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季节,漫山遍野的麦子!麦子们在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热情的艳阳下静默地站立,稀有的微风沿着麦穗尖儿起伏跌宕形成的麦浪奔跑。湿热潮润的土地里,蚯蚓在麦田的地下悄悄爬行,一些虫子在叶子间聒聒噪噪,将阵阵热气催发,从地面上蒸腾起来,散发在熟稔的麦香里。麦子黄了,高大的祖父,父亲和母亲们挥镰如风落汗成雨,将破烂草帽下的黧黑的脸庞埋进田里,佝偻的脊背朝向让人不敢直视的红日,露出浸在汗水里紧紧贴在身上的破旧衣衫。
这是记忆中的夏季的麦子,年复一年的夏季,大家都在浓浓的汗酸味的熏陶中起早贪黑,在兴奋又沉重的忙碌的驱赶下度过。作为农民,大家的脸脖几乎要脱一层皮,才能捱到凉爽的秋风从遥远的太平洋上吹来。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祖父割麦子的情景,祖父在我能随着父母兄长们下地割麦子的时候,就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只能待在家里缓慢地从堂屋里走出来,拄着细长的红枣木拐棍儿,嘴里发出沙哑的“呕嗜呕嗜——”的声音喊雀儿,防止贪心的雀儿们啄食清水洗过晾晒在院子里的麦子——那是准备送进磨坊里,磨成面为全家提供馓饭和面条的粮食。
大片大片泛着金光的麦田,在经过全村人夜以继日的抢收之后,短短的麦茬们悄悄拥挤着,一行行整齐地戳在地里。浇过水后,获得更多空间的玉米叶子开始疯长,用不了多久包谷们就会叶绿苗壮。而我们把麦子捆扎得整整齐齐,一车一车沿着乡间坑洼不平的土路,颠颠簸簸地运回来,堆放在门前平整宽阔的马路边上。父亲和兄长用自制的铡刀将沉甸甸的麦茧子一捆一捆铡开,麦头拉到院子里打碾,麦草放在马路上晾晒。碾轱辘和连枷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一直要响好多天,几乎整月都“一夜连枷响到明”,连孩子们的梦里也是那种有节奏的声音。屋子里全是夹杂着麦子味道的尘土,我们的头发里鼻孔里也藏满了灰尘。忙碌多日后,父亲停下脚步,用清水冲洗肩膀又红又肿的地方,碌柱“咯吱咯吱”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连枷和木叉木掀整整齐齐地站立在了墙角,麦子们开始被颗粒归仓。这是我记忆中的碾场,后来轰隆隆的脱粒机开了进来,代替了人力和毛驴拉动的碾轱辘,结束了农村“打场”持久战的历史。打下的麦子经过反复的“扬场”,麦粒和土粒们恋恋不舍地各自分开。其间还要经历“摘草”,掐下草茧子上因生长不足被遗漏的麦穗。麦粒经过反复晾晒入了柜子,麦草重新捆好晒干,摞成草垛后备做冬天烧火做饭的燃料。但后来大量的外地小麦和面袋子涌入乡下,价格低廉到连不善于算计的老农民都渐渐意识到,再种植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庄稼,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不划算事。父亲不得不强忍内心深重的失落感,放弃种植小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父亲说要知道人这一生需要不断放下一些事情,那是生活逼迫下的一次又一次艰难的选择。
相比对夏季收获小麦情景的回忆,我更怀念的是春天的麦子。当王安石的春风暖暖地吹拂“又绿江南岸”的时候,北方的原野也开始在料峭的春风里复苏。在农村,一场一年一度的声势浩大的运动开始了,人欢马叫,冬灌过的湿润的土地翻卷起赭黑色的层层波浪,孩子们在松软的地里放肆地翻着跟头,时不时被大人呵斥着捡起步犁带出的石块,最惬意的是攥紧大黄马的长尾巴站在磨片子上,耀武扬威地压磨平整土地。传统的农耕活动适合全家老小所有的成员参加,不必再特意安排年轻人进行劳动实践科目,在岁岁年年的耳濡目染当中,他们学会了一切:春天里深耕,拉着古老的种耧摇摇晃晃地播种,木制的籽篓里“咕哒咕哒”的声音响了一路;施肥,灌溉,除草,冒着风雨扶起倒伏的麦秧,夏季里割麦,拖着沉重的架子车运输……麦苗出土了,在风里雨里拔节长大。那满眼的绿色,弥漫在漫山遍野,把孩子们的全部身心融化了。蹲下来,看着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摇曳着长高,一畦一畦娇嫩的绿色,充斥了满眼满心和整夜的梦,长绿了整个乡下的春天,父母们的脸色和田野一起滋润和活泛了起来。等到麦穗从叶子顶端钻出来,长长的麦芒根根直立骄傲地指向碧蓝的天空,麦粒灌了浆,麦穗逐渐饱满,更美好的事情就会迎接我们。做麦哨,掐一截青色的麦秆,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一端凸起的结内侧竖直划几下,然后从两头慢慢挤压过来,破开的地方向外蓬成灯笼的形状,松开恢复原状,一个麦哨就算是做好了。于是清脆的哨声在乡下的屋里屋外,田间地头,学堂里,到处响了起来。“嘟嘟……”简单的麦哨给了孩子们童年那么多的欢乐!烧麦穗,在自家麦田里摘几把饱满的麦穗,拿回家里,傍晚做饭的时候主动承担烧火的任务,趁机拿出带着秸秆的麦头,用手平举着送入灶火中去烤。明亮的麦草火在灶膛里熊熊燃烧,手中的麦头不停翻转,等麦芒烧得脱落,裹着浑圆的麦粒的麦壳微微焦黑的时候,麦穗熟了!散发出清淡诱人的香气!放在簸箕里搓开,掠起没有烧焦的麦梗,簸掉分离开下来的壳,捡去其他物事。孩子们每人用黑黑的脏手抓起一撮,放进嘴里,大嚼特嚼!鲜嫩可口!那真是人间至高无上的美味啊!
这是我记忆中的春天的麦子,如今在我们乡下的田里,早已没有了麦子。坐车路过跨河的城郊时,还能看到几畦绿油油的麦田,想到他们对农耕的坚持,内心里竟涌上几分感动!而在家乡,如果夏天登上南边的山岗回望,你可以看到美丽富饶的鞑子湾里有一些玉米旺盛地生长,前几年遍地都是的日光温室开始七零八落。走进去看看,温室里面是旺盛异常的蔬菜,西瓜也被请进了蓝色塑料覆盖的大棚里早早成熟了。但是无论蔬菜、西瓜,都没有了原来自然长成的美好味道了啊。岁月是如此无情,在创造鲜活的新生命和新事物的同时也在不断收割旧生命和淘汰旧事物。田园综合体、设施农业,庭院经济,联合养殖……我们的麦田却没有了,我的香甜的麦穗连同根须生长在了别处的地里,再也没有清脆的麦哨声音和醇香的烧麦穗的味道,伴随我们孩子的童年,并给予他们诗意般的美好了!
甚至于为了让我们的孩子们知道麦苗和麦穗的形状,知道西瓜不是像苹果一样结在树上,花生和豆角不是在地下生长,我们做了好多精美的图片,还有动画片来告诉他们。为了让他们认识劳动是什么,不得不在学校里开设劳动实践课,教他们本来完全可以在自然成长中学到的最基本的技能!为了呵护他们脆弱的心灵不受到“所有”的伤害,大人们小心翼翼地斟酌着一言一行,酝酿着“教育的革命”……放开束缚和过份的担心吧,让孩子们在劳动中长大,只有经历了春种夏收的艰辛,经历了风吹雨打的磨练,他们才会一代一代生机勃勃地茁壮长大,才会像乡下麦田里的麦子一样拥有生命的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