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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思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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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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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早饭——没门儿!

夏利军被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后,背起她为自己亲手缝制的花格儿布书包,一路小跑儿着向学校飞奔而去。

一边跑,一边想:这是我亲妈吗?怎么下手这么狠?比电视剧里边的小日本儿还可恶,把我往死里整!她的心真得比蛇蝎还毒!以前她可不是这个样子,这是怎么啦?打我的时候,她分明也在流泪,难道那是“鳄鱼的眼泪?”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还让不让人活了?!

当他急匆匆地跑进教室的一霎那,老师和同学们都被他的样子惊呆了!那样子仿佛是刚刚吃进嘴里的馍馍,狠狠地把喉咙烫了一下,然而它却没能够停下来,一路下滑继续前行。馍馍和吃馍馍的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糟糕透顶的事情。反正馍馍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已经不听使唤,它是那么那么地滚烫,以至于每一个人都把嘴巴张得大大地,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感觉喘不过气来。

那情那景儿,既怪诞又荒谬,仿佛是法国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一幅名画。

本来是一名齿白唇红的小帅哥,一夜之间变成了面目可憎的凶门神,那样子真得有些让人不敢直视。恐非日间瞅见了,夜间便会做起噩梦来。

望着渐渐地消失在胡同口儿子的背影,吴淑琴内心五味杂陈。她张大嘴巴试图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不听话的泪水还是毫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我打儿子啦?他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啊!他身上流着自己的血!用的就是这只手?这是真的吗?她用自己的右手在木炕沿上狠狠地捶了起来,坚硬的木头把手弄得生疼。此时此刻,她的心不知比她的手还要痛上几千倍,几万倍!

我怎么可以打自己的孩子呢?九岁的年纪,在村里所有孩子中,他是最懂事最要强的!他可是我们老夏家唯一的骨血——多好的孩子!我怎么可以动手打他呢?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妈的不逼着他,又能怎么办?!说实在的即便是打儿子,她也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

吴淑琴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她感觉儿子是那样的不幸和无辜。一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就酸溜溜地,整个人仿佛被淹没在醋坛子里,无法挣脱,而且浑身一丝气力也没有。哭了好长时间,她才止住悲声。

她艰难地从院子里抱来柴禾,给儿子准备晚饭。

晚饭是儿子最喜欢吃的蛋炒饭,她想以此来弥补自己早晨暴打儿子时所犯下的过错。

儿子把蛋炒饭一铲一铲地盛进自己的碗里,堆得跟小山一样,然后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起来。九个小时了,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能不饿吗?

金黄色的炒鸡蛋,加上雪一样的白米饭,在两者其间还搭配着火腿肠切成的小肉丁儿。别说吃了,即便是闻上一口,立即便会香掉两颗大牙,而且绝对是金牙。

尽管是冬季,夏利军的鼻洼鬓角,还是析出了微小的霜一样的汗珠。

吴淑琴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看着他“虎入狼群”吃饭的样子,嘴角里流露出一丝充满歉意地微笑:“别着急,慢慢吃,锅里有的是。不够,妈再给你做!”

她的声音轻声细语如春季的雨丝,浸润着儿子的心田。听到这儿,夏利军的全身流淌着一种无名的惬意,浑身上下暖暖地,酥酥地,麻麻地。他抬起头来,望着母亲:早晨她和凶神恶煞差不多,现在却又这般温和起来,换了一个人似的。这一切变化得也太快了,让夏利军幼小的心灵感到措手不及!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哪根筋儿搭错了位置,心也跳得非常厉害。

吃过晚饭,夏利军照旧趴在自家的土炕上写作业,很快便完成了。

“利军,我、二柱子、还有三成子,咱们儿一块儿到生产队场院里的柴草垛玩摸瞎好吗?”小栓子在夏利军家门口大声地嚷道。

“小栓子,你们去吧!利军还有家务活儿没干完呢!”不容儿子和同学打招呼,吴淑琴便一口给回绝了。

听到这儿,夏利军心里很是气愤:凭什么不让我和同学们玩?凭什么我的事情你做主?

“二婶儿,我们和他一起干!干完了,我们再一起出去玩!”

“这活儿呀,你们干不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小伙伴们悻悻地离开了。

“利军,去把明天早晨蒸馒头的面发好了!”母亲吴淑琴用毋庸置疑的言语对儿子命令道。

“妈,我不会!”夏利军用极其生硬,几乎是反抗的口吻说道。他的内心对母亲刚才的霸道仍耿耿于怀。

“不会就得学!我在一边教你。”母亲的言语变得更加严厉,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夏利军拿来面盆,去厢房里舀了两瓢面来。然后,往里边加了一碗水,开始用筷子搅拌起来。搅着搅着,面有些硬,他又往里边加了一些水。这一加水不要紧,结果面像泥水那么软。

此刻,站在一旁的母亲严肃地说道,水加多了,再往里边掺点儿面。她的样子气指颐使,不容辩驳。

儿子按照母亲的吩咐做了,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吴淑琴的心里难受至极。尽管“和”了很长时间,那面既不筋道,也不滋润。

气急败坏的母亲,用手猛地照定小利军的右胳膊用力拧了一把,稚嫩的胳膊上立即肿起一个青紫色大包。

“难道你只知道用筷子,却不知道用手吗?没用的东西!你都快把我气死了!”

在母亲“劈头盖脸”地指导下,夏利军的双手很快变成了白云朵朵,衣袖也成了戏服里边才有的水袖,到处都是白色的面粉。

可能是紧张,加上心里急于求成的缘故,他的面颊、鬓角上淌下了汗珠。他急忙用面手去擦拭汗水,结果面颊和鬓角处也沾满了白面。他一下子成了十足的面儿人。

母亲被儿子滑稽的样子逗笑了。夏利军也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地方把这个女人得罪了,然后便是防不胜防的耳光和拧肉——这个“母夜叉”!

不过,此时此刻,夏利军也隐隐地感觉“母夜叉”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如果都和现在一样,她也可以称得上这世上最和蔼的母亲。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忙碌,儿子总算马马虎虎的把面发完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发面,尽管母亲是那样的冷若冰霜,而在他内心依然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夏利军好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笑了,那笑甜甜地,柔柔地,这才应该是她脸上应有的表情。他多么希望这种表情永远停留在她的脸上,不要离开。

“去——把锅碗瓢盆全洗了!”

“洗得干干净净,一会儿,我过来检查!”

笑过之后,母亲又恢复了她那严肃、木讷和不用怀疑的表情。

当儿子告诉母亲,她交待的事情已经全部完成的时候,母亲只是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

当夏利军准备脱鞋上炕休息的时候,吴淑琴的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怎么还没洗漱(就)又去睡觉?嗯?你非得把我气死不可?!这怎么能够让我放得下心?!”

夏利军从柴锅里舀了一瓢水,默默地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洗脚。越想,他的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悲愤如决了堤的江河湖海,波涛汹涌,一泻千里。

一边哭,他嘴里一边不停地嘟囔:“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怎么做都不对!妈,我真得错了吗?”委屈的鼻涕和泪水顺着面颊流到了他的嘴角。

吴淑琴放下手中的活计,从炕沿扑到正在地上洗脚的儿子身旁,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母子俩哭作一团。

“明天妈妈再也不打你了!”边说,她边拭去儿子脸上的泪水。

那一夜,她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土炕上坐了整整一宿。

躺在被窝里的丈夫,看到这一情景,重新穿起衣服,陪着娘俩也坐了一宿。本来答应陪母亲坐一宿的,可是年幼的他还是被母亲温暖的怀抱给俘虏了。夏利军在母亲的怀抱里安稳且幸福地睡着了。

早晨醒来,他后悔得要死,说好陪母亲坐一宿的,可自己却偏偏地睡着了。那一夜,他感到母亲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同时,他也预感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可能即将发生。

美好、惬意的感觉只是在晚上,随着早晨夏利军的醒来,便是厄运的开始。“母夜叉”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可理喻!

夏利军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自由,完完全全成了“母夜叉”的附属品。他是多么渴望放学后和小伙伴们在蓝天白云下痛痛快快地玩,可是这一切在他身上都成了奢侈品,和自己毫不相干。

吴淑琴把所有的家务全都交给了儿子,不情愿,就逼着他做。不然就是一顿暴打,然后她也象极端委屈似地在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这世界还讲不讲道理,打了别人,自己却还在那里哭,好像很委屈的样子。原来这女人不光心术不正,而且很会演戏!

夏利军在心里默默地思忖着——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于是,夏利军又恢复了以往鼻青脸肿,苦不堪言的生活。他在内心抱怨怎么这家务多得连玩的时间也没有?该死的家务,去死吧你!

晚上母亲照旧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倚着被垛静静地睡去,整整一个月都是这样。在夏利军眼里母亲变得越来越神秘了,白天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仿佛就是地主对穷苦人。只有晚上的时候,她才象一位世间少有的温顺的好妈妈。

通过白天的恶毒和夜晚的善良相比,他感到母亲爱自己的成分比恨自己的成分要多一些。看来,她还是爱自己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天早晨,当夏利军将雪一样白的馒头端上饭桌的时候,母亲又流露出了她那久违的笑容。可是这笑容未在她脸上呆上片刻之功,便又奇迹般地消失了。父亲则在一边连连夸赞儿子的好手艺。

晚上,小利军依然睡在母亲的怀里。有几次他想挣脱,母亲却用双手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走了似的。以前,他没有发现母亲的手怎么会象钳子一样结实,令自己动弹不得。

母亲对小利军的打骂依然是那样狠毒。只要家务做不好,她张嘴就骂,抬手就打。以至于班主任实在忍无可忍地来家访时,将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吴淑琴当着全家人的面向儿子承认错误,并向老师保证,今后再也不打孩子了!

可是,老师走了之后,她非但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反而变本加厉起来。经常是三天一小打,五日一大打,故此,夏利军又恢复了往日家暴的生活。可是他奇怪地发现每打自己一次,母亲便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需要歇上好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而且打在自己身上的巴掌也变得越来越轻,这使夏利军内心感到一阵阵的窃喜。

614日,夏利军没来上学。

615日,夏利军没来上学。

616日,夏利军还没有来上学。

617日,夏利军终于来上学了。

班主任陈燕妮让夏利军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讲明这几天没有到校的原因:

——真的不好意思,这几天没来上学,我不是故意的。爸爸说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我得在家里送送她!

——现在,我会蒸馒头了;我会烙饼了;我可以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可以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父亲从生产队下班回来,我可以给他做好香喷喷的饭菜;我可以给自己和父亲缝补衣服;正是因为我学会了做饭,爸爸即便出远门,我也不会挨饿。

——如今,妈妈再也不打我了……我怨恨自己,因为我学会了所有的家务,正因为妈妈知道我和爸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挨饿了,所以她走了。

说到这,夏利军哽咽起来。泪水像雨注一样从他的面颊流过。

——从今往后,妈妈再也不会打我了!可是我也没有妈妈了!

——今天,我才明白妈妈打我时,棍棒落在我的身上,痛却在她的心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白天打我,晚上却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走得时候,我就躺在她的怀里。爸爸和李二叔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妈妈抱着我的手掰开……

——大夫说,妈妈的尿毒症只能维持八个年头儿……没想到这一天来了。

夏利军讲到这儿,教室里鸦雀无声,静默得像一座死丘。

    学生李晓燕惊奇地发现,在夏利军的左胳膊上戴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字,是用黑底白字绣成的。

于是,她好奇的问陈燕妮:“老师:那个字怎么读?”

陈燕妮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夏利军的头,声音颤抖着说:“同学们!这个字的正确读音,念—— ’!”

说完,她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大声哭着跑出了教室。

那一天,没有人给孩子们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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