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农历庚子年大地万物安然熟睡的除夕前夜,我的梦里突然大水泛滥,汹涌的波涛淹没了河边的农田漫上门前的山坡!惊醒后怔怔然披衣起坐,悄然来到阳台,拉开窗帘。此刻天光未明,遥远处青灰一片,长安路两排路灯如整齐的星星列队而去,高楼低楼远远近近肃然林立,偶有几点昏黄的灯光朦胧不清。近处的西山公园里,颜色黑魆魆的,但是看得久了依稀可以分辨出来哪是凉亭,哪是树林,哪是路径。这年即将成为过去,如果你是公元一九七零年生人,那么我得祝贺你正式踏入天命之年——其实你在公元二零二零年已经知天命了。那泛滥在梦里的大水,自然不是泛滥在这个冬日,黄河的冬天是枯水季节,河水的回落使两岸肮脏的涂满黑色漬泥的石块尴尬地裸露出来,三三两两灰色的野鸭子凫游在淡青色的水面上。那场大水泛滥在公元一九八零年的夏天,黄色的浊流纵横恣肆,似乎在我的梦里流淌了许多年。然而现在,四十年的光阴远远逝去如同一瞬,许多往事懵懵懂懂之中一闪而过不可追忆,但那场大水在我的心里清晰地泛滥经过了无尽的岁月。
我记事早省事很晚——其实到现在也未必省事,对人对事总是稀里糊涂弄不清楚的样子,而立之年没立起来,不惑之年还很迷惑,如今天命之年也不能预知大自然的阴晴雨雪,不懂纷纷繁繁的人情世故,所以对于早该写写的那场大水,到现在才记起来应该磨纸落笔了。那年一家人居住在乡下的老屋——那时的老屋其实还很年轻,老屋离河边不远,白天孩子们可以快乐地看着黄河水浩浩荡荡东流去,晚上则安逸地枕着黄河水浑厚的涛声进入睡眠。在河边玩耍是我们必须的游戏,在河边捡过琥珀一样的小石子,沿河岸上下追溯游荡,坐在河边的“沙发”里——用石块铺成的大约像个样子的座椅——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有时候也抓蛇,抓刚吞咽了青蛙而行动不便盘在树根旁边晒太阳的菜花蛇,或者往东走走到白蚁漩旁边用短树枝翻开土崖下的石头,看高高撅着尾巴的蝎子们转着圈打架。有时候沿河岸走得很远很远,总觉得河流的深处或远处有什么神奇的声音——也许是某种宝藏——在召唤着我。总而言之在河边盘桓过多年,家里人大多可能不知道俗称“憨娃娃”我会有那样的行径,不知道在这个懵懂的孩子心里其实有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关于黄河的幻想。
大水就发生在那年夏天,河水呼啸而来,将河岸一点点吞噬,我们的大青石板沙发逐渐找不见了,那一大块的沙滩重新成了污水的领地,沙滩上的脚印和连环画全都消失了。那条一路陪伴黄河东流的普泽渠上,有座我们经常路过的小石桥,小石桥东侧的大水坑夏天是孩子们的游泳训练基地,村里的伙伴们都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然后跳到河里比赛泳技。我是小石桥上做了多年的看客,却不知为啥始终没能学会凫水,地地道道是个水边长大的旱鸭子。冬天的时候,大水坑是附近农家的水库,人们担着扁担挑着铁皮水桶来这里打水。石桥平常比河面高出很多,当河水哗啦哗啦拍打着石头浩浩荡荡流过的时候,这条当时我们称为大渠的忠实伙伴温柔娴静蹑手蹑脚。河水继续上涨,河堤上高大的柳树被冲刷出了树根,河堤上的沙土被猛烈的水头冲的坍塌,继而化成团团的黄泥裹挟而去。河堤被完全淹没了!小石桥上进了水,矮矮的石头护墙经受着浪头的无情拍打和冲击,还有水面浪柴的拉拢和腐蚀,胆大的小伙们再也不敢去基地里游泳了。当石桥全部没入污浊的水中的时候,不但普泽渠消失了踪影,河对岸那一大片开阔平展的石滩以及石滩上连绵的塑料大棚也早已不见,成了一片泽国!在这个西北偏远的村庄附近,黄河母亲显示了她罕见的广大和暴虐,水面前所未有的宽阔,数以千计的杨树柳树在水中东倒西歪,水中时时有大树和牛羊、家具甚至于人的尸体沉沉浮浮,数日间“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据后来有人统计当时黄河“流量5600立方米/秒,还原流量是7070立方米/秒。”
然而父亲辛辛苦苦种植的沙地西瓜却一天天不可避免地成熟了!兰州的舅联系好了卡车和销售渠道,但是大川渡的渡船已停运好长时间,熟透了的西瓜怎么运输出去呢?在公元一九八七年吊桥建成之前,渡船是沟通南北两岸主要的交通工具,细细的钢丝绳哪里能保证洪流中横渡黄河的渡船的安全呢?尽管父亲天天愁容满面地去河边看看水位的变化,全家人也都愁容满面期待河水回归正常的好消息,母亲河还是没有丝毫回落的迹象,而且已经继续上涨到马路的边上!而且下游的二舅也携孩子们陆续搬到我家来避难——据说那里的水进了屋且把大人的鞋子变成蚂蚁悠悠荡荡的小船了!一亩地的沙地西瓜虽然不影响奶奶挪着封建社会的小脚给我们做香甜的焪馍,不影响祖父拄着枣木小棍驱赶落在糜谷上贪婪啄食的麻雀儿,但是关系当时全家的经济命脉,关系一个农村贫困的家庭在一九七九年之后希望通过辛勤劳动改善生活的信心,关系着一家人尤其是父母多半年的心血汗水,孩子们过年的新衣服和上学的书包,老人们维持生命的医药费,关系到后来家里的凤凰牌自行车和上海牌缝纫机,关系那头役使了多年的调皮的小毛驴的归属,以及公元一九八四年的春风牌电视机。
沙地之前并不是沙地,而是实实在在的肥沃的水地。父亲忠实地继承了祖父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一辈子抬头做人,低头劳作。当地有种植沙地西瓜的传统,沙地里的砂石是从山里的沙窝里一掀一掀挖出来,然后用人力架子车一趟一趟拉运回来,一层一层均匀地铺到地里,就形成了能种出优质西瓜的人造沙地。铺满一块地大约需要月余,几年后为了倒茬换一块地重新再铺砂石。那年的沙地是当年新铺,温度和水分非常适宜,西瓜绿油油的从出苗到扯秧,再到开花坐瓜长势实在太好,这个夏天出人意料之外地丰收了!可是父亲喜悦的心情还没有来得及充分舒展,肩膀上被拉绳勒出的红肿印迹还未完全消退下去,黑瘦的脸庞上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西瓜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最晚的一批看上去皮色不再是嫩绿,而是绿中泛出了黄意,抚摸上去已经光滑滋润,轻轻敲一下通通地响!那是完全成熟的声音,再也不能耽搁了!如果再不起秧就只能烂在地里长成水瓜了!母亲愁得上了火,简单的饭菜再也没有了往常的香味,头发也懒得梳了,甚至于昼夜都睡不着觉。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去河边待上半晌,中午回来就叹气。终有一天父亲出去了一趟,天黑回来便让全家人连夜摘瓜,全家大小摘的摘抱的抱,几家长辈和哥哥们帮着运输,第二天一大堆圆滚滚鲜亮亮的西瓜便堆到了河边尚未被洪水占领的土台子上!而几个陌生的筏子客,就在那时扛着硕大的羊皮筏子来到了那座被湮没的石桥附近。
羊皮筏子在我们黄河边的孩子们来说并不陌生,我们经常站在河边,看到筏子客们挥舞木桨,载着人和货物在黄河平静的风浪中酣畅淋漓的潇洒搏击,从上游某地悄悄入水,卷几袋旱烟的功夫,便从下游某地悄悄上岸。但在当时的我感到很新奇,我只是远远地见过羊皮筏子从黄河宽广的水面静静地滑过,自由地飘向某个神秘的地方,不曾和他们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所以不知道筏子客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花脸红胡子,他们之神奇如梦中的仙人一样可望不可及可想而不可触摸。但是那天确实有两个筏子客来到了家里!我近距离审视了羊皮筏子,并且亲手触摸了羊皮筏子,几十个肮脏结实的皮囊竟还隐约保留着原始的模样!四肢和躯干吹得鼓鼓囊囊,扎得严严实实,被牢牢固定在横横竖竖绑好的木头框上。我见到他们时,羊皮筏子用一支粗大的木桨支撑斜立在河边。
即使在老家吊桥建成以前,这种被称为排子的水上交通工具羊皮筏子也不太多见。大桥通车后,“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羊皮筏子以至于逐渐绝迹,仅仅成为勇敢的探险者们漂流黄河的工具而稀有的存在。多年后查阅资料,才知道它是仅存于黄河流域的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广袤丰富的黄土高原上的独特产物。与稳稳当当穿行在两岸之间的渡船相比,这种任意在水面漂泊的交通工具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具有很大的危险性的,在农民的下意识里宁可最大限度地减少渡过黄河的次数,也不愿意去乘坐排子冒生命危险。父亲当年找到了筏子客运输西瓜,实在是大川渡唯一的渡船被黄河巨浪冲走之后的被逼无奈之举。
将两个羊皮筏子用皮绳牢牢绑在了一起,经过小心翼翼地摸索和对水的流向及深浅做了资深的经验分析后,把式们把绑好的超大筏子送入水中,在岸边土地坚实的地方打了木撅,用一根粗绳子紧紧拴好筏子。父亲和筏子客们将西瓜一个一个从岸边的土台子转到筏子上,筏子渐渐开始吃水。等几千斤西瓜全部登上了羊皮筏子时,筏子中间几乎堆成了一座绿色的小山,筏子四角高高翘起,水已经从羊皮囊和柳木架子下面溢上来,淹没了最底层的那些绿油油的西瓜。把式拉着父亲跪在岸边,撮土,焚香,燃烧纸钱,口中念念不已地祈祷一阵子,然后磕头起身。父亲高高地卷起裤腿,跟在把式的身后趟着水上了羊皮筏子,我看见他们坐在了羊皮筏子上,我看见他们坐到了污浊的排子上!我看见他们几乎半身浸入冰冷的水中!旁边的母亲突然一把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攥得很紧很用力。我惊异地看了看她,看见她神色不安,满脸都是汗水,哥哥姐姐们也都是惊惧不安的样子,二姐抱住了母亲的腿似乎要哭起来——他们都无法预知父亲随着羊皮筏子在波涛纵横的黄河上往对岸运送这几千斤每斤价格只有几分钱的西瓜的危险性,但是可以预见的是这趟旅途肯定不会一帆风顺!解下岸边木桩上的绳头,哥哥用力将绳子扔给把式。大家惶恐地目送着父亲和把式们一样,拿着一把木桨用力撑开被污浊河水砰砰不断拍击着的岸边,肮脏琐屑的浪柴沿着乱纷纷的路线打着旋。羊皮筏子终于在父亲和筏子客们努力下缓缓离开石桥,离开了惊恐不安的我们,从大水坑阔大的范围里划了出去,突然一下汇入了一股猛烈湍急的水流。那些水流就是让黄河弄潮儿们惊心动魄的拧成一溜又一溜的辫子水,它们层层翻卷而上,水面下暗流涌动,从不同方向死命地不讲情面地撕扯着水中的一切!我们心惊肉跳地看见羊皮筏子上下颠簸了起来,它随着黄河巨浪忽高忽低浮浮沉沉,在风口浪尖摇摇晃晃摇摇欲坠地顺流而去。我的心也似乎摇摇欲坠,远望着父亲们在黄河肆虐无情的大风大浪里挣扎,起伏,挥舞船桨,羊皮筏子渐渐变成了大雨中一艘姐姐叠好放入水洼里的纸船,一片被雨打风吹身世飘零的残破的落叶,一点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浮萍!
……
而现在岁月轮转到了农历辛丑年,我们从梦中醒来大踏步地迈着城市化的脚步回首遥望着“留得住乡愁”的农村。我的年近八旬的老父亲依然不愿意离开土地,愿意拖着关节变形的双腿蹒跚劳作在他的葡萄园中,在葡萄成熟之后拉着小滑车在城市的街道上和城管们打游击,也不愿在有生之年成为儿女们的拖累,想拼尽全身衰朽也要自食其力,何况他觉得现在的社会对农民已经太好很太宽容。在严峻的生活面前,父亲一直很坚强,除了几年前二叔病重从兰州看望回来的那次,我几乎没见过父亲流过眼泪。每当我提起羊皮筏子之类的的往事,我的眼眶总不免发红,而父亲一脸云淡风轻地安慰我。我有时候偷偷凝视这个一辈子在黄土地上老老实实务农又不乏创新意识的老人,觉得他虽然已经落伍于这个时代,再也不能听懂二十一世纪的时代进行曲并合拍地随之勇敢前行,就像那些曾经在黄河水面上搏击风浪的羊皮筏子,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行列。但是他们在曾经的一段历史时期,在他们自己的阵地上,苦苦挣扎和努力,奋力和生活做着毫不妥协的抗争,始终不放弃他们贫瘠生活中的英雄一般的梦想,父亲是我们子女们心中永远当之无愧的英雄。
2020年农历除夕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