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印象

一转眼，岳父去世十二年了，旁人极少提及他的为人处世和功过是非，唯独我清晰铭记了他的严厉和刚正。

无论何时何地，他的话语总是不多，待客随和坦荡，一辈子不愿求助于外人，却常常帮助邻里干活，不计回报。因他略懂电工操作的技巧，在下班回来休假时，不知被邻居义务使唤了多少回。由于他缺少文化知识（听他说起过，只有两年高小的学历），自己也懊悔异常，且又不善于语言表达；和亲戚朋友在一起时，聊的最多的便是时政和国家大事了；不喜与人搬弄是非、闲话家长里短。源于每天的晚间新闻联播，他是非看不可的，家人围坐一起看电视，断不可以随意换台换节目。岳母常说，他是家事不愿管，尽管天下大事了，可惜没人请他去当官主事。等到闲来无聊静下心来，他还会和挚友厮杀两局象棋，往往难寻对手呢！

常言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个年代读书对于他，算作奢侈的幻想罢了。他家兄弟五人，都出生于贫穷的解放前。由于皆为男孩，饭量自然比女孩大多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纯属常事。在他的少年时代，能做个无忧无虑的放牛娃，已然是很不错的消遣玩乐和骄傲的资本啦。因为别人家还买不起牛来养呢！这样的境况和磨练，给他以后的人生路也铺垫了不少曲折闪光的色彩。

六十年代末，国际国内形势比较紧张，岳父孪生兄弟俩都一前一后被应征入伍。脱离了家庭的苦海，他去部队大熔炉摔打五年整，虽不可谓锻炼成钢，但也已拥有常人不可及的军人优良传统和气质，能吃苦耐劳、敢作敢当、服从领导是他一辈子引以自豪的个性。在他后来的生活工作中，这种特有的军人风度，的确为他加分不少。

非常幸运的是，在他退伍返乡的那个年代，遇到了国家的优待政策，以毫无悬念的傲人姿态跨进铁路工人的序列。

自此，拉开了他“吃皇粮”的光鲜岁月，一直与火车的呼啸声结缘半生。当火车靠站后，给火车头输送热水，是他每天一个人上班的必修课。周而复始重复同一项工作，无论枯燥单调、冷清寂寞、风雪骄狂，他都独自在此岗位默默耕耘了三十载。

唯一让他改变不了的因工作导致的一个生活习惯——喜欢喝未经降温的开水，竟然使他逐渐感染了严重的慢性食管炎和胃溃疡；又加上他一生唯一的不良嗜好——天天“煮酒论英雄”，以至于演变到花甲之年，终被医生确诊为晚期食管癌。岁月就这样被无法预料的不幸击碎，为我们的家庭篇章划出一道漫长而沉重的伤心记忆。

在我的印象中，他自确诊食管癌晚期到化疗结束，甚至生命终止的那一刻，从无因疼痛而显露面目扭曲的神态，更别提不停“哼呀”叫疼的现象。由此印证了他作为一个退伍老兵应有的坚强傲骨。而在部队立功受奖更是他年轻时最真实的人生写照，家里为他珍藏半世的三枚奖章尽皆变色好多，亲朋好友都称羡不已呢。作为好儿子、好父亲式的退伍军人，在他的生活字典里似乎找不到苦累两个字。自从他查出恶性肿瘤、计划开刀、拒绝手术、3次放化疗、养病5年（经常体力劳动）、癌症复发、病故，时间跨度约六年，即是他身为重症病人难以逾越的煎熬过程。除了坦然面对，他始终没有任何怨言，以超乎寻常的心态，延续了阳光生命的绚丽。而岳父喜欢独钓春秋的雅兴，却是为他的养病益寿起到了循序渐进的好作用的。

每每钓鱼满篓与空篓归来，都无人说三道四，只有家人关切的问候——累了吗？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在距离退休还有好几年的奔头时，就被铁道部出台的新政，要求提前内退。根据当时的退休政策精神，文化较低的职工统一提前退休，实行“一刀切”。岳父应是那一批国家的“退休试验品兼幸运儿”工人了。

然而，如何丰富自己的提前退休生活呢？退休金可是比在职时差的远呢。五十大几的壮年汉子，当然不能虚度光阴。但我们渐渐觉得他似曾有过长时间的焦虑和迷茫的，好几次做事走神都被岳母撞个正着，当然这是多数人都难以察觉的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了。每月拿了一千多元的微薄退休金，当时家里并不宽裕的生活条件，过得实属有些尴尬。再找个工作继续努力一回吧，又怕别人笑话。拿了国家发放的养老金，不够花吗？别人上班辛苦一天，又能挣多少钱？许多人都这么劝慰他。所以后来，他索性当起了“鸭司令”。其实，他从养鸭到生病前的几年间，从来都养不足二十只鸭的，全是逗乐的乡邻替他起了这个的雅号。鸭是水中健将，喜食河中鱼贝类等新鲜活物。而岳父养的鸭群，属于少有机会下水畅游的旱鸭子。

什么原因呢？一是害怕邻里说他污染和破坏周边环境；二是自家东山墙隔着一片小竹林，便是一条灌溉农田用的公共小河流，不便于放养鸭子，又不卫生，仅是偶尔让欢鸭们下河操练一回，过一把戏水追鱼瘾而已。因此，仅仅为了能吃到散养新鲜的鸭蛋，他不去、也不让岳母去街上购买那些加了激素的饲料喂养鸭子。他常听说城里人都提倡食用野生的自然生态食品呢。每天早起打捞鱼草、田螺一事，就成了他雷打不动的“艰巨使命”。为了几个野生鸭蛋，他简直豁出了命啊！特别是在当年，他的晚期食管癌化疗期还未结束，就倔强地打理起了鸭群的“生活起居”，毫不在乎自己的病体能否扛得住。老婆常常唠叨，鸭子是父亲晚年生活的全部，他还是死里逃生的病秧子，我们诸事应迁就于他，算是尽孝吧。毕竟他已是领着退役工资的老人，更不是老百姓嘴里的累赘。

他在生病后，还和岳母做过一件让乡邻称赞的与众不同的傻事。那就是在新宅和老宅的门前河塘里，各建了一座公私合用的水桥（方言，意为水码头）。这样的雷锋式水桥，在当下的农村也实属罕见的，又有多少人家能有此等大度胸怀呢？正如邻里们都说，你自家的地方宽敞啊，何必建在河外方便别人和过客使用？但每到农忙季节，田头路边干活的人特别多，大家洗刷东西就有了方便实用的地方。而且我家靠近集镇大街，常有上街卖菜的老人为了蔬菜能够保鲜，顺道下水桥撒点菜水。

他总是做的多说的少，不少家事他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做得很好，弄的我们儿女的心中反而略有愧疚。私下里老婆和我交谈，说我们做晚辈的，不仅要有诚心善心，对老人最重要的是孝心常在。

为何我对岳父了解得这么透彻详实呢？因为我是他家入赘上门的女婿。我同样有过光荣的四年军旅生涯，而且巧合的是，我们都为孪生兄弟俩。当我结婚后，与他们一家共同生活在一起，久了便体验出与常人不一样的互爱共荣的家庭情结。尤其是二十多年的相处，充分显现了两个不同兵种退伍军人的个性差异，还有所处年代、隔辈的观念融洽，以及文化水平、价值观的不同等等，确实给我们的生活道路铺垫了较多难题。如何营造家的长期和谐？我认为只有双方都付出真情、敢于担当，用诚实磊砌繁琐矛盾之亲情，才能花开虽苦犹甜的平淡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