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皮包

一

沙发上，一个做工略显粗糙、品质一般的黑色皮包，静悄悄地斜靠在角落里，像个沉默的不愿告辞的客人。

深夜在办公室加班的刘青联一愣，怎么多了一个黑色皮包。他弯腰捡起那个不太起眼的黑色皮包，顺手打开了劣质金属拉链。这是一个人造革手提皮包，九成新旧。随着一声生涩的“滋啦”声，皮包敞开了，露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

刘青联突然像发现包里装着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手哆嗦了一下，浑身颤抖，把黑色皮包迅速丢回了沙发上，那样子看上去就像在丢掉一个危险的炸药包。

刘青联一直保持着一个良好的习惯，离开前总要围着办公室里转一圈，检查一下电脑、空调是否关了，插座电源是否断了，顺便收拾一下茶几上的纸杯、报纸、抽纸等日常卫生。

从大集体办公，到双人对桌办公，直到奔五的年龄，根据级别和职务，他搬进了单人间。在一个地级市，县级也算不小的干部了。面积不算太大，但毕竟是个单人间，青联还是很知足的。

自从搬进了单人间，刘处长最大的体会就是，单人间也不是那么容易待的地方。特别忙，特别累，特别紧张。

忙归忙，累归累，下班前进行一番自查，把办公室收拾安全、利落，总是要的。

这些习惯跟干部级别似乎没有多少关系，非得要用赞扬的话，夸赞刘处长一番，那就是从细节能看到他良好的日常修养。

提到素质，此时此刻的刘处长，面对一个被人遗落的黑色皮包，不适合使用任何褒扬的词汇进行形容。

他远离沙发，站在三米开外，脸色蜡黄，惴惴不安地望着那个被打开的黑色皮包，一脸的凝重，表情甚至因为不安而有些扭曲变形，看那样子似乎在判断这样的距离是否符合防爆安全标准。

汗，下来了。他开始倒背着手在室内踱步。

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

他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烦躁，越烦躁越想不起来，这几天到底来了几位访客。

人到五十岁，记忆力不该变得这么糟啊！

他可是刑警出身，还曾经靠超强的记忆力和逻辑推理能力，破过不少疑难重大案件，也因此多次荣立二等功、一等功。

这个黑色皮包到底是什么时间、什么人送到办公室的呢？刘处长思前想后，在脑海中过滤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没有给任何人办过不正当的事情啊，即使再近的亲戚也一概婉拒。他曾告诫老家的人，一定要遵纪守法，不做违法的事情，不用找任何人。做了违法的事，找任何人都没有用。这八万元钱，确实没有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值得给送啊。刘处长是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八万元钱是怎么来的。难道是谁故意把它放在这儿的呢？

故意……？！

刘处长头皮发麻，思维紊乱。他停下踱步，回到办公桌前，颓然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开始用手不断揉捏眉头，似乎想用这样的动作，把曾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召唤出来。

二

深夜，焦虑不安的刘青联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也毫无睡意。他无奈地叫醒深睡的妻子，让妻子也给分析分析。刘青联用手在妻子面前比划了个“八”字，张开的拇指和食指，看上去特别像一把打开了保险的手枪的形状。

一个简单的动作仰或数字，把白洁吓得心惊肉跳，面如土色。

昔日的刑警队长和当今的外科医生，两口子瞪着客厅茶几上的黑色皮包，一个在用心抽丝剥茧，寻找证据，一个恨不得掏出手术刀，要对这个“不祥之物”进行特殊的解剖……

不是他！刘青联说。

你再好好想想！白洁说。

……

他也不可能！刘青联又说。

那谁有可能呢？！白洁追问道。

……

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了凌晨三点。

清脆的报时钟声，似乎在提醒刘处长和白医生，时间不早了，该有个结论了。

青联说，交给纪委吧。

白洁说，万万不行！

青联说，交给纪委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白洁说，万一纪委认定你是自首，你又说不清钱的来历，你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青联说，也是啊！让我再想一想吧！

刘青联抓起茶几上的黑色皮包，“刺啦”一声拉上拉链，顺手扔进茶几下的抽屉里。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包里那一沓沓令人恶心的花花绿绿的印刷品。

这个不知何时会被引爆的“炸药包”，异乎寻常的重量，压得他呼吸困难，惶惶不安，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

令干过刑警的警察和穿白大褂的外科医生不安的，不仅仅这有可能是一笔数额特别巨大的贿赂款，也有可能是打击对象或某些存心不良的人，故意埋下栽赃陷害的“炸药包”。

没有人求我办事。刘青联说，最近只有一位老板身份的人到我办公室来过，他是我大学同学陈建新，儿子要结婚来送请柬的。他有一个小业务，请我给帮忙，可是，我当时就拒绝了啊，也确实帮不上。他怎么可能给我送来如此巨款呢？除了他，确实想不到别人了。

次日一早，刘青联就给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打电话，让儿子也给考虑考虑，想想办法。儿子说，反正不能要这个钱。要了，就是犯错误，你犯了错误，就肯定影响整个家里，包括你的小孙女。你小孙女长大了填写档案时，她爷爷是犯过错误的人，那可影响就大了。

要命的黑色皮包。

三

刘青联走进陈建新的董事长办公室里，铁青着脸，将黑色皮包丢在黄花梨木的老板台上。

陈建新从老板台后的椅子里站起来，把本来伸向刘处长要行握手礼的胖手，转向了那只落在桌面上的黑色皮包。

“呲溜”一声，拉链打开了。陈建新的眼珠子瞪得就像一对鱼泡。

陈建新说，不是说想当官就别想着发财吗？怎么了？钱多的没地方送了？给我送钱来了，关键是我也不差钱啊！

刘青联说，别给我嬉皮笑脸的！收下了，今后少给我来这一套！

陈建新一听也撂下脸子，把黑色皮包捡起来，扔给刘处长。

陈建新模仿刘青联的口气说，收起来！今后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们当警察的给企业家保驾护航是应该的，即使你不认我这个同学，我也不会给你送礼，拿这点钱来吓唬谁呢？！

刘青联愣住了，说建新，这个黑包真不是你的？！

陈建新也愣住了，说青联，你真不是开玩笑的？！

刘青联质问道，这个包怎么会不是你的呢？！

陈建新也质问道，这个包你怎么就认定是我的呢？！

刘青联用手指着陈建新的鼻子，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当了几天老板就变得又奸又滑了，难道你想陷害我。这个包你必须收下，下不为例！

刘青联转身往外走，陈建新绕过老板台就从后面追。

陈建新追到院子里，刘处长的车子一溜烟的跑远了。

四

晚上，陈建新把那个“炸药包”送回了刘青联的家里。

陈建新说，老同学，你又没有帮我办任何业务，我凭什么给你送钱。实在送不出去，就把它捐了吧。

陈建新撂下一句“建议”“仅供参考”，然后就走了。“问题包”安静地躺在客厅茶几上，刘青联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听着自己的心跳苦思冥想，为这个来路不明的黑色皮包寻找下一步的出路。

白洁回家了，青联对妻子说，捐了吧。

白洁问，捐？往哪儿捐？

青联说，听说纪检部门有个廉政账户。偷偷地捐了。

白洁说，不行！万万不行！亏你还是个当警察的，纪委只要想查，谁交的款还不是一查一个准？这不等于把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栽在自己头上吗？以后万一包的主人找你要，怎么办啊？

青联说，不把钱交给组织，我们能私自处理吗？

白洁说，送钱的人把钱送错了对象，别管出于什么目的，既然他这么有钱，就应该把钱用到更需要的人身上。我看建新说得对，实在找不到送钱的人，咱们就擅自当家，把钱捐给孤贫儿童吧。

青联说，我们擅自处理这笔钱，不太好吧？

白洁说，总比让它留在咱手里好！

五

刘青联通过团市委希望工程办公室了解了资助贫困学生的有关要求，估算从小学到考大学，八万元能够资助五名学生。在团市委希望工程帮助下，从五个县选出三个女童和两个男童档案，在长期捐助协议书上签字按手印。

周日，刘青联开车带着白洁来到偏远的山村和学校，看望被捐助的孩子。不断地鼓励他们要好好学习，并用自己从一个贫苦孩子，通过努力学习成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的励志事例，激励孩子要用知识改变自己，实现自己的梦想。

白洁说，这是一场意外的修行之旅。

刘青联舒出一口气，不知是山区的空气好，还是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那个空包一直还放在家里的茶几下。

白洁要扔掉，青联说，留着它当个警示物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黑色皮包里的“炸药”被排除了，但是“炸药包”的来源一直还是个谜。

六

超子进来请假的时候，刘青联忽然想起来，前段时间他已经来请过一次假了，事由都是休班陪父亲去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

超子还是个一般人员，按照管理制度要求，他休假直接给大队长请假就好了，原则上他没有资格越级来找处长请假。

上次来请假，刘青联就告诫超子，规则上的事儿不能乱，免得让同事非议。超子说，其实也不是专门来越级请假的，爸爸交代他，家里的大事儿都要给表叔交个底儿。超子觉得爸爸做心脏搭桥手术也算是个大事儿，就来给表叔透个信儿。

刘青联说，表哥做完了手术，我去医院看望他。还说，家里缺钱就说一声。

超子说，有钱，缺钱的时候会向表叔求助。

超子站在刘青联面前，向他提出休班陪父亲做心脏搭桥手术的时候，刘处长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关心一下表哥的身体健康了。

青联问超子，表哥不是已经做过手术了吗？

超子说，没做，还拖着的。

青联说，人命关天，怎么好拖着？

超子说，钱不够。

青联说，你不是说，手术费已经筹够了吗？

不知怎么，超子说起话来表现的很不自然，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平时说话不这样啊。说话吞吞吐吐，唯唯诺诺的。

青联说，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说，钱不够，我可以借点给你。

超子憋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前几年一个包放到你办公室里了，您发现了吗？里边有八万元钱。

刘青联突然暴怒，“混账”！那个包是你的啊。你可把我坑苦了啊。

刘青联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跌坐在椅子上。

七

刘青联和白洁取出了多年的积蓄，用那个黑色的皮包装起来，送给超子。一颗悬着好几年的石头，真的终于落地了。心里也踏实多了。可是，想起资助的五名贫困学生，资金如何解决呢？停止资助，不行。想起那贫困儿童渴望的眼神和纯朴感恩的心情，想起孩子每年不断进步的成绩，想起对孩子、对希望工程办公室的承诺，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即使是一名普通群众，也不能失信于人。

白洁说，我们的经济能力有些吃力了，今后还继续捐助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吗？

刘青联说，还用问，勒紧裤腰带也要捐助他们，不仅要继续这场意外的修行之旅。一定要履行自己的诺言。

白洁说，我们的爱心和善意，就是这些孩子的阳光和空气，滋养了他们，净化自己。

又是一个阳光普照惠风和畅的周日，刘青联开车带着妻子白洁赶往小山村看望他们捐助的孩子们。

作者简介：鞠成刚，全国公安文联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临沂经济技术开发区作协主席。短篇小说《忘忧草》曾入选2012年全国公安文学作品年选短篇小说卷。累计创作发表、出版纯文学作品3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