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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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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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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的葡萄园

刚立秋,老父亲葡萄园里的葡萄陆续成熟了。最先摘下的是绿茵茵晶亮亮的无籽,和圆溜溜紫妍妍的玫瑰,还有几串半紫红半黄绿的伊扎玛特,除了无籽有些颗粒大小不均匀不太打眼,葡萄们的新鲜水灵让人口唇顿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起来。

和祖父一样,父亲走了一辈子农耕之路,凡是西北农村土地能耕种的作物,小麦玉米大豆高粱,胡麻油籽糜子谷子,蓖麻花生麻仔芢子,各种菜蔬,父亲都种植过了。八十年代种西瓜九十年代种果树,直到果树一株一株陆续枯干变成炉膛里红红的火焰和一簸箕一簸箕炉灰,重新撒到土地里,本世纪初父亲葡萄园里层层叶子又开始在风中唱歌了。

然而父亲毕竟逐渐老了!早年被重担压坏的左肩无力地倾斜着,脊背佝偻,变形的右膝盖骨头歪斜地支撑着苍老的身躯。每天清晨,从昏昏沉沉中一觉醒来的父亲,费力地套上沾满泥土的旧布鞋,浑浊的双眼在屋里扫视一圈,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羊奶和碗里翠绿的葱花,烤好的半焦半黄的馍馍。耳背的他只能听见母亲近处的呼唤,从我们的口型和反复询问中弄懂传递给他的意思,他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表达自己的主张,很多时候感兴趣地看着我们谈话,然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投入到在我们看来枯糙琐碎的劳动之中。

老父亲可以在他的葡萄园里待上一整天,从清晨草叶半睡半醒,一直到黄昏日落甚至星辰满天。在小小的葡萄园里,翠绿翠绿的葡萄叶欢快地跳动他仿佛在听它们诉说,一串一串的葡萄安静地生长从碎碎小小的颗粒长得又圆又大。上肥,浇水,除草,清枝,理叶,疏果,等葡萄接近成熟还要套上纸袋,不厌其烦地守在田埂上拿着土坷垃驱赶馋嘴的麻雀儿黄莺儿……总有无穷无尽的做头连绵反复的活儿等待着他,榨干他的有限的衰老的精力。我观察过葡萄园里的父亲,惊异于父亲那在葡萄园里注视枝条的眼睛明亮又敏捷,他能在乱纷纷的枝叶中毫不犹豫地分辨出和剪掉生长得不规不矩的家伙,让葡萄树变得整齐美观并更适宜葡萄的采光和生长。

当我们面对每一次社会或人生的剧烈变革焦虑而浮躁紧张而抑郁地陷入生活的泥沼,孩子们把大部分注意力和兴趣投入对手机上各种娱乐消息和明星游戏的深情注视不能自拔,我不得不佩服老父亲在大半个世纪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对劳动的沉静与坚守。父亲和他的西瓜地果树园葡萄园一起在岁月中荣枯和复苏,父亲年老后西瓜和果树种植逐渐离开了他的生活,陪着他的就只有同样衰老的母亲和那块倾注了几乎所有精力与汗水的葡萄园。对父亲而言,最沉重的劳动不是将冬天的葡萄树埋入地下和春天再取出来上架,也不是艰难地迈着步子从遥远的泵房放来河水浇地,而是葡萄成熟后的事情。没有商贩光临和询问——城市里农贸市场上大量的外地葡萄足够廉价和饱满好看,又方便运送耐于储存且利润空间大,父亲的葡萄只有新鲜水灵的优点而已。万般无奈,为了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腐烂在枝头埋进土壤,于是老父亲不得不拖着残腿,拉着吱吱扭扭的小爬车,费力地把葡萄筐搬到货箱里,蹒跚地上公交车踏上进城售卖的路!

然而城市的文明却不见得会包容这些生活方式很原始的商贩们,市场上没有他们这类季节性售卖自家农产品的自产自销老农的位置,大街小巷有勤劳尽责的城管在巡逻和驱赶,小区门口有高高在上声色俱厉的保安把守。步履蹒跚的老父亲迷茫地拉着小爬车上鲜美水嫩的葡萄,在城市里艰难地流浪和打游击。但是父亲的新鲜的葡萄还是吸引着许多城里人目光,那绿色农产品自然散发出的甜美气息是她们难以拒绝的诱惑。父亲黧黑的脸上流露自得的神情,他一方面瞧不起这些锱铢必较毫厘不舍的城里妇女,一方面又很大度地原谅着她们,给予她们最大的优惠。对于走过身边的环卫工人和旁边卖蔬菜烤红薯的小贩子,他慷慨地让他们随意品尝,酸也好甜也罢,父亲的乐趣在于顾客对自己精心种植的葡萄的真心地称赞。

我们每年都劝说老父亲放弃这种对一个耄耋老人负担过于沉重的劳动,希望他和母亲安静闲适地生活在农村或者城市里,收养一只奶山羊和种一些蔬菜,每天和邻居们聊聊天喝喝茶,在树荫下相携散散步。但是据我观察,劳动的观念早已化作丝丝血液,在老父亲固执的血管中汩汩流动,在他看来,人如果不劳动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不劳动,毋宁死。而且作为祖父那个八十多岁仍然坚持去田里浇山水去土崖边割草喂羊的老农民的坚定继承者,他认为放弃土地是一件罪恶的事情,只要活着不管活的多艰难,绝不放弃劳动,只有劳动才能让他获得存在感和归属感。

我部分地理解了父亲。我想,终有一天父亲会被迫离开自己的葡萄园,而那时也许就是父亲离开我们离开生命的时刻。不管社会对父亲的仍然相对原始的生产方式认可度有多低,城市对父亲们这种被自己的信念驱使下的劳作有多么不肯定,现代文明对一个老人衰老而落后的不肯就此离开土地停止耕耘的剩余价值有多么排斥和不接纳,我认为父亲的简单而艰辛的付出稀薄并且不对等的收获仍然是有价值的。老父亲的葡萄园,是逐渐消失的传统的农耕生活即将淡出现代文明的视野时尚在挣扎存在的一点风景,是拒绝躺平的老农民对农村农业固执的守候,老父亲视劳动为生命的信念任何时候都不应过时,而且这种信念让我在痛苦的担忧中获得更多的现实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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