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白赴宴

是夜忽然梦见如白先生。

一日酒楼设宴，做东者系名望之士，所请亦非俗客，其中主客即如白先生和曾为先生大弟子后来却渐渐自立门户并与先生有些失和的似黑先生——这位主近些年名声鹊起似有直追如白的势头。还有达官贵人之流者多人，偌大一个望江楼上上下下摆满了桌子，只是在一楼大厅留出了一方舞台。如白先生却到的最早，依然是矮胖而白，一袭黑衫，头戴乳色圆顶礼帽，手里还拎着一顶圆帽——那是准备当做礼物要送出的——可见如白先生对此次宴会的重视。不料除了似黑和几位散客零零散散陆续的到来，其他人等迟迟不见姗姗。如白早已坐上首座并用手指用力敲开了桌子，主人渐渐觉得不好意思，心想反正主客已经光临，那就先开一席也不妨，于是恭敬作陪，命人给如白似黑两位先生拿了银箸，其余人等则是普通的镶丝竹筷，这一席于是孤零零地先行摆上了菜肴。

如白照例不肯寒暄，似黑等诸客宾主很有谈兴却不敢高声，边说边眼巴巴地望如白先生和他手中的银箸，如白只是望一望众位，似见未见似听未听的点一下头——其实这算是最客气了——如白先生的脾气大家都是有所耳闻。忽楼下丝竹声起，有女子弦歌婉约传来：

遥领受春光一点,梁上燕儿轻呢喃。看姹紫嫣红开遍了，寂寞庭院,将几许残年，且把酒言欢，这良辰美景奈何天……

众人且倒没有什么，如白先生却听得痴了，银箸也不去动一下，随手扔在了旁边，只是侧着耳细细听来，双目微微开阖，那瞳仁两点逼人的精气渐次柔柔和和起来，直似闻见了人间仙乐一般难舍难离。似黑等诸客听得多了，听却也似未听，全不知歌里唱的什么，皆因心思全不在于此——一桌的精美菜肴散发着香气儿，只是如白未先动箸，大家虽已筷子在手但不敢下箸。此时众人见如白如醉似痴，便都眼望似黑先生，似黑轻轻扬手一示意，一干人等随即迫不及待地大嚼起来。

正用间，东主又引入一贵客，此人与如白齐名只是做人与如白殊途，多与政客达官相交，人缘甚广。忽席间缺筷子一双——皆因设桌仓促之故，东主见如白痴醉而银箸未用，为示殷殷，便将那筷子轻轻取过，奉于新来的客人，客人倒也不拘小节，随手接住便舞将起来。一曲笙歌已过，如白渐渐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众人手舞各色筷子此起彼落，唾液和着晏晏言笑弄得他眼花缭乱，如白才似知此一番原是来赴宴，于是心头已然生出几分不悦。俯首去席上寻那双银箸，偏偏此筷又踪影全无——皆因东主疏忽，拿走银箸却未曾添一双筷子给如白。

如白先生顿时怒从中来，坐在原位未动毫厘，口中却旁若无人地高叫起来：“主事的人有没有？主事的！拿一盆清水过来！清水!......”一连声地嚷着，声若洪钟——如白虽矮而胖但嗓音洪亮之极。这一嚷望江楼里上上下下诸色人等登时都听见了，大家一起从各个位置望了过来，跑堂的焉有不识如白之理？不知这老爷子又要玩啥花样，不敢细细揣度，只得赶紧盛满满一盆清水，一溜烟端了上来，安放于如白面前桌上，鞠一躬退在后面。只见如白缓缓起身，那眼眸间两束光清亮凌厉，扬声说道：“不知主人今是何等待客之法？桌上置肉而眼前无筷！如何用餐？让尔等端清水，是为洗手以指代箸之用！”东主在那里忙不迭地道歉，一边赶紧让人再备银箸，白眼数次狠狠瞪先前端上清水的伙计，心里暗骂他的没眼色！如白哪里理会得他，只是将双手轻轻洗过，甩了两甩，食中二指轻轻晃了几晃，作势欲夹盘中菜肴。东主慌忙拦住，急唤人来添筷不及。如白“哼”了一声，一甩黑衫，傲然离席噔噔下楼而去。矮而胖的身材不急不躁，双手悠悠背于身后，依然捏着来时的那顶如白之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