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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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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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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奶奶

     今天早上奶奶终于走了,外面雨下的很大。她出生在1929年,属蛇,享年95岁。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衰老过程无比地绵长。2012年,我完婚后的第三年,把奶奶接到上海来看一看。我把她带到东方明珠,没有轮椅,工作人员找来了一张椅子,让奶奶坐在玻璃栈道上,我和她说,看外面,外面就是上海,奶奶勉强地打起精神回应我。那时候,我就觉得她已经很老很老了,不太能走路----真的是风烛残年,总感觉这根摇曳的残烛随时会被吹灭。没想到,衰老还能再持续十多年。时间的刻度仿佛变慢,衰老一点点地往前挪,人一点一点地在衰老。从还能和我搭话,唠叨我吃的太少,到渐渐地不太说话;从还能往外走200米,到活动范围只有周围的20米。时常就是坐着,像一个发皱的苹果,在角落里静静地干枯、腐烂。起初,晚辈们总热情地招呼她上桌吃饭,逢有家庭聚会,大家也总是张罗着把她用小车装到饭店,安排在主位,给她夹菜,到渐渐地大家都不再张罗这些事了。就像马尔克斯写的老祖母,活得越老越像家里的一个影子。近两年,奶奶开始不认识家里的人,照顾她的人也开始抱怨她经常白天黑夜不分,搞得人无法睡觉。尽管和奶奶的互动少了,但是我们总习惯于她的存在。逢年过节回老家,去老宅上看望奶奶是一个固定的安排,她仿佛永远停在那里等着我们。

然而,时间的刻度被拉长了,但不代表它没有往前走,最近两年周遭的变故让我突然警醒,这种似乎永远不变的事情是一种错觉。带着这份警醒,今年过年我和家人好好地聚了一次,走的时候,我说:“奶奶,我走了。”奶奶抬手,说:“再来。”我心里有些懊悔,之前一直以为她糊涂地再不能沟通,其实很多事情她也是清楚的,我想以后要多回来跟她讲讲话。但这种警醒也意味着某种预感,回沪后,还没到元宵,奶奶的身体就出状况了。几次我都感恩老天眷顾我们,感慨生命的顽强,但是今天奶奶还是走了。听姑妈们聊村里的老人离世前的种种情形,有些老人好像提前预知了自己的终点,或为自己整理衣物或是嘱托子女,不久便从容离去。而奶奶的死亡和她的衰老一样绵长,这仿佛就是她人生的注脚,没有精明的算计,没有主张,接受老天所有的安排。

悲伤总是阵阵袭来,参加了那么多葬礼,只有这一次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悲伤。可是悲伤什么呢?95的年龄,应该也算一个喜丧,最后的时光对她来说也是痛苦和煎熬,但我们期望她活着。这个悲伤和这样期望的来源是一样的,只因奶奶的离世仿佛也带走了我们童年时温暖的回忆,让我们彻底告别曾经温暖的过去,而我们真切怀念着这份温暖。

我总记得,小时候,冬日的清晨,天蒙蒙亮,奶奶坐起来穿好毛衣,她喜欢在昏暗的晨光里坐一会再穿好衣服下地,在渐渐发白的天光里,为全家生火做早饭。在那些个清晨,我总记得,她帮我穿毛衣时,粗糙的大手和毛衣摩擦发出的“呲啦呲啦”的声音。

我总记得,奶奶扛着农具,迎着落山的太阳,走在乡村的田梗上,我跟在她身后长长的影子里,感觉无比的安全。遇到乡里的村民,远远地问:“周彩琴,这是你的谁?”奶奶会停下来,满脸喜悦地大声回应:“这是我大孙女”。有时候表妹也在,她就会说,“这个是我孙女,那个是我外孙女”,我小小的心里会得意那么一下下:我没有那个“外”字,我和奶奶“更亲一些”。

暑假,我与表哥、表妹时常聚在奶奶家消暑。晚上,奶奶把吃饭的桌子搬到屋外,我们躺在桌上,看天上的星星,奶奶躺在藤椅里摇着蒲扇。我们现在仍然在那张方桌上吃饭,我总诧异,那张小小的方桌,当时怎么躺得下我们三个人。有一天中午,奶奶做了一锅丝瓜蛋汤,她用汤勺给我们盛汤,不料一只苍蝇一头撞进舀满汤的汤勺里,奶奶迅速用手把苍蝇捏了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紧张地盯着那勺汤,不知道那勺汤会花落谁家。奶奶犹豫了片刻,随即倒进了表哥的碗里,我和表妹顿时舒了口气,而表哥的表情就像刚吞了一只苍蝇。奶奶见状,又乐又懊恼地地说:“早知道就舀我碗里了。”

偶尔会有家族的大聚会,来的都是平时见不到的亲戚,满满一屋子。那时候交通不便,来访的亲眷大多都会留宿,有时候还会住两天。吃完晚饭,奶奶就开始安排住宿,她不动神色,不需要多言语,也不用多商量,默默地就把满满一屋的人,女眷归女眷,男客归男客,哪几个人睡一张床,哪几个人睡另一张床,需要几块门板,再搭几张床……顷刻间安排地妥妥当当、井井有条。这真是一种神奇的能力,让幼时的我佩服不已。

奶奶出生在1929年,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有东西“吃”,“吃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在我对奶奶的记忆里,让全家每个人、让来的客人吃饱几乎是她贯穿一生的本能。即便是她这几年糊涂地人都不认识了,我和表哥、表妹回老宅去探望,聊天叙旧,到了下午4点,她就会示意家里人该准备晚饭招待我们这些她“不认识”的客人了---这真是已经刻到骨子里的本能。

小时候周末聚到奶奶家是常有的事。一大家人吃饭,奶奶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她要把灶上的事全部忙好才上桌吃饭,因为她饭量大吃饭慢,又总是最后一个下桌,我们晚辈常因此开她玩笑。爸爸经常忆起他们的小时候也是如此,奶奶还在灶上忙,菜一上桌,家里四个小孩就争抢着吃了,“等奶奶上桌的时候,经常都没啥啥菜剩下了。”但奶奶毫无怨言,并且把这习惯一直保留着。

吃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有客人来,奶奶问的第一句总是“吃了吗?”,只要对方说“没有”,或者,但凡表情有一丝犹豫,奶奶就会立即张罗吃的,有时候是一碗泡饭,有时候是一碗红糖水泡油面。某日下午,有一个远亲因为恼人的家务事冒雨骑车来了我家,进门时说自己吃过饭了,含着泪絮絮叨叨了半个小时后,奶奶听出了一些苗头,问:“那你午饭还没吃啰?”那位远亲委屈地承认了。奶一听生气了,说你怎么现在才说,马上煮泡饭,热菜,看着这位远亲吃下了。奶奶很少会生气,她那责怪的表情,我至今仍记得。

让奶奶生气的另一件事也和吃有关。很多年前,老家翻修,请了工人,中午的饭菜是姑妈准备的,每个工人一碗菜。奶奶一看工人的菜碗都吃光了,可就生气了,她大声责备姑妈中午菜准备的太少。在她眼里,吃光了就是没吃饱,让工人没吃饱是一件不好的事,一定要多备一些菜。

她对待自己人和来客总是一视同仁,没有自私的念头。记得一次有远亲来访,坐了一桌,我和表哥、表妹都在,姑父有意无意地把大肉大鱼的菜摆在我们这一边。等奶奶上桌时,一看这情形就很不悦,说怎么这样上菜的,就把桌上的菜重新调整了一下,保证每个人都能夹到才满意。

她的人生不精明,也没有任何算计。我爸总忆起村里在还有生产小队的那个年代,集体劳动时,奶奶被分配到担水的活。其他人总是想方设法给自己省点力,但奶奶从不惜力,给人递水时,她甚至会把身子更往前探一些,手伸得更长一点,这样让接水的人更省力一些,因此小队里的人都爱跟她搭伙干活。

童年的耳疾造成后天的耳背,也让她隔绝了很多闲言碎语。和其他喜欢张家长李家短的女性长辈不同,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在家里说过任何人的闲话。反而是我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听说奶奶年轻时曾因耳背遭遇到了一些不公,直到两个儿子出息了,成了村里最先上大学的两个大学生,才得到大家的尊重。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有任何的怨言,说过任何人的不好。不精明不算计不计较,心无烦心事,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

她没有文化,只在文革的妇女扫盲班习得一些字。小表妹还在幼儿园时,某天下午在门口翻她的识字绘本玩耍,奶奶田里干完活回家休息,她放下农具和小表妹一起坐在门槛上认绘本上的字,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在我二十几岁时,奶奶可能听得家里人议论我的事,她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拉住我,问我男朋友找的如何,她关切地再三叮嘱我说:“找你自己对心中的(中意的),父母是半生半世的,自己的男人是要陪一生一世的。”谁能想到这样话竟出自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她自己遵从着半个多世纪前的包办婚姻,一辈子都体验不到什么是自由恋爱,却竟然能有这样的境界来叮嘱自己的大孙女,连我的母亲都不曾跟我讲过这样的话。此后她没有再过问我“交男朋友”的事,当时只是令我刮目相看,而现在每每回想起她的这番叮嘱,我总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一直想写一些什么纪念我的奶奶,每次想提笔时,很多往事一拥而入,都是琐碎的回忆,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有些回忆过于久远,都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更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今天她终于走了,也迫使我把盘恒在心中的那些回忆一一记下。我想需要更正的是,奶奶的离去并不会把我们的回忆带走,回忆里的主人走了,但回忆还在。今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雨,奶奶是坐船走的吗?雨天会好走一些吗?她没有文化,是个农村妇女,但她是我们童年成长的一个温暖的支点,也为我们的人生抹上善良的底色。希望奶奶不管在哪里都能被善待。

                    

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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