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雨。
我坐在马桶上哭出了声。
二十七年前,我怀揣着愤恨和决然离开了让我充满绝望的三角镇,有一种逃离的感觉。
我跟父亲二十七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父亲读过很多书,吃过皇粮。人们都不喜欢他,他也很少跟人们沟通。
因为父亲的缘故,人们也不喜欢我,我也懒得跟人们犯话。
唯独有一次我跟别人起了冲突。
那天是中秋节,闷得人心慌。我在课堂里的位置紧挨着窗户,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我站起身推开了窗户。风瞬间席卷了我,从头爽到了脚。
转过身,老师和同学们都注视着我。我愣住了,不知该不该坐到座位上。
老师走到我面前,伸出食指,狠狠地戳到我头上,咬着牙说:“畜生的崽子也怕热吗?”
我低着头,鼻翼一张一张地喷着热气,内心开始沸腾。我想一把打开老师的手指,可想起刚刚被释放出来的父亲,我又泄了气,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老师叫我到教室后面罚站,嘟囔着拈起两根,把我推开的窗重新关上,生怕碰到我的指痕沾了晦气。
课堂后半部分又变成了一个闷罐。
我想同学们也愿意打开窗户透透气,可是没一个人敢说一句话。偶尔,陈小春满头是汗地转过头朝我做个鬼脸,满脸的嫌弃。
放学后,我堵住陈小春问他为什么对着我做鬼脸。
陈小春说,你是个小崽子啊。
我心中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喷射口,猛蹿过去,掐住陈小春的脖子不放。
有个同学拉了我一把,又有个同学拽了我一下,另一个力气大的把我推到了一边,又过来一个给了我一脚,还说,小崽子离我们远一点。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走过来,便底气十足地冲向他们,跟他们扭打在一起。
双拳难敌四手。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可恨的是,父亲过来一把把我揽过来,啪的一声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训斥我说,光给我惹事,滚回家去。
我的眼泪混着鼻血裹挟而下,恣肆地流淌,流过下巴,淌过胸膛,直冲进裤裆。
同学们都吓跑了,我眼睛里喷着火,看向父亲。他木然地回望着我说,回家。
我锁住了自己的嘴,从那一刻再没跟父亲说过一句话。
我憋了一肚子气,把所有的火都撒在学习上,一路向前地冲出了家乡,与家乡断绝了一切来往。
二十七年,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直到偶遇陈小春,他认出了我,跟我说起家里的境况,他才猛然想起我还有一个家。
又是一个中秋节,我放下所有的事情,直奔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赶去。
进了院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院子里的一把藤椅上,木然地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走过去,看着他满头的白发和满脸的褶皱,蹲下身子,拉起他的手,哆嗦着嘴唇,清楚地叫了一声:“爹!”
二十七年的怨恨随着那一声爹烟消云散了,随之而来的是挡也挡不住的山洪暴发。泪水裹挟着所有的不满和愤恨奔涌而下,漫过脸颊,流过下巴,淌过胸膛,直冲进裤裆,我泣不成声。
屋门嘎吱一声,一个老太太模糊的身影走了过来。
母亲揩一把泪,说:“他傻啦!不认人了!你跟他说什么,他就会说一句话,我打了他一巴掌。”
父亲听到母亲的声音,喃喃地说:“我打了他一巴掌!”
我扑通一声跪在父母面前,抱头痛哭。
发表于《微型小说选刊》2020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