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在西北农村久居过的人,是不知道那里有多么美好的!天空高远白云散淡的乡下,野草野花毫不吝啬地散发着清香,玉米小麦和大豆贪婪地汲取大地的养分滋滋地生长,高大的树们很绅士地站在一年四季水分充足的河边。漫步在一条条交错相通的田间小路上,也许你崭新的鞋子会沾上尘土草屑,然而呼吸着混合了新鲜泥土气息和草香花香农作物熟稔的味道的空气,身体的轻快舒适和内心的放松会让你觉得自己已完全和美好的大自然融为了一体,风来,你就是一株风中的野草野花;雨来,你就是一块雨中的山石田地。
除了西北农村乡下风光朴素美好得让我留恋,让我久久沉醉在其中不忍离去,还有对祖母的怀念。那个在公元二零零零年离开人世去陪伴祖父的小脚老太太,如今她和祖父静静地长眠在乡下一座名为蝎子山向阳的小山坡上。我经常登上村子南面的边墙,那段据说是秦朝所筑的长城的土坎夏季长满茂盛的枸杞和野刺,冬天则是一片萧瑟。从那里远远望去,目光顺着鞑子湾的田地到达形似卧牛的山峦,向东穿过一条山谷后往上是本地名叫小岩山或东怀山的最高峰,山形往北下行向四面绵延伸展,可以看见蝎子山就趴在小岩山的脚下,可以看见祖母和祖父在那个山坡上熬着罐罐茶坐在低矮的炕桌旁拌嘴或者聊天。祖父去世时我六岁,出殡那天阴雨连绵,一群石羊很罕见地从东怀山远远路过。祖母去世我已26岁,接近而立之年,女儿刚刚满月,小丫头居然成了老太太九十三岁生命的分界线。祖母出殡前天马路上一场大火突如其来,差点烧掉堆放在路边的无数还没来得及打碾的麦垛。
一大群孩子在祖母的身旁渐渐长大,这群孩子最高兴的事情是陪祖母过年,尤其是送祖母去回娘家“省亲”。每到农历大年正月初二,早上放过爆竹吃过长面,我们便穿好新衣裳,找来家里平素当做运输工具的架子车,套好车侧板和前后闸板,在车厢里铺上厚厚绵绵的褥子,祖母挪移着小脚颤颤巍巍地坐了上去,顺便把一个纤细而结实的枣木小拐棍放在身边。在我们逐渐长大后,架子车由孩子们接替父亲们轮流当车夫,有时是哥哥,有时是姐姐,小的几个主要是跟随在祖母身后,最小的还可以陪坐在车厢里。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发,小心翼翼地爬下门口的长坡,大家说说笑笑走大约五六里地,一路上有时候暖阳微醺鸟雀喳喳,乡间土路上时不时飘起快乐的尘土。那时候七十多岁的祖母在娘家辈分极高,有几个和她平辈的我们唤舅爷的老人,但大多是她的侄子辈我们的表叔,和我们平辈甚至比我们还小的有更多,我们都记不住也都不会认真地去记,孩子们能记住的是那些陈年的小点心和乌黑的小柿饼,葵花籽和泥沙都没有处理干净的花生,有时候还会有某个舅爷爷舅奶奶豁豁着牙,满脸慈祥地给我们手心里塞几粒糖果或几枚麻钱。“清水泼街,黄土漫道”,每家院子里外扫得干干净净,洒了不少水压住浮尘,院子里潮茵茵清爽爽。
那时候的农村母亲们都很忙碌,除了和男人们同样剽悍地下地干活,还得给家里的长辈们尽孝心,给家里的男人和一群孩子们抛洒为数不多的似水柔情。祖母老了,又是封建社会的小脚,连日常走路都得拄着拐棍儿的她当然下不了地,于是力所能及的分担些家务,主要就是看看家里的小泥猴们,再就是烧烧火做做饭,至于祖母擅长做啥饭,我们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午餐的琼馍和晚上的馓饭。
琼馍大约是乡间俗语,因为以我浅陋不堪的见识在各种书籍和其他地方都没有见过或听说过,但估计这种饮食是古来有之的,不仅如此,條城乡下有许多与众不同的口语也都是古语的传承,比如大街小巷吧,我们的发音是“大该小沆”,古语就是”j、q、x”和“g、k、h”分得不甚清楚的,还有“下”被我们凶巴巴地读成“蛤”(去声)。至于琼馍的“琼”,我疑心可能应该是“焪”,也或者是“銎”“瓊”“熍”……有待于头发短眼镜圆的大家们去来日方长地做深入浅出的考证吧。祖母的琼馍做得又好看又好吃,一瓢水几碗玉米面,一口小铝锅轻轻巧巧地架在简陋的火炉子上,不多时祖母的午餐就出锅了,果真晶莹如玉美好如“琼”。慈祥的祖母便手握那根用不离手的小棍儿一拐一拐,蹒跚着走过土院子,走过门口的那段窄窄长长的小巷,走到门口坐下来,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圆柱形糙石安安稳稳地把守。祖母坐在那块废弃的碾轱辘石上,叹几口气,双手握住拐棍儿,混浊的双眼就不住地瞅往远处的路口等孩子们归来。此情此景,在我外地念书的时候多年梦里经常出现,祖母近于百年沧桑的面容和眼神,以及她的黑色的头巾,黑色的大兜襟衣服,她的封建社会遗留的畸形的小脚,常常使我的泪腺蓄不住自己的眼泪。
当家家户户傍晚的炊烟顺着简陋的烟囱溜出来飘向附近的树林和山脚的时候,很多很多的青烟很自觉地无缝连接在一起缭绕在树稍稍上,乡村此景往往如轻纱似梦幻,祥和宁静地让你心醉。“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小脚祖母的晚饭之旅又开始了。祖母费力地掬起一些零散的柴火,摇摇摆摆地走向乡下令人羞赧的凌乱的厨房。有时候我们已经放了学,便帮着祖母捡柴生火拉风匣子,第一锅水烧开后灌进了电壶(暖水瓶),留下的烫了韭菜——如果是冬天则是捞些酸菜。韭菜捞出来晾在蒸板上,再下米烧水水开米烂,祖母拿过盛有掺好白面玉米面的木阁,将瘦小的身子靠在灶台边上,右手拿起木馓饭叉儿,左手抓起面一把一把均匀洒在锅里,馓饭叉儿灵活地撒着欢,锅里的面糊逐渐由稀变稠,再稠,更稠,祖母转动馓饭叉儿的动作越来越慢,汗水密密地从她的鬓角和额头的皱纹里渗了出来。祖母不再往锅里撒面,摸起锅铲在锅边仔细铲了几圈,用手背略略擦擦汗,又急急忙忙地馓了起来。“馓饭三百六十搅”,搅得越多饭越好!
盖上沉重的木头锅盖闷饭,拿铁勺烫了清油泼了切好的绿绿的韭菜,过一会儿再用炉灰压住红红的灶火,祖母的馓饭终于做好了。“酸白菜,老馓饭”是祖母的最爱!是在土里从早到晚辛辛苦苦刨食的父母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土房子的不竭动力,心灵中不能磨灭的温暖的慰籍,是孩子们背着破旧的书包趿拉着露出大拇哥的布鞋回家后香甜的美食,永难忘怀的贫穷物质生活中亲情的滋养。
到如今我还是不停地怀念我的祖母,怀念旧历正月陪祖母转娘家的快乐,怀念祖母坐在门口碾轱辘上等待我们放学回家的情形,怀念祖母的琼馍和馓饭。住到城里以后我常常自己做馓饭吃,只是不得不用电饭锅代替农家灶台上的铁锅。至于琼馍亦或是銎馍,现在只记得有那么一种食物但是完全不会做了!馓饭也远远没有记忆中祖母做的那样香甜,只有回老家母亲做饭给我们吃的时候,坐在桌前端起粗瓷碗看见墙上悬挂着的祖父祖母的遗像,才明白祖母们是早已不在,早已永远的不在了!而母亲和父亲们还在,他们以素朴的愿望和简单的生活需求依然默默地守着农村,守着祖母的馓饭和农村广袤的不可遗忘的贫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