的就是这个啊,这个就是你的孩子啊!哑巴愣愣地盯了弟弟很久,像打量一个陌生人,接过羊羔嗷嗷哭起来。她的泪滴,大颗大颗落在羊羔身上。

        谁也不晓得,哑巴是真的疯了,认为自己真的生了一只羊呢,还是认得自己的孩子被换成了一只羔羊,却又无可奈何。人们看见,哑巴每一天放羊,来回的路上都把羊羔抱着,就像一位母亲疼爱地抱着自己的孩子。但是每当她看见妇女给孩子喂奶,她就盯着,痴傻深情地看,好像想看看孩子是不是自己的。

        其实命运是公平的,哑巴失去了孩子以后,至少得到了一只羔羊。其实命运是很不公平的,噩耗又传来,说哑巴父亲跟人吵架,不晓得对方说了些啥,哑巴父亲气呼呼回来后,上吊在家门口那棵大树上。当家人发现他,他已经冰冷。

        大家都说哑巴是扫把星,害死妈又害死爹。哑巴被弟弟赶出家。被赶出家后的哑巴抱着羊羔,在村里到处晃。有些好心的老奶奶,有时候会给她一点饭吃。后来弟弟气消了一些,有人说,让她回去放羊,家里多一个劳动力不好么?她的弟弟死活不答应。

        有一次,哑巴弟弟的小儿子在门口平地玩耍。忽然来了一匹狼,叼起孩子就跑,恰巧遇到无处可去又回来的哑巴。狼要跳上一个坎的时候,哑巴扑过去,揪住狼的一只腿,使劲往下拽。狼一挣扎,就把孩子放了,自顾逃命。哑巴抱着吓得哆嗦啼哭的孩子。这一幕被哑巴弟弟看见,他终于同意姐姐回去继续放羊。

        我最后一次看见哑巴,是他和家里人背着谷子到我们队米机房。哑巴弟弟背两袋谷子,哑巴背三袋谷子,其他人每个背一袋。哑巴走在最后头,弯着腰,只见口袋不见人,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我母亲很有意见,说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哑巴,哑巴也是人。终于把谷子背到米机房,哑巴累得瘫倒在地,靠在谷子袋上睡着了。她脚趾拇从鞋子破洞钻出来,裤脚裂开,露出白白的腿。她被弟弟吼醒,喊跟着打米。

        哑巴的羔羊长成了小母羊。小母羊产糕,有人看见哑巴望着羔羊嗷嗷大哭。有人说她是高兴了有了孙子才哭的,也有人说她是明白了羔羊其实不是自己的孩子才哭的。

        有一天来了个买羊的,要买走哑巴的“孩子”,哑巴死死拽住母羊,无论弟弟怎么打都不肯放。买羊的动了恻隐之心,说算了不买了。这又招来弟弟的几顿打,但哑巴最终保住了自己的“孩子”。

        一天日落黄昏,羊群回来了,哑巴却没回来。哑巴家人到处找,找不到人。喊我父亲跟着找。找的人看见,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有一棵枯木被踩断了,悬崖下是一条江,江水翻滚。大家猜想,哑巴可能踩断枯木,落到江里,被江水冲走了。

        大家继续想象,也许是哑巴的“女儿”从枯木上走过去,被枯藤缠住了。哑巴颤巍巍爬过枯木,抱着“女儿”往回过枯木,加上羊的重量,枯木承受不了就断了,人和羊都落进江里。

        大家的想象也比较合理,因为哑巴的“女儿”也不见了。

大家继续想象,哑巴的儿子并没有死,长大了回来找母亲,在母亲跌落的地方立一块空碑。多年后,想象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许多年后,哑巴疯疯生一只羔羊的故事,被人们遗忘在岁月的河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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