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夏季我路过长江三角洲平原上号称“太湖明珠”的无锡,游历了西郊风景秀丽的锡惠公园,在惠山东麓映山湖边拜祭了阿炳墓。
和大多数的南方城市一样,无锡的雨多,而且说来就来,尤其是在八九月份,好在我们都随身携带了雨伞。如果有几片云不经意间路过这里,留恋此地人间美好不愿意离开,便会化作细密的水滴刷刷落下来,刚刚能够打湿青石板街道两旁高大的树木,以及茂密婆娑的绿叶。再多一些,或许会打湿青石板和行人的衣服。但游客大多是不怕雨的,他们大约知道它们轻柔温和的脾性。
相比四川成都狭窄拥挤的锦里和宽窄巷子,无锡锡惠古镇的街道显得宽敞笔直,但又和阆中古城相对宽阔的主街有所不同。阆中古城两边的仿古建筑高大,以两层居多,锡惠古镇多隔墙相连的小院,深门深院古色古香,白墙青砖深赭色门窗,沿着古运河惠山浜、秦园街、绣嶂街一溜儿全是祠堂,竟然形成很大的古祠堂群落,据说大约有一百多家!比较有名的有泰伯庙、吴越王祠、范文正公祠,周夫子祠、李公祠等多处,著名的忠烈祠张中丞祠也在这里。
翻阅浩瀚的历史书卷,总会有一些人物久久盘桓在你的脑中不肯离去,让你咨嗟喟叹不已,张中丞无疑就是其中的一个。张中丞,名叫张巡,唐玄宗开元末年进士,安史之乱时以孤军死守睢阳,派遣部下(南霁云等)四处求援无果,粮草耗尽而“罗雀掘鼠”,最终士卒死伤殆尽被俘遇害。余秋雨说:安史之乱像一条长鞭,哗啦一声把唐代划成了两半(《文化苦旅.敦煌》),在叛军声势浩荡、庙堂狼狈西逃、地方纷纷倒戈的颓势下,不肯变节投降叛军,张中丞可谓千秋忠烈,其间惨烈之事不可言表。江南百姓为纪念他而在惠山为他建立了祠堂,民间俗称“张老爷庙”。祠堂院子内有两棵四百多岁的古银杏树,高二十多米,枝繁叶茂。树的大半在院落内,不少枝丫远远探出院子的围墙。经春历复冬,每到银杏落叶时,一半的黄叶铺满院子的地面,而另一半黄叶则落在僻静的巷子里。细雨飒飒,微风无声,一段又一段历史浓缩在了人们的记忆之中,有的则渐渐被时光无情湮没,再也找寻不到半点痕迹。
惠山脚下几条街道纵横交错,娴静的时光里龙头河(寺塘泾河)流水潺潺多情。顺着主街行到惠山东麓,沿着幽径悄然拐弯,再拐弯,内心蓦然一动,有一种声音若隐若现地传入耳中,仔细聆听,原来是二胡曲“二泉映月”从林中飘逸而来。一百四十年前在无锡一个大户人家出生了一名婴儿,他就是后来的民间音乐家阿炳。翻阅相关资料,感觉关于华彦钧的身世很离奇,甚至于有人说他的出生是个“意外”。原来他父亲华清和是一名精通乐器的道长,母亲吴阿芬原是无锡望族秦家的少奶奶,半年而寡居。两人的人生本无交集,但秦家请无锡雷尊殿道士来家中诵经,其中少不了当家道士华清和。世人之间的缘分有时来得也奇特,一来二去的,于是华道士便和吴氏有了阿炳。私生子阿炳三岁那年,吴氏在世人的鄙夷和白眼中抑郁而死(据说是坠井自亡),阿炳被寄养在乡下。八岁时父亲以师徒身份将阿炳带回雷尊殿,开始教阿炳学习各类乐器。可能是基因遗传吧,他很有音乐天赋,十八岁时候已是有名的演奏师,加之仪表堂堂嗓音出众,被众人称为“小天师”。二十多岁时父亲去世,临终告诉阿炳的身世,阿炳继父职成雷尊殿的当家道士。也许是受到身世真相的打击,也许是父亲出自内心对吴氏的愧疚而疏于教育,对他纵容导致他性格任性,也或者是受到身边损友们的引诱迷惑,阿炳竟然放纵自己吸食鸦片并混迹烟花柳巷。后染病导致双眼失明,病愈后穷困潦倒,流落街头以卖艺为生。若干年后阿炳和江阴寡居的女子董催弟结婚,两人相依为命。日军侵占无锡后阿炳携妻子赴上海,民国28年阿炳夫妇回到无锡城,仍然卖艺为生,不久后阿炳编写了《二泉映月》这一名曲。这首曲子开始并没有标题,阿炳曾把它称作“自来腔”,邻居们则把它叫做《依心曲》。直到1947年,阿炳的肺病发作,常时卧床吐血,便未再上街卖艺,在家以修理乐器为生。艰难的日子,度日如度年。1950年夏天,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杨荫浏来无锡收集民间音乐,联想到阿炳常驻唱惠山清泉,为此曲提名《二泉映月》。是年秋阿炳登台演奏《二泉映月》,同年底饱经风霜的阿炳在满身病痛中弃世而去。《二泉映月》表现了惠山泉映月的风景,阿炳将自己的痛苦身世和精神寄托于音乐和大自然中,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从细腻宁静的乐曲中领略出深刻的悲凉和深厚的苍劲。每当天色已黑,繁星高高挂起之时,阿炳便会安静地倚坐在门口石篱上,轻轻拂去那把家传的红木胡琴上的浮尘,放在膝头,弹奏这寄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凄婉而动人的乐曲,胡琴声如泣如诉,走在大街上的人都会放慢脚步,倾耳聆听,忘怀自身。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包括你我,也包括小道士华彦钧;在社会大背景下,一个人或许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包括你我,也包括民间音乐家阿炳,阿炳之所以成为阿炳,正是如此原因,假如没有饱尝生活辛酸的经历、没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灵、没有贫穷潦倒中对音乐的坚持,很难想象这个天才音乐家是否还能为人间留下这动人的旋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一个名石头沟的地方做实习工作,工作之余经常与人相约饮酒而数次酩酊大醉。有一位在宿舍墙壁上挂着刀枪剑戟的前辈,平时话不甚多,但与小年轻们颇对脾性。于是常于周末的午后,将一方柳木桌置于院中树下,树不甚高而茂盛,然后往周围摆方凳一群,桌上墩烈酒几瓶。几个人往往饮酒至大醉,豪谈至无语。前辈踉踉跄跄从宿舍里拎出一把红木二胡,攀爬上枝叶茂密的树冠内,隐身其间。其时天近黄昏,大家喝罢仍不离开而是枯坐方凳,三三五五仰望苍穹茫茫,心中似有所期待。忽然二胡响起,初极柔极轻,声音似从近处传来又似隐隐来自远方,渐渐清晰起来,凄清、哀婉,沉吟,如泣如诉,如月影映照清潭,凄风微抚竹林。正是阿炳的“二泉映月”!院中三五人均是或无家可归或身处异乡为异客之人,听完一曲皆唏唏嘘嘘泪流满面。然而那位前辈拉完一曲并不罢休,而是从头再拉,还是“二泉映月”,于是大家从头再听,再落泪唏嘘。夜深人静,斜月高挂,彼时彼刻,西北黄土高原荒芜的群山,似乎与南方烟水浩渺的太湖边的无锡,与风景秀丽的惠山的“南朝古寺惠山泉”“人间灵液天下第二泉”,与眇目行走人间的身世浮沉的瞎子阿炳,穿越时空阻隔,在冥冥之中有了灵魂层面的联系与沟通……
光阴总是如流水,若干年过去,混迹在天下无数生灵当中庸庸碌碌地行走,也许有过“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得意,有过“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的烦忧,有过“明月一轮松间照,天气偏爱晚来秋”的闲适,但有一个声音久久始终萦绕在耳边,那就是二胡曲“二泉映月”的旋律。2016年的无锡之行,让我终于寻到了这个声音的源头!久久在“民间音乐家华彦钧之墓”前站立,静穆,膜拜,一遍遍注视墓前钱绍武为他雕塑的那座铜像:一顶毡帽完全遮蔽了他孤独遗世的面容,隐藏了他半个世纪的沧桑落拓;身材消瘦倔强,微微前倾,怀中紧紧揽着挚爱的二胡,一手扶弦,一手拉弓,似乎全身心沉浸在演奏当中。仰望苍穹深沉苍茫,是瞎子阿炳,让人间有了如此能触及心灵的乐曲,有了如此意境悠远的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