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宇认为自己肚子里还是有点儿墨水的。高中毕业对于他来说,文凭既不算高,也不算低,反正说得过去。尽管后来对“机会”也上了几年所谓的网络教育,但是他始终认为那是假文凭,有点虚儿。远没有自己高中毕业证来的真切、实惠,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火柴厂已经解散很多年了,他是最后一个下岗回家的职工。在此之前,他始终在空荡荡的厂子里看大门。看大门的一共有仨人儿:厂长、会计和他。厂长要处理破产后厂里杂七杂八的事儿,所以一般情况下,从来不值班。会计是一名女同志。厂长和陈江宇怕她背着包,拿着厂里不多的钱,被社会上的坏人拐跑了(当然这是玩笑),所以从来不要求会计上夜班。白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事儿才来卯一头。即便来了也待不上放屁的功夫,跨着包就扭哒扭哒的又走了。所以白班儿、晚班儿都是陈江宇在上,这叫24小时连轴儿转。
一天,厂长,忽然将8万块儿钱递到陈江宇的手里,表情极其严肃,极其认真的说:“老陈,明儿到局里去补办一下手续,后天就甭来上班了,火柴厂到今儿个算是最后一站了。”
陈江宇有些愕然!手脚冰凉的不知所措。
“这钱儿——我不要!”
陈江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当时冒出了一句事后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假话。
“老陈——别耍小孩子脾气!这钱,你必须拿着!”厂长的口气是命令式的。
“火柴厂走到今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亏欠大家的太多……这也算是一儿点补偿吧!”说这话时,厂长的声音有些哽咽。
说着,他把钱硬是塞到了陈江宇的手里。
陈江宇从头凉到脚,浑身冰冷,下意识里感觉自己将要与世隔绝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局里已经把火柴厂卖给了开发商,听说以后这儿全部都要盖成商品楼,面向社会出售。可能会给咱们厂留几栋,末儿了,末儿了,你也算有楼房的人了。这也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吧!”说到这儿,厂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过,这也意味着你是彻底的下岗了!”
说完,他伸出大而有力的双手和陈江宇使劲的握了握,算是告别吧。
陈江宇明显的感觉到厂长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脸上的笑是挤牙膏一样挤出来的,那样子让人看了之后,感觉比哭还难受!
陈江宇在火柴厂院子里围着一座座厂房、仓库转了一圈又一圈儿。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是那么陌生。那样子仿佛是即将辞世的老人,望着自己的满堂儿女,目光热切,既不愿离去,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内心又如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样,惘然若失!
他是推着自行车回到家里的。一路上他扶着车,车扶着他。他感觉所有的路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自己,那表情仿佛自己是穿着奇装异服的花儿乞丐或者被游街示众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人们充满了冷漠和敌意。他不敢生生硬骑,因为他担心自己重重的摔倒在马路上,不仅连一个扶的人都没有,所有路人还会趁机抢走他那8万块钱!
此刻的他,心象冰块一样凉,凉的犹如一摊死灰。火柴厂就这么“完”啦?!他宁可自己被拳脚相加的打死,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会是真的!
从小酒馆出来,他踉踉跄跄的回到家里,连衣服也没有脱,便象死狗一样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早晨,太阳依旧不辞劳苦的从地上爬到了窗上。金黄色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进屋里来。已经收拾停当的王海霞还是来到床边推了推自己的丈夫:“嗨,嗨,嗨,不上班啦?都已经八点了,再不起就迟到了!”
“厂子都他妈黄了,还上什么上?!”说着,他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
“有什么事儿,晚上回来再说。要迟到了,我得先走了!”说完,她拎起挎包扬长而去。
陈江宇是在王海霞做晚饭时才起的床。他尽力地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自己打电话给最要好的“发小儿”到小酒馆吃饭。说好的由他请客,可是当他仔细把兜里的钱数了一遍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去付账。想到这儿,他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
整整一个月,他的日子都是这样打发的:傍晚去小酒馆吃酒,白天在家里蒙头睡觉,样子颇有些“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味道。尽管媳妇“瞧你那点儿出息”的话始终就没有离过嘴,可是他依旧我行我素,置之不理。
一天傍晚,当王海霞像以往一样回到家的时候,她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屋内窗明几净;饭桌一尘不染;花盆错落有致;餐具码放整齐;地板砖光洁如新……丈夫陈江宇则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她最爱吃的“葱烧海参,”炒菜锅则被“大师傅”敲打的叮当乱响。
王海霞的心像被浸满了蜜水的海绵,一下子变得舒展起来!
她迫不及待的跑到厨房里照着丈夫的面颊大大的亲了一口。陈江宇可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撩拨开了。他迅捷的关掉火门儿,快速出击,伸出自己健硕的双臂将爱人托举在胸前,王海霞也就势将自己的双臂搭在了丈夫的脖梗上,双眼深情的盯着丈夫。
陈江宇几乎是一路小跑儿的穿过饭厅、客厅,把王海霞放到了阳面儿卧室的大床上。夫妻俩犹如“久旱逢甘雨”的痴男怨女,瞬间,便融化在了一起。这是
他们结婚十五年来第一次大白天儿的干那事儿。尽管王海霞嘴里娇羞的说着“真没出息”的话,可是她俩却如同洪水猛兽一样愈演愈烈。
晚饭是在异常和谐而温馨的气氛中进行的。
陈江宇给妻子夹了一块儿海参肉,然后不紧不慢,极其严肃的说到:“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当作家!”
对于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王海霞来说,她知道丈夫肚子里有点儿“花花肠子”,可这“花花肠子”究竟有“多花”? 有“多长”?她还是摸不到底儿。
“作家——不就是坐在那里写字吗?咋也比整天介儿躺在床上睡大觉强!写就写呗。我一百个支持!”说这话时,妻子的态度异常坚定,语气也格外铿锵有力。因为她晓得鼓励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多么的重要!
创作是需要环境的。
对于,一个人放屁,街坊四邻都能闻见臭味儿的棚户区来说,显然不是一个好的环境。无论如何,从哪说它也不可能与一个作家的生活起居联系在一起。
面对这样的环境,陈江宇毅然决然的选择“忍”了!可是一个像样的电脑桌儿,一台能够提高写作效率的电脑还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他和妻子商量着要置办这些家当,并口口声声的表示,这些,便是自己今后吃饭的家伙了。
看到丈夫不久前失业时痛苦不堪的模样,王海霞的心都碎了!好不容易从失业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而且他当作家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做“对世界对人类有影响的人”已经成为丈夫对自己和女儿说的频率最高的词,并且已经成为他的座右铭。他是这样信心百倍,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
想到这儿,王海霞连一个“磕巴”都没打,买——买最好的!她心疼自己的丈夫,她再也不愿看到丈夫失落后痛苦至极的样子!
再说了天底下有几个不心疼自己男人的女人——不心疼自己男人的女人,不是丑女人,就一定是傻女人!
电脑桌来了。类似于老板桌的那种。
——现在颈椎病、腰椎病的人那么多,都是长时间坐姿不正确造成的,所以必须要买个好的。今后,我们娘俩儿还指望着老头子养家糊口呢!只要人健康,什么贵不贵的。尽管王海霞心里这样想,可是付尾款时,她的心还是像在滴血一样的发抖。两万块呀——两万块!这可是自己在超市,没白天儿没黑夜儿的干,辛辛苦苦一年的工钱!
老板桌的尺寸比家具厂员工上门量的尺寸大了些,于是他们不得不利用双休日把自己卧室与女儿房间之间的格栅打掉,重新往女儿房间的位置挪了挪。
挪完之后,陈江宇不无愧疚的对女儿说:“闺女,等火柴厂的房子盖好后,咱家最大的一间就是你的!”
王海霞也在一边抱怨:“这棚户区,我算是住的够儿够儿的了!”
电脑也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如期送达了。当然也是最贵的,美国“苹果”的,花了两万六千块,王海霞是用自己的“小金库”给丈夫买的。
做“对世界对人类有影响的人”,陈江宇开始按照内心既定的目标,紧锣密鼓的开始了自己的创作。
第一部作品的名字叫做《我的老婆王海霞》,陈江宇计划把“她”创作成一部中篇小说。开篇他这样写道:王海霞。我的老婆。初中文化。要说她的文凭,实在不敢恭维。要说她的为人,不得不恭维。在我决定从事写作事业的时候,她是鼎立支持的!因为在她的内心觉得我绝非一般化的小市民,而是一名将来“对世界对人类有影响的人”,更是对她和她的女儿有影响的人……所以她把所有的精力和财富都给予了我和我的事业……我又能拿什么回报我的女人和我的女儿呢?我想就是做一个“对世界对人类有影响的人”。然后给她们娘儿俩最富有的生活……最温馨、最浪漫的生活……
随着创作的不断深入,陈江宇发现自己的这个年龄不适合长时间盯着电脑,否则眼睛就会发干发涩。于是他想买一台打印机,会不会好一点儿?写文章时,用电脑。修改文章时,在打印纸上进行,这样眼睛不用长时间盯着屏幕,多少可以缓解一下。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王海霞。
妻子一如既往,连一个“磕巴”都没打,就同意了。因为她把自己和女儿明天的幸福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丈夫。
陈江宇继续他的创作,丝毫不敢懈怠。每每看见崭新的老板桌儿、“苹果”电脑、“惠普”打印机,就仿佛有一支鞭子在拼命的抽打着他的脊背,于是,他内心的创作欲望被一次次强烈的燃起。
因为,他要给自己的亲人最富有、最温馨、最浪漫的生活,要做“对世界对人类有影响的人”,所以他必须惜时如金,加倍努力!
一天夜里,陈江宇把王海霞搂在自己的臂弯里,柔情似水的看着爱人:“你对我这么好!我该如何报答你呢?这段日子,我一直‘活’在感动里!”
爱人被他的言语逗得“咯咯”直笑:瞧你那德行!尽管这样,她还是被丈夫孜孜以求的精神打动了!一辈子能跟着这样的男人,自己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幸福和甜蜜在王海霞的心里想潮水一样不停的涌动!
转眼间,六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的审稿期。如果当期不用,第二期怎么也该用了,怎么杳无音讯呢?陈江宇扳着手指头儿,盘算着日期。
又过了三个月,陈江宇彻底的失望了。他查找了一下原因,怀疑自己的创作风格出了问题,于是他决定买一些杂志来揣摩不同刊物的风格和用稿需求。只有这样创作出来的文章才会有的放矢,否则岂不是盲人瞎马?所以,闹出南辕北辙的笑话来也是极有可能的!那样,岂不白忙活了?!
于是他嘱咐妻子在上下班的路上帮他顺便买些《读者》、《北京文学》、《散文》、《十月》、《人民文学》等刊物回来,要求既要单行本,又要合订本,反正自己待在家里没事儿就拿过来看呗!
妻子没有按照丈夫的“吩咐”做事儿,而是分四次“打的”给 “作家”把这些书全部拉了回来。
这么大的动静,街坊李大婶儿还问:是不是要开书店?陈江宇笑了笑,没有回答。
“大婶儿,江宇要当作家!”妻子王海霞说道。
李大婶儿连连点头儿:好!好!好!哪天出书了,她还要第一个过来买。
“用心读吧!老头子儿,这书可值两千多块呢!”
不能辜负了妻子和女儿对自己的希望,陈江宇一下子把自己埋在了书海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潜心阅读,陈江宇惊讶的发现,在浩如烟海的知识里自己贫穷的是一名乞丐!需要补充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自己不好好“充电”,就会被淹死在知识的海洋里。只有掌握了高超的游泳技巧,才会永久的漂浮在海面上,并且游刃有余。
经过“洗练”的陈江宇再也不敢轻易的下笔了,他感觉自己以前的作品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艺儿。”如何让自己变得值钱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现在,他要开始新的创作,他决定写一刻钟,休息一刻钟,思考一刻钟,因为只有经过锤炼的文字和情节,才是“活”得文学。否则,打印出来的便是一具挨着一具的僵尸。难怪人家不发表呢?
三个月后,他将自己的短篇小说《麦子,收麦子》寄给了区文化馆的《妫水湖》杂志,他期待着飘着墨香的铅字出现在眼前。
又三个月过去了,他的作品如约而至的出现在了《妫水湖》上。王海霞看见丈夫的文章变成了铅字,那一刻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虽然只有50元稿费,但肯定与认可的价值远远要大于金钱的意义,毕竟丈夫的心血没有白费!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三年过去了。陈江宇早已将下岗的心酸与痛楚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唯一的乐趣就是一门心思的把自己埋没于写作之中。
激情是有的,作品也有近300万字,可是发表的却寥若晨星,少得可怜!但是这一丝一毫也没有动摇他做“对世界对人类有影响的人”的理念和初衷!为此,他仍然像一块顽石在努力的坚持着!他想,这一天,或许下一个明天就会到来。
这一天,他一如既往的伏在电脑桌前才思泉涌的奋笔疾书,突然间手机铃响了:
“陈江宇吗?”
“啊哦,我就是。您——哪位?”
“您好!陈先生。我是‘美丽江山’售楼处的王江丽,您单位在我们小区不是留了几栋房子吗,我给您打电话的意思是,请您明天过来看房子!”
听到这儿,陈江宇激动得快要跳起来!因为妻子“我在这儿住的够儿够儿”的话,已经在他的耳朵里磨出了茧子。
“那明天需要我做些什么?”
“作为定金,明天您只需要带八万块钱过来,其他手续以后陆续办。”
撂下电话,陈江宇像是感冒之后,又被瓢泼大雨浇了一个透儿,云里雾里的回不过神来。
当他“彻底苏醒”之后,猛地将双手“叭”的一声,拍在了一起。“有房子了,我终于有房子了!”此时,他兴奋的像一个傻子。
晚上,爱人一回到家里,他便跑了过去伸出双臂将王海霞高高举起,“有房子喽!我们终于有房子喽!”王海霞也笑得象一朵盛开的芙蓉。
“明天——咱俩——一起去看房子!”
“哎,没说带什么手续吗?” 王海霞问道。
“明儿,不需要什么手续。只带八万块钱就行。”陈江宇一边在厨房里洗菜,一边冲饭厅里的妻子说道。
“八万块!让我上哪弄去?”
“咱家不是还有钱吗?”
“有钱?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说着,王海霞将一张A4纸递到陈江宇手里。陈江宇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张虽然陈旧,但十分平整、光洁的账单,上面的字体清新而娟秀:
支出:
电脑桌: 20000元 苹果电脑:26000元
惠普打印机: 4500元 杂志: 2400元
打印纸: 500元 参加培训班:18000元
电脑椅: 500元
庆祝第一篇作品发表:500元
稿费收入:
稿 费: 500元
总计支出:72400元 收入:500元 剩余:8100元
看着这份账单,陈江宇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不知不觉自己的“作家”生活已经走过了四个年头儿。从小市民成长为“对世界对人类有影响的人”,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第二天,他们到售楼处把捌万元定金交了。其中大部分钱是从即将上大学的女儿的学费中拆借来的。末了儿,还不够,是他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借了三万块钱,他答应三个月后一准儿还给母亲……
哎,当作家的日子,真难!
一想到三个月后要把欠母亲的钱还给她老人家儿,陈江宇的心里就没着儿没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