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沙益薇的诗歌,让我联想起黎巴嫩作家纪伯伦。之所以谈起这位作家,是因为他的诗歌带有非凡的艺术气息。或许沙益薇受纪伯伦艺术气质的影响,她的诗歌散溢着浓郁的气息——花语气息、自然气息、生命气息。沙益薇拒绝平庸,力避媚俗,坚守自己的美学信念,以清新、优雅、浪漫的美学品格著称于临沂诗坛。
花语气息
沙益薇的诗歌散发着茉莉花花语气息。茉莉花是一种倍受人喜爱的花卉,花香浓郁清新。茉莉花花语表示贞洁、清纯、浪漫、质朴和美德。“爱”与“美”是诗人表现的两大核心主题。沙益薇的作品融合了东西方的审美理念,既有东方诗歌的典雅、内在韵律的灵动,又有让人陶醉其中的西方浪漫主义的抒情与唯美,这种独特的气质,形成了诗人独具个性的花语特色。
沙益薇善于以花语形式描摹内心情态,表现人生体验与心灵感受,抓住每一个微妙变化的情节,含蓄地表露诗人细腻真挚的情感。比如,长诗《在尘世与你相遇》,这首诗歌堪称代表作,将优美、浪漫的诗性花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当春天开出第一朵黄榆梅/我的心,开始苏醒了/而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生命是原野里的一丛杂草/静静生长/慢慢枯黃……/选择一个早上/沐浴,着新衣,用美香/我做祈祷向我的主/然后静待你的降临/成为我的王//酢浆草闭合了它的叶子/茑萝收起它的小星星/而那又小又白又香的茉莉啊/在夜色中打开自己的身子/颤抖着把芬芳交给你//
“我的名字是一朵茉莉,我的心是初夏的一缕芬芳,我在这儿等你,等待着在尘世与你相遇。”这首诗表现的是抒情主人公浪漫而美丽的心旅。诗人以茉莉花自喻,营构了一个个曼妙的花语意象,构筑了一个又一个恋人出现的美丽场景:
我持一盏灯/伫立于门扉之间/记录着夜色由昏黄到葱绿的黎明//……早上醒来,我看见/茉莉又结出了密密的花蕊/窗台上有一对鸽子紧紧依偎//风儿穿过旷野停在我的指尖/我似乎看到了你的微笑/你的唇边有一万朵盛开的玫瑰//越来越清晰的指向/告诉我你将抵达/在今生/你就要来到我的身旁//告诉我/你从哪个方向来/从哪条道路来//我只要一个清晨/就会在你抵达的路上/开出一地的花香//
抒情主人公伫立于山野,却无心观赏山川大地迷人的风光。她只醉心等待心爱的人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自己的身旁。当我们随着诗人心路的指引,跋山涉水,登临峰巅,览遍人生胜景,诗歌之壮美与人间之真爱也就升华到极致。
自然气息
沙益薇的诗歌飘散着大自然的气息。光阴留痕、花开有声、江河流觞、风云变幻……诗人对大自然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她的诗歌并非单纯的歌颂自然,而把卓然独立的人格、火热的情感和大自然的景象融为一体:
这从土地里长出的花草啊/带有明亮的光/熬过了酷暑和严寒/深谙别离和死亡/懂得爱和给予/以柔美、深情浸染我灵魂/使我可以像你,自由而干净/以花、以叶、以根喂养我/你给予我的/是大地给予人间的恩情//远处有人唱起骊歌/我站立处已是青草齐腰/我模拟一片叶子,与你相握/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你/泥土里生长/天空中飞翔//(《蒲公英》)
沙益薇崇尚自然,感受大自然之美,让自然之光照亮心灵之泉,追寻心中的神性,让大自然赋予诗人神圣的力量。
时序变迁,季节轮回。沙益薇围绕二十四节气,创作了《二十四节气歌》系列诗歌。她对于光阴、时令的抒写,让人感叹。传统的二十四节气蕴涵着十分丰富的“节气文化”,是中国古代先民诗意的独创和智慧的结晶。沙益薇观候识节,见微知著,感应时令的微妙变化,在诗歌中雕塑绚丽多彩的时光,勾勒出一个个充满生活气息和生存哲学的立体节气,表现对自然、人生和宇宙的感受认知:
“静坐至深夜/听寒风拍打着树枝/那被月光宠爱过的每一片叶子/此时,都无比脆弱/树木掸落梦想,连同树叶/所有温热的,或熄灭/或深藏/天地静默,留白/给一场被预约的雪/我准备好了重逢的心情/将炉火点燃/月光透过窗棂/照着桌上,果蔬新鲜/我看见,夜色如水般清澈/人类拟定万物出场的顺序/却无法阻止一场雪的违约/设想好的完美结局/终究是没有出现//业力的风/吹熄过多少痴情的灯盏/有些雪,总是要先下到心里/才会落到人间//”(《小雪》)
这首诗情景交融,语言平淡却富有意蕴,写出了新意。诗人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描写,却充满了人生的哲理。
“沂河岸边的山桃草花开了/宛如桃花开时的样子/我看见自己留在春天的身影`/在酷暑和雨幕中,孤单地走着/从草木葳蕤/到落叶飞舞/我看着合欢花开了/又谢在了一场急雨中/那些在合欢树下细数过的黄昏/都走进了时光的深处/观音禅院门前的那片美人蕉/开了整整一个夏季/像怀着深爱的女子,不肯老去/”(《处暑》)
时光如画,季节如旅。“处暑”情志略见一斑。诗人将不同时节的物候变化视作人生旅程的不同风景,精心绘制成一幅幅曼妙的时光画卷。
“岁月追赶着,收割着/所剩无几的一点点碎时光/田园一点一点褪去颜色/稻谷褪去金黄/热气腾腾的人间日子/走到了四野苍茫、万物悲凉/终没忍住的上天之泪 /凝结成了寒冷的图腾/印在了草叶上/让这霜/降在田野、花园里吧/降在群山之上/这卑微的世界/一阵冷风就把它吹变了模样/而我们/将在日出之前离开/去寻找另一片土地/另一片原野/另一片草场//总会有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凛冽的风在人间扫荡/没有霜/降在我母亲的头上/”(《霜降》)
霜降是世间万物由繁华到萧条的转折点,诗人的审美视线由“热气腾腾的人间日子”转向“寒冷的图腾”,去寻找另一片广阔的土地和原野。结尾笔锋陡转,情感由炽烈变得冷峻,回到温馨的亲情主题。
物候征象,时令变更。春夏秋冬的每一个节气犹如一只只翩然飞来的鸟儿,悄然飞临在我们的眼前。这只鸟寄托着诗人的美丽情怀和美好愿望,让我们在诗歌中感受着自然之美和人生的况味。
生命气息
诗歌境界的最高形式就是生命形式本身。现代诗人把诗歌作为生命最直接的表现方式,以语言的芬芳来传递生命的气息。就生命本体和美学价值来说,沙益薇的诗歌就是追求生命意义的永恒以及对生命哲学的深层认知而由此达到的理想境界:
“光 一点点消失/黑暗 弥漫开来/巫师出场/手起 刀落/潘多拉的盒子打开/黑暗是庞然大物/容得下鹰犬和蛆虫做爱//我把自己抱紧/抱住我仅有的一点温度/我靠住墙角/试图以站立的形象存在/为了露珠和晨曦/我与这黑暗和解/然后开始/长久的等待/”
《黑夜》这组诗,诗人通过对黑夜的深彻思索,表现对生命世界的深刻体验。诗人把诗歌的锋芒直逼进人类的生存境地。诗歌中提及的黑暗,迫使我们去思索。经历黑暗,人生才会卓越,生命才会非同凡响诚如她在另一首诗歌《这世上的美好,黑暗中一样也不少》写的:“爱上星光,你的眼晴被点燃/额头熠熠生辉,这一刻/天空清澈,道路澄明如镜/哦,这黑暗,是敞开的/美好的一切从未远离//”
沙益薇诗歌的抒情形象表现为“静美”和“灿烂”两种生命形态。情境的营设、以物观象、以心达境的思考造就了沙益薇诗歌的“静美”特质。她的诗歌之静美,超脱了对现实情境的认识转而进入对生命广阔空间的思索,最终抵达一种的“灿烂”的生命至境:
“我要做一只飞鸟/在漫天飞雪中扑向你的怀抱/让你感觉我的绝望/在那一刻 天崩地陷/我甚至渴望大雪提前降临/把你的前路隔断/”灵魂之音伴随天籁之声,传达出生命的爱和真谛:“我要做你的一根肋骨/长在你的血肉之间/你的每一次痛/都有我的痛的陪伴/我要跟着你去远足 涉险/风霜雨雪 雷霆闪电/守护你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那一年的花开 那一年的雪落》这首诗歌蕴涵着生命的两种形态,前半部分物我交融,内心景象外化,静美之极;后半部分直抒胸臆,抒写生命的灿烂之景,表明诗人的情感流向和爱情的最终归所。
悲悯情怀
一位真正的诗人不仅要有热爱之心,还应具备悲悯之情。英国哲学家罗素在《我为什么活在世》中写到,“三种单纯然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那就是对于爱情的渴望,对于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罗素特别提到生命的意义在于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
沙益薇在《芦苇》《北风那个吹》《药》《忏悔》《我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确认我的悲伤》等诗歌来表达诗人的悲悯情怀,让“仁爱”之花开遍人间。
“爱人,回来的路上/去我母亲家坐坐/请她早晚再多诵几遍经书/有时候/神灵给我们的安慰/超过了所有的人类/” (《药》),诗人希冀以圣经的博爱,向世间传递温暖,播撒真情,传递幸福,这是一种普世之爱。
“进入冬季/就要绕开柳青河/河畔的那一片芦苇/已从青翠转向枯黄//苇叶干枯/容易让人想起母亲/
越来越深的皱纹/和越来越少的人生//芦花温暖/像父亲/曾经那么倔强坚硬的一个人/老来渐渐柔软的心/昨夜,风雪交加/我梦见一截折断的芦苇/有骨骼碎裂的疼//(《芦苇》)
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而坚韧的东西,具有大自然的灵性。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诗人经过柳青河畔,看到深冬的芦苇,芦花摇雪,枯叶飘零,由此联想起年迈的父母,担忧父母在生活的艰辛和人生的磨难,一种悲天悯人之情,“像一截折断的芦苇,有骨骼碎裂的疼!”
2019年3月29日,临沂作家理钊突然谢世,诗人遏制不住内心的悲恸之情,写下悼念文友的诗歌《我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确认我的悲伤》:
三月,大地开出可以献祭的杏花/雪一样白/纯净,如你期望的/人间的颜色//人们谈论你的离去/你的坚硬与温柔/有人唱起歌/“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确认我的悲伤/我的哥哥/他在黑夜中掌灯/在黎明来临之前/燃尽了最后一滴血//我的师长/他为众人抱薪/在春天到来之时/倒在了长满花苞的树下//
长歌当哭,泪祭诗魂。这首诗歌,情真意切,是对一位“在黑夜中掌灯”、“为众人抱薪”、“燃尽最后一滴血”的作家的极度惋惜和深切的缅怀。
海外华文诗学家叶维廉曾说过,理想之诗为“归真”之诗。在我看来,沙益薇的诗歌是自然的“归真”、审美的“归真”和生命意义的“归真”。诗人通过艺术的“归真”,来探索内心世界的幽微和生命世界的宏阔,表现诗歌的主旨,达到平淡而隽永的审美境界。走进沙益薇的诗歌花园,一股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浓郁而持久,给人一种心智的启迪和美的享受。
2020年2月6日于李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