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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仁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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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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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砭

第一章

郝树根最后一次给麻梦茹写情诗,是在1990年的春天。

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春天,总是比山外来得稍晚。往往要到阳春三月过后,阴坡走马梁山上的草木才悄悄泛绿。然而此时,桃花砭沟壑里的山桃花儿,却妖艳得犹如怀春的叛逆少女似的。但那时,十八岁的郝树根却没有如此奔放的自信和勇气,他宁愿在一夜春梦中遗精,甚至在隐私硬胀得疼痛难忍时手淫,也不敢向麻梦茹直抒胸臆,对她表达真挚的爱情。这样一来,他只能在梦里与她约会,只能在梦里抚摸她洁白如玉的胴体……

其实,关于麻梦茹的玉体他是略知一二的。

只不过,那已是几年之前的往事了。

郝树根十四岁那年盛夏的一个中午,当寺坡初中放学的铃声响起,他就一如往日的周六那样背起书包,急吼吼地往家赶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对于像郝树根这样的农村中学住校生来说,周六回家的意义非同凡响——不仅可以暂时放下学业上的压力,关键是能吃上可口的饭菜,住校一周半饥不饱的肚皮,可以在星期日吃得肚鼓腰圆的……所以,每到周六中午的放学铃声响起,郝树根便急吼吼地背起书包跑出校园,取捷径穿过寺坡塬上的麦田和村庄,又在皮家沟对面山梁上一路狂奔着往家里赶去。

然而这天晌午,当他跑过走马梁蜿蜒的山路,途径阴坡桃花砭沟口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女子的“信天游”歌声从沟底飘来:“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咱哪要命的,二那个妹妹……”歌声清纯而又绵长,好似桃花砭沟里潺潺流淌的溪水,又恍若千姿百媚的桃花仙子似的——千年以来,在陕北皮家沟这一带,经久不衰地传颂着“桃花砭”的美丽传说。相传很久以前,由于人们砍伐森林垦荒种地,导致皮家沟这一带山区水土严重流失,自然灾害频频发生。每到“春荒”季节,皮家沟人便以乞讨为生。这年早春的一个晚上,有位叫皮鹿泰的年轻人讨饭回来,坐在阴坡青石砭歇脚时睡了过去,但却梦见一位白胡子老汉摩挲着他的脑袋说,“娃娃,带领百姓在山上栽树种草吧。等到山涧溪水奔流,林间有了飞禽走兽,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皮鹿泰从梦中醒来,便决心带领村民在山坡植树种草,但村人却说他讨饭时被狗咬伤得了疯病,对他避之不及。但是皮鹿泰却笃信那夜的梦境,是受神仙点化的,便孤身一人在对面阴坡的山峁沟壑栽树种草。王母娘娘听闻这一消息十分感动,随派桃花仙子下凡体察实情。桃花仙子下凡后,乔扮成一位饥饿的女子晕倒在青石砭上,皮鹿泰便将她背回家中灌汤喂饭。哪曾料想,女子醒来却恳求皮鹿泰收留。皮鹿泰见她确实别无去处,就暂时将女子收留了下来。

这年早春,天空又落了一场春雨,桃花仙子便悄声来到阴坡青石砭撒下山桃树种子,漫山遍野顿时桃花盛开,光秃秃的山坡也山青水绿了。然而正所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王母娘娘等待数日不见桃花仙子返回天宫,就派两名天兵下凡寻找,却见桃花仙子已与皮鹿泰结婚生子。两名天兵便将桃花仙子捉回天宫复命,皮鹿泰这才知晓他的妻子原是桃花仙子,便在对面阴坡青石砭山坡上修建起一座庙宇,庙宇门头镂刻着“桃花庙”三个金色大字,庙堂神龛上供奉着桃花仙子神像,而他则常年守望着庙宇直到终老。后来,人们为了纪念桃花仙子和皮鹿泰的丰功伟绩,便将对面阴坡青石砭改称为“桃花砭”。但在中国社会那场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中,一群乳臭未干的红卫兵小将砸烂了神像、火烧了庙门。却不料第二年春天,桃花庙遗址的石头缝里冒出了一泓清澈的泉水,还长出了一棵山桃树……所以,听到沟里飘来女子歌声的时候,郝树根便在心里暗自揣测着,“莫不是桃花仙子下凡人间,躲在桃花砭山沟里唱歌?”

郝树根这样想过,就抬脚往桃花砭沟里走去了。

皮家沟村庄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山坡,由于沟壑纵横、坡洼波折起伏,便天然形成了许多小山沟沟。这些山沟大都被农民开垦变成了农田,桃花砭却因有着千年传颂的神话传说,皮家沟人不敢在这条沟里开荒种地。这样一来,桃花砭就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山涧溪水长流、坡洼古树葱茏的远古风貌。每到阳春三月,当沟洼和岩畔桃花盛开的时候,桃花砭就被装扮得犹如青春靓丽的少女似的芬芳四溢了。这天晌午,郝树根踏着女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走近沟底,却见沟底蓝格盈盈的清水潭里站着一位裸体少女——少女细腰翘臀身材凸凹别致,肩胛俊俏而又圆润,清水波纹环绕着两条秀腿轻轻荡漾,静动之间都是千姿百媚、姿态婆娑。这时候,少女依然还在忘情地歌唱着,随手撩起的水珠儿便在“信天游”缠绵的情歌声中恋上玉体,从头至尾爬遍上身,又滑向她曲线优美的秀腿上啃咬……水珠儿的贪婪,顿时让郝树根心生嫉妒。他很想冲上前去,帮她把爱耍流氓的水珠儿擦干。却在这时,少女唱着歌声慢慢转回身来,霎时惊得郝树根趴在蒿草丛中不敢大声喘息了。

原来,站在水潭里的这位裸体少女,正是皮家沟村麻炳泰的“掌上明珠”麻梦茹——在皮家沟村里,其实麻炳泰老汉并不可怕。他已经七十多岁腰弓背驼,还整天咳嗽不止,似乎早已行将朽木了。但是他的两个儿子却膀大腰圆生性彪悍。据说在1983年“严打”期间,柄泰老汉的小儿子麻梦平打群架被派出所拘留,但由于老汉的大儿子麻梦德出面,麻梦平当晚便被放了回来。可以说,皮家沟人都知道,支书麻梦德的能量很大。他不仅在村里说一不二,就是在寺坡乡政府,说句话也很有分量。那年麻梦平从拘留所回来以后,柄泰老汉就想把小儿子送到部队去管束,麻梦德当年就把弟弟送到新疆当兵去了。据说麻梦平入伍以后表现积极,就被部队留下转了“志愿兵”。这些年来,柄泰老汉不仅有大儿子麻梦德撑着罩着,“军人家属”的荣耀光环,更是让皮家沟人不敢招惹了。

然而现在,郝树根歪打误撞偷窥了麻梦茹洗澡,不由心生恐慌,心想这事一旦被麻梦德知道,他不把我拾掇残废,那才怪了。这样想过,郝树根赶紧把头往草丛里钻。却在这时,一只讨厌的蚊子乘机钻入鼻孔,郝树根一时没有忍不住,就打起了喷嚏。一霎时,郝树根的喷嚏之声犹如惊涛骇浪似的在山沟四处乱撞,吓得麻梦茹把身体埋入清澈的潭水里,双臂抱胸惊慌失色地吼叫:“谁……谁呀……谁在耍流氓?”

听到喊声,郝树根吓得爬在草丛纹丝不动,麻梦茹却蹲在水潭里拖着哭腔吆喝说,“臭流氓……臭流氓,我都看见你臭流氓在林子里躲着呢!臭流氓,还不快滚出来,我就要喊人了!”

听到麻梦茹说要喊人来,郝树根一时心神慌乱,赶紧从草窝子里爬起身来,哆嗦着向麻梦茹解释说,“没,没躲林子里,我一直趴……在草窝里趴着咧!”

“你……臭流氓,你趴草窝里干啥?”

蒿草丛中突然爬起一个人来,麻梦茹更是惊吓得大声尖叫把身体往清水里缩躲,但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郝树根犹如被逮个正着的小偷似的,畏畏缩缩地站着不敢挪动脚步,紧张惶恐的心情这才稍微有些放松,但却恼羞成怒地骂说,“郝树根,你碎哈怂偷看我……真是个大流氓……”

这时候,郝树根急得拖着哭腔辩解说,“我不是流氓……”

“那你……你还不快滚,快滚!”

“哦,我滚……我快滚……”

说这话时,郝树根已转过身来准备逃走,却被麻梦茹又喝住。

“站住!”麻梦茹蹲在水潭里吼声说,“你背过脸去,别动弹,别回头。”

郝树根只好收住脚步,背对着水潭默然站立着。此时,盛夏的太阳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球在他的头顶悬空着晃悠。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就很担心太阳会突然掉落下来,心想如果火球似的太阳从高空砸下,必定会把我被砸成肉泥,化成灰烬……这时候,郝树根心里害怕极了,一时忍耐不住就“哇”地哭了起来。

“你……你哭啥咧?”麻梦茹爬上岸来,一边慌乱地抓起衣服穿着,一边吼声骂说,“你耍流氓偷看人家洗澡,人家还没有说啥,你咋还先哭了?”

“我没耍流氓!姐,我真没耍流氓……”

郝树根背着麻梦茹解释的时候,恰好沟洼里吹来一阵轻风。轻风挟裹着一股新鲜潮湿而又别样的气息,郝树根嗅闻一阵,感觉这股气味儿别致得犹如青草的淡香、犹如花朵的芬芳,还犹如白面馍馍的喷香味道……郝树根嗅闻着这种混合的香味儿,不由舔了舔嘴唇。却在这时,麻梦茹说,“好了,你转过来吧!”

郝树根嗅着好闻的气味儿转过身来,就见麻梦茹胳膊弯里㧟着只篮子,亭亭玉立地在他的眼前站着。这时候,湿漉漉的秀发披在麻梦茹的肩头,秀发被毒日暴晒便氤氲着淡淡的烟雾。郝树根心想,这种新鲜潮湿而又别样的气味儿,一定是从麻梦茹的发丝里散发出来的了。

然而此时,麻梦茹却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哈怂,是不是耍流氓?”

郝树根哭着又向麻梦茹解释说,“姐,我真没耍流氓……”

麻梦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叹声说,“行,姐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话,郝树根惶恐的心情才如释重负稍有放松,心想大概只有麻梦茹才相信我没有学坏,才相信我不是故意偷窥耍流氓!郝树根怯望着麻梦茹说,“姐,你,你真的相信我哩?真的相信我没有学坏哩?”

“嗯,姐真的相信你咧!你是个好娃,姐相信你没有学瞎!”

“那……姐,那我走了。”

郝树根说完转身就走,却又被麻梦茹喊住了。

“你先别走。”麻梦茹说,“憨娃,你得先把话说清楚,才能走咧。”

听到这话,郝树根内心的惶恐就又像虫子似的爬上心头了,他拖着哭腔转回身来说,“姐……姐呀,你要我说啥清楚咧么?”

“你得说清楚看见啥了没有?”

说这话时,麻梦茹早已羞得满脸通红。郝树根小声唔囔着诚实地说,“我……我看见……看见姐在河沟里洗澡……”

“你个瓜娃!”

麻梦茹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羞得满脸通红地打断话头说,“你瓜怂敢说看见我……瓜娃,你啥也没看见。知道不?”

郝树根犹如醍醐灌顶似的,这才猛然灵醒过来,慌忙点头说,“嗯,是咧是咧,我啥也没看见。”

“真的啥也没见?”

“真的啥也没见。”

“不是假话?”

“不是假话。”

“那你不会乱说?”

“我肯定不说。”

“嗯,你瓜娃也不瓜嘛,还挺乖的。”

说这话时,麻梦茹亲昵地在他的头顶摩挲了一下,又“咯咯”笑着从篮子里摸出一颗西红柿塞给他说,“瓜娃,姐相信你说话算数。”就㧟着篮子走了。

但在此时,郝树根却像傻子似的张着嘴巴,双手捧着那棵熟透了的西红柿,望着她的背影纹丝不动——陕北盛夏晌午的日头很歹毒,不一会儿就把郝树根晒得汗流浃背了。好在是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盛夏,并不像南方那样酷热得无处藏躲。你只要站在庇荫的地方,身体顿时就会有种凉爽的感觉。这天晌午,当麻梦茹俊俏的背影在视线里彻底消失之后,郝树根才捧着这颗西红柿躲到树阴下。这时候,他发现这颗形若蜜桃的西红柿,恍若麻梦茹脸蛋儿似的漂亮,便忍不住三口两口就吞进肚子里了。但用舌头舔着嘴角回味时,郝树根却又突然心生悔意,心说我怎么把这颗西红柿吃掉了呢?

这天晌午,当郝树根满怀心事地往家里走的时候,妈妈早已站在院畔等候多时了。妈妈这一辈子,几乎经历了人生所有的痛苦与不幸。她早年生养的一儿一女都不幸夭折,好不容易把郝树根养到两岁的时候,丈夫却又在皮家沟修水库的工地上意外身亡。这些年来,体弱多病的妈妈守着孤寡把儿子拉扯长大,却也把苦累得犹如一盏熬干油的灯火似的摇摇曳曳,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熄灭灯火。但其实,守着孤寡的妈妈却是个好强的人。她总是教导儿子说,“你要‘学做好人、积极上进’,等将来我死了,你才能好好活着、不走歪路邪路。”

所以这些年来,她佝偻着身子苦苦支撑起这个脆弱的家庭,全心全意地供养儿子念书学好。每到礼拜六中午,她就早早做好饭菜等待儿子放学回来,而这个周六又恰好是儿子十四岁生日,她盼儿回家的心情更是火急火燎——为了给儿子做一顿丰盛的生日午宴,她今天没有下地干活。一大早,她就把吊在窑洞后掌的那块风干腊肉取下来洗干净煮熟,还从面缸里摸出了四颗鸡蛋……蔬菜当然是不用发愁的,开春时节她就在院墙外面的小菜园里栽种了辣椒、西红柿和黄瓜苗儿,这个季节菜园里的菠菜、白菜和豆角当然也都长得青葱翠绿。盛夏时节,正是菜园蔬菜嫩绿、瓜果飘香的时令,她赶在儿子回来之前就已经把菜炒好了。但奇怪的是,香喷喷的饭菜都已经放凉了,却还不见儿子回来。她又把菜闷到锅里,便佝偻着脊背站在院畔,举目眺望着对面阴坡走马梁。直到晌午过后,她才瞧见儿子从葫芦河畔的坡坎爬了上来,顿时欣喜得差点流泪,慌忙迎上来说,“根娃,今晌午咋回来这么晚咧?”

问罢这话,她才发现儿子心事重重,好像满心的郁结难以打开似的,心里顿时就有些慌了。但见儿子阴沉着脸色,不想跟她说话,便不敢话多追问啰嗦,只得讨好似的讪笑说,“今天你过十四岁生日咧,妈给你做了一大桌好吃的。”

儿子似乎并不领情,依旧阴沉着脸色走进院落。这样一来,她就更不敢说话了,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儿子身后走进屋来,手脚麻利地把饭菜端上桌子说,“我专意煮了腊肉,专意做了回锅肉,还专意给你炒了一盘鸡蛋。根娃,你先吃着,妈妈给你下长寿面!”

然而这时,郝树根却没有一点儿食欲。他望着妈妈精心烹制的生日佳肴,心里却想的是麻梦茹,心说倘若换做其他的女子,发现我偷窥她洗澡,必定早已吵闹得满村子人都晓得他耍流氓不学好了。前年春天,牛晋泉的女子牛焕琪,在寺坡街上看戏的时候,被一个小伙摸了下屁股,她就扯拽住那个小伙吆喝说耍流氓。结果,一群人围过来把那小伙揍得鼻青脸肿,据说还被扭送到派出所去了……郝树根心想,如果麻梦茹也像牛焕琪那样吆喝的五马六道,妈妈知道我不学做好人,不积极上进,必定会伤心死了!

……

“根娃,今天你是咋了?”

妈妈端来长寿面的时候,见儿子还阴沉着脸色不动筷子,赶紧把手搭在儿子的额头上说,“根娃,你是不是病了?”

“妈,往后你能不能总是这样神神道道的,行吗?”

郝树根心浮气躁地扒拉了几口饭菜,就把碗往饭桌上一推说,“我睡晌午了。”

说完这话,郝树根便起身走出灶屋,走进侧旁那眼土窑洞里睡觉去了。然而躺在土炕上,他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麻梦茹的漂亮模样儿。这时候,麻梦茹犹如下凡的仙女,回眸一笑百媚生,总是逗引得他心跳加速、火烧火燎,周身血管膨胀得仿佛就要崩裂了……后来,他好不容才迷糊睡着,却又梦见在山窝窝里与麻梦茹颠鸾倒凤,梦醒以后却发现裤裆湿了。但裤裆里的那一片水湿并不是尿液,而是一滩黏稠的异物,用三根指头撮起一点嗅闻,却是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那时候,郝树根还不知道这是生命的成长,就被裤裆里的这滩腥臭而又黏稠的异物吓哭了。然而此那以后,麻梦茹却犹如一位魔法仙女似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走进梦里与他戏耍,每次从戏耍的梦里醒来,裤裆都有一滩腥臭而又黏稠的异物,但他都不敢声张,也无处可诉,渐渐地他就萌生玷污了麻梦茹清白的“负罪心理”。好在后来,他读初三的时候,学校开设了《生理卫生课》,他才明白了“性幻想”和“遗精”,都是青春期的正常生理反应,心里释然才集中精力投入学习,顺利考入了县直高中。多年以后,郝树根孤坐在桃花砭回忆往事的时候,依然还在心想,“倘若那年妈妈没有突然去世,也许我读完高中就考上大学了。如若那样,大概我的人生就与现在完全不同了。”

但是1989年初夏的一天,妈妈在阴坡苞谷地里锄草时,却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了。郝树根听闻噩耗赶回家时,妈妈枯瘦如柴的尸体早已被村民抬回了窑洞。在村民的帮助下,他将妈妈的灵柩安葬在麻子山坡父亲坟旁,就告别校园回皮家沟当农民了——其实,当农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且不说田间劳动的辛苦劳累,单就说种田的“手艺”,也不是随便就能很快掌握的了。比如说,你在苞谷林子里锄地,镢头挖浅了,锄掉的只不过是草叶子,杂草根茎很快又会长出茂密的蒿草。但是,倘若你使蛮力一镢头挖深了,虽然斩除了杂草根茎,却也把土地的肥料和养分晾晒了出来。庄稼禾苗吸收不到土地的养分,自然就会枯萎变黄……但在诸多农活当中,锄地并不是最难攻克的“硬骨头”。郝树根觉得在农村干活种地,与黄牛这种畜生打交道,那才是最不容易的了。

按照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农田时令,初秋时节要耕种麦田。这天歇过晌午,郝树根就吆着黄牛去对面阴坡那块麦田里犁地。他好不容易才把犁套套在黄牛脖颈上,但黄牛却一尥蹶子拖着犁铧往洋槐树林里跑。他担心犁铧会把黄牛的腿把子戳断,就扯着犁铧被黄牛拖进了洋槐树林里,带刺的洋槐树枝不仅挂烂了他的衣裤,还刮破了他身上和脸上的肉皮。一时间,殷红的鲜血就像一根根毛毛虫似的在胳膊上、在脸上蠕动着,他只好丢掉犁把蹲在树林里哭骂说,“狗日的黄牛,你也欺负老子咧!”

……

恰好这一幕,被在旁边地里干活的麻梦茹看到了。她看见倔强的黄牛拖着犁铧窜进树林,又听见郝树根在林子里的哭骂声,不由暗自为郝树根伤心难过——在皮家沟村里,柄泰老汉视为“掌上明珠”的麻梦茹为人谦和,又心地善良。皮家沟人常说,“麻梦茹这个女子,不但模样端庄,脸蛋漂亮,心肠还好!无论你是孤寡老人,还是调皮捣蛋的鼻屎娃娃,她都从不会嫌弃……”

麻梦茹听到哭声,就慌忙丢掉镢头往树林里跑。当她跑进树林的时候,郝树根已擦干了眼泪,兀自抬头仰望着树梢。几缕秋日的阳光从树梢流泻下来,在他仰着的脸蛋上涂抹了一层明亮的颜色。此时,闪着金光的犁铧被一棵树根死死地卡着,拖着犁铧的黄牛在树阴下悠闲地甩着尾巴,但郝树根却犹如一尊木刻的雕像似的纹丝不动,被洋槐树枝丫刺破的脸上沁出殷红的鲜血,细细的血线犹如一条条令人生厌的毛毛虫那样,在他黑瘦的脸蛋上慢慢蠕动……麻梦茹不由满心酸楚地说,“憨娃,咋弄成这咧?”

说这话时,麻梦茹已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帮他擦拭脸上的血渍,殷红的血渍很快就把手绢染红了。郝树根这才如梦初醒。他猛然站起身来,犹如一条挨打受伤的老狗似的冲着麻梦茹“嗷嗷”吼叫——“要你管咧?谁要你管咧?你滚你滚……”便兀自弓着腰身逃出树林了。他穿过一片早已收割的麦田,坐在桃花砭那泓清泉旁的石板上悲伤地哭了,说,“麻梦茹,我拾掇不了黄牛,反而躲在树林里哭鼻子,你是故意来看笑话吗?你是故意来恶心我、鄙视我吗?”郝树根越想心里越窝火,说,“麻梦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从今天往后再也不会梦你了……”

秋日午后的太阳,就在郝树根的抱怨声中走过山峁,跌落在西边天际的山坳里了。当居住在麻子山坡的庄户人家点燃炊烟的时候,郝树根才满心沮丧地回到树林里去寻找黄牛。但这时,黄牛了无踪影,别在洋槐树根上的犁铧也不见了。他在树林里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心想黄牛大概拖着犁铧回家去了,便折身往家里走去,却见麻梦茹默然站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我大(爸)常说,黄牛就跟淘气娃一样,你要把它哄高兴了,它才会听你的话咧!”麻梦茹说完这话,便扛起镢头走了,但走到外面却又折身回来说,“我帮你把牛喂过了,夜晚记得再给它添些草料,把它喂饱了,它才舍得掏力干活。”

“……”

黄土高原的初秋,天说黑也就立即黑了。长夜的寂寞,犹如爬在衣缝里的虱子似的,咬得人心痒难受。整整一个晚上,郝树根都没能把麻梦茹的影子从脑海里赶走,直到天亮时分才袭来困意,但这一觉却睡得死沉,醒来已是第二天夕阳西下的时刻。他慌忙从土炕上爬起身来,往牛槽里添加了一些草料,才站在院畔默然眺望对面阴坡。皮家沟对面阴坡走马梁的山脊雄伟宽厚,纵横交错的沟壑犹如粗壮的线条,把山脊骨架勾勒得坚硬极了。沟壑与山梁岩畔长生的树木,也稠密得犹如毛发那样坚硬。当山风拂来的时候,坚硬的毛发就在山梁与沟壑里耸动着。初秋时节,山野已经挂上了一层淡淡的浅红。此时夕阳斜照,为桃花砭东边山坡的草木染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但是西边山坡背光的地方,却又黯淡无光,远远望去,是一片淡淡的灰色。郝树根陡然觉得,此时他的人生,就犹如那灰色的山坡似的,灰暗得了无生机与希望,便不由忧伤起来了。

忧伤也是一种病啊。但他却依然还要在这种病态中活着。他站在院畔默然回想昨天的往事,想起他在洋槐树林里莫名其妙地冲着对麻梦茹发火,但其实麻梦茹并没有过错,而他却错在内心太过于敏感,太过于脆弱……此时,他后悔极了,很想去向麻梦茹做些解释,却又缺乏直面内心的勇气。他这才发现,原来他是个内心卑怯之人——一个内心卑怯的人,是很难将内心的想法付诸行动,但却往往能把所思所想转化为情感来表达。所以这时,他突然产生了给麻梦茹写一首情诗的愿望,便折身回屋背起书包往对面阴坡爬去了。深秋的傍晚,郝树根孤坐在桃花砭那泓清泉旁,便为麻梦茹写下了第一首情诗:

种 子

——致我亲爱的梦茹

假如爱情是一束花朵

亲爱的人啊,你可知道种子的缘由?

假如生命是一束花朵

亲爱的人啊,你可知道种子的根由?

所谓种子,犹如一粒尘埃

她跌落泥土的时候毫无知觉

但夜风吹来,但春雨滑落

但犹如泪珠的甘露啊 在与泥土的亲吻之中

怀孕 爱情原本是圣洁的

……

郝树根写完情诗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入山沟里了。这时,天还没有黑透,一轮月牙却已爬上了天空。时令还不到秋收的忙季,居住在麻子山坡上的庄户人家,早已摇曳起了煤油灯火。郝树根默然地望着麻子山坡灯火摇曳的农家院落,从东到西挨家数着,一直数到西边沟口的那几间瓦房,目光才停留下来。在皮家沟村里,当大多数村民都还住着土窑洞的时候,麻梦茹家却已住上了瓦房。此时,瓦房烟囱炊烟袅袅,给人一种温馨温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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