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8月8号。平日忙于工作,只会关注今天是周几、明天是周几,经常忽略掉具体的日期,除了发工资的日期——我是在下班后在国贸等车的时候“发现”今天是8月8号的。8月8号,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纪念日,奥运会开幕那年我用小刀橡皮完成人生里第一方印章。想想,今年也是学习篆刻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一)
记忆里,接触到的第一方印章是爸爸钥匙串上的一枚名章:塑料质,整体像琥珀似的,中间嵌着一朵粉色小花,印文为手工刻的漂亮的楷体“姚成厚印”。我爸告诉我,朔州方言管印章叫“戳子”,古代官员才有大印,一般在比较正式的奏章、批文中钤用,小老百姓签字后摁手印儿就行;现代没那么多讲究,普通人也可以有印章,当然,没有戳子的人摁手印儿一样也能代替盖章。当时大概就形成了一个模糊概念:印章好像是人们身份的证明!
小学时特别喜欢看书,听说“百科全书”里的知识很多,于是我央请我妈带我进城去买一本。看书是好事情,小学未毕业却知书达理的我妈始终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于是,她不顾当时脚腕的肿胀与疼痛,带我进朔州城选购了一本厚厚的《我的第一本百科全书》。后来,我从这本书中的“历史回眸”一章里看到“牢阳司寇”战国铜印的插图,当时就觉得很神奇——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字体,隐隐然有种神秘、厚重的感觉。彼时我心里也想着:这么老的印章,一定很值钱。那时候我就很想看看爷爷的印章,可是小时候的我是出了名的“顽皮货”,爷爷怕我弄丢,始终没给我看过。
得不到的往往是最让人惦记的,于是我就莫明奇妙地想着拥有一枚印章。大概上初一时,我妈进城办事,帮我从刻章摊上定制了一枚塑料的“姚鑫华印”,花了十块钱,印文为电脑上的宋体字。虽然不是篆字,但我那个高兴劲儿没法说,一个劲儿往书上盖。可是因为常带在身上,不久就弄丢了……
在小学初中的阅读经历中,我了解到一些很有趣的关于印章的故事:苏秦佩六国相印、秦始皇用和氏璧作“传国玉玺”、关羽“封金挂印”后留下“过五关斩六将”的佳话与名垂千古的忠义形象、梁山军师吴用托金大坚伪造蔡京印章援救因酒后题反诗而获罪的宋江、“盖印大王”乾隆皇帝等等。而很多汉语词汇也与印章有关,例如“挂帅”即执掌帅印,印代表着不容置疑的权力与权威。
随着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的渐近,我也由一名小学生成为南峰中学的初中生,“汶川大地震”前后,奥运火炬传递的新闻成了电视、广播里的“常客”,那个时候我却对奥运会会徽——“中国印·舞动的北京”萌生了极大的兴趣,甚至还用小刀橡皮摹刻一方。不得不说,08年北京奥运会作为一届文化氛围极其浓厚的世界级运动盛会,其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弘扬起了极大的作用。只是在初中时候,因没有老师指导、学习资源匮乏、眼界有限,我在篆刻艺术的学习中,临摹对象只能是历史课本、《语文报》、书画印刷品上可怜稀少的的零星古印和挂历上的电脑篆体印章,所用工具也只是小刀、橡皮,到后来爸爸不用的废锯条、捡来的汉白玉……
后来,我进城买了《五体书法字典》等书籍,在学习中了解到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秦石刻、汉《说文》、唐代李阳冰,乃至清朝的邓石如、赵之谦、吴让之、徐三庚、吴昌硕等,他们的篆书都别具一格。整个初中时期,我慢慢记住了一千多篆字,但一直不知道篆书入印要“印化”,对“篆法”“章法”“刀法”“印宗秦汉”“印从书从”“印外求印”等更是闻所未闻,只是尽量把印章刻得匀称、整齐、美观一点。因为热爱,我全身心地投入这件事中:描摹、反写、磨石头、磨锯条、刻制……手上磨起泡也在刻着。张连荣老师见状便告诉我:“姚鑫华啊,先有生存权,才有发展权!”
(二)
高中大学的业余时光,我会偶尔买青田石刻印,作为朋友们的生日礼物。但由于我在影视学习、诗词写作、音乐创作乃至考古(田野考察)等多方面的爱好占用太多时间,篆刻的刀功有些许进步,然而整体水平尚不可观——没正正经经临过汉印的终究是“野路子”。2017年年初,结识几年的朔州书法家赵鹏飞老师说,看了我的篆刻觉得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以后有机会可介绍李柱先生去寻求指点,但眼下在大学里还是要以专业为主,日后好有个饭碗。
我对李柱老师素有敬慕之心,曾在多种书籍报刊上见过他的篆刻作品,他创作的作品内容以姓名章、肖型印、以古诗名句和朔州人文历史为主要内容的闲章等居多,其风格古朴浑逸,富有金石气。其闲章多刻古诗佳句,是他文心雅趣的一种表达;肖型印则以或写意、或工笔的绘画元素入印,其生肖印造型尤为生动、意趣横现,佛像印构思极具匠心,如发丝一般细的劲挺线条可见其刀功精深。而我在大学里也专心于所学的影视专业,大一时就努力考取了国家级的相关职业证书,但繁忙之余偶尔也会想:难道以后就一直对着冷冰冰的电脑和影视设备讨生活吗?我想起了那份遗落在生活角落里的爱好曾带给我的静谧与安心。后来在大三暑假时候,赵老师便把我介绍到李柱老师那里进行问业。
李柱先生学识渊博,待人热情宽厚,平生严谨谦逊,很有君子之风。他知无不尽地从基本的冲切刀法、刻印选字、篆书印化、线条的细节等开始为我分析,告诉我“印宗秦汉”,嘱咐我从汉印开始临摹,体会汉印浑厚气息中的“分朱布白”和其线条的长短、曲直、方圆、疏密;他告诉我,章法理解可以比喻成一家人或一间房子:一家人中每个人身高、体型、面貌、个性、脾气各异,而在一起终究是一团和气,不同字在同一方印里也是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一间房子有卧室、客厅、书房、厨卫,要根据房型、功用不同来进行分配设置……最终达到“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的艺术效果。李老师的讲述使我受益匪浅,而且每一次当我把近期或临或创的作品拿给他指导时,他总是耐心细致地为我分析某处字法正误、某处线条力度如何、某处留白不宜……李柱先生一生热爱地方历史文化,所参与编撰、校订或个人著录的《三晋石刻大全·朔城区卷》《朔州志》《朔城区志》《万里寻访古朔州》《朔州野生哺乳动物漫话》等,还有几本珍贵的资料性书籍正在写作中,其中他的研究涉及文学、文字学、史志学、生物学乃至建筑学、收藏学、金石学等。李柱老师的勤谨与不慕荣利是我为人为学方面一生的榜样,他对我的指导将是我终生难忘的。
除李柱先生之外,姚文宏先生和刘海清先生也给了我很多的指导。
姚文宏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们都是南榆林人,按辈份他是我的四叔。他为人正直、谦逊,擅魏碑,业余也酷爱金石篆刻。凡见过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有一种文质彬彬的感觉,他安心地在朔州这个“从城南到城北打车只需25块钱”的五线城市里,踏实地做着一名书法教师,他的学生在比赛中屡屡获奖。他不喜以技为长的所谓“工稳”一路印风(事实上在第八届全国篆刻艺术展后,当下这种“千人一面”的印风的滥觞被著名评论家苏海强先生评价为“工艺印风”),注重篆刻艺术中意与趣的表达,他在篆刻的避就、挪让、疏密等章法和破残做印等方面给了我很多的指导。
刘海清先生是我通过网络结识的一位良师,他擅长各种印风,其甲骨文印和竹兰边款尤为一绝,我很喜欢刘老师篆刻作品的金石气。我曾两次拜访刘老师,参加过他办的培训班,而且恰巧的是两次求学都和刘老师一起度过了中秋节。刘老师特别注重学生的汉印功底,尤其是其对汉玉印的深刻理解与把握。在评判我们的临摹作品时,他言语不多,但经常会一语道出临摹欠佳的细节性问题。他要求我们静下来、慢下来,通过观摩来回味古人琢玉时的心境,以匠心治印。事实上,随着学习、理解的深入,我越来越能认识到汉玉印所蕴含的种种内涵与超越表层气韵的大美——汉玉印很像是中国印中的“君子”,最能代表我国篆刻艺术的正大气象与大国匠心。除篆刻外,刘老师精于金石传拓,他还把边款乌金拓、蝉翼拓、砖瓦拓、部分全形拓技术教给了学生,在他的工作室我们见识到了很多精品秦汉魏晋砖瓦和画像石,因而从他那里,我的受益远超篆刻艺术。刘老师亦是出身寒门而刻苦研学、回馈社会的榜样,他经常会做一些书法、篆刻、传拓的公益活动,如今跟他学习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在这些老师的指导下,我先后从网上买了一些篆刻书籍,并通过网络有意识地收集着有关篆刻印谱、篆刻工具书、文字学专著、金石学研究等资料,学习也开始由秦汉临创渐渐转向清代、民国流派篆刻的临摹。赵之谦的浙皖集精、赵之琛陈鸿寿的精妙切刀、徐三庚独特的篆法章法、吴昌硕的寓巧于拙、王福庵韩登安的精切细琢、赵古泥邓散木的古拙浑逸、陈巨来的极致匠心等都深深地让我浸淫其中、反观复摹。我深深地膜拜他们,有时候,在品印、刻印的时候,先贤的形象便浮现出来——我常能想象到他们在油灯下伏案耕石的情形,赵之谦先生的生平事迹尤为打动我。于是我偶撰两联:“读帖每得苍古趣,耕石偶遇往贤容”“书山寻千圣,网络观百家”。
(三)
21世纪是一个以互联网产业发展带头的万业猛进的时代。不得不说,在互联网时代,我们这一代人无论是在学习方面,还是在生活方面,都是极其幸运的——我们总能通过网络找到自己想要的资源,从而使学习和生活更加便利。李柱、姚文宏两位先生都曾和我说起他们过去学印的经历:长期没有印谱和专门用于篆刻的石料、刻刀,他们还都有过刻砖头的经历,而过去除了资料少之外,书法篆刻还不是一种专门的学科、名家研修班也特别少,因而很少可以系统地学习。与上一代老师们相比,我们这个时代的资源是那么的丰富,条件是那么的便利,由衷感恩这个时代。
在2017年,我开始关注到一个经常分享古玺印资源的微信平台——“盛世成馨”,它是一个以传播古玺印文化为主旨的公众号,通常每周一早上7点16分进行古玺印资源分享发布。到今年,其推文囊括了名家藏印、百家姓汉印、馆藏珍品、秦印、官印、私印、玉印、单字印、吉语印、肖形印、时贤治印等一个个系列,形成了一个颇为可观的古玺印文化品牌,可谓“百姓丹书呈卷帙,千秋碧玺汇鸿篇”。其中部分古印为首次面世,因而又极具学术研究价值。此公众号及其背后默默无闻的团队其长年的坚持,应该说是一种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景仰与坚守,事实上他们已经为弘扬我国的印玺文化做出了相当的贡献。而我在关注这个平台的两年多中,体味着原汁原味的古玺印的气息,想象古人铸凿印章的情形以及几千年前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思维不禁杳远起来。这种阅读与体味对于每个篆刻艺术的学习者的审美与鉴赏力的提高都是至关重要的,正如姚文宏先生曾对我说的,“有眼上的功夫,手上功夫才能进步……艺术和做人做事有这么一点不同:眼不高、手就不会高。”除在这个平台进行学习观摩外,我也关注了西泠印社、上海市书法家协会等微信公众号,进一步了解、感受篆刻艺术的魅力。
除此之外,通过网络我还认识了一些敬佩的老师,并或通过网络联系、或通过当面问业的形式向他们寻求指导。有的老师会耐心地给予我一定篆刻相关的中肯建议,有的老师赐予的忠告甚至不止篆刻——他们更关注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在爱好艺术、追求梦想时存在的生存压力与发展问题,其真知灼见令我万分感动。
在学习、问道诸位老师的过程中,我经常听到一个很特别的名字——水既生老先生,水老1928年生于朔州,早年去往太原发展,他是山西陶瓷研究和书法篆刻组织的早期奠基人之一,也是李柱先生的老师,以陶瓷研究、书法篆刻等名于三晋。我有幸在朔城区古城商场淘到几本《水既生书法篆刻选》,如获至宝地拜读,最为吸引我的是水老以金文大篆入印的先秦古玺,那种古朴浑然又尽显妙思的气息打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有的老师和我说,得水老的片语指点也会受益匪浅,建议我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看望他老人家。后来在一向关注我发展情况的作家边云芳老师的帮助下,2018年11月末,我终圆其愿。
见到水老,我按捺住心中的万分激动与崇敬之情,慢慢鞠了一躬。在水老问过我的基本情况后,我将自己钤印的印谱和收集的部分陶瓷标本先后拿给水老指导,水老兴致勃勃地看了又看。“治印无派宗秦汉,作书有源法商周”是水老一以贯之的学术主张,他告诉我,篆刻和书法同理,篆刻的笔画和线条都是从书法中化来的,一定要坚持练字。老先生甚至热心地让师母武奶奶拿出陪伴自己半个多世纪的自锻刻刀(据老先生说此刀是他用工厂车间的“弹簧钢”自己锻打的)想要为我示范“运刀如运笔”的逆入正行,可惜毕竟老人家已是九十岁的高龄,终究未了……水老对我这个后生的一切言行令我万分感动。此外,他还让武奶奶为我示范大篆书写的“运腕”“运笔”技巧,在我进行练习时偶然一瞥,老先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神色显得特别关切,让我的心里隐隐然生出一股暖流……
(四)
西泠印社是每个篆刻艺术爱好者心中的圣地。在去年南下求职未果之时,我来到了杭州拜谒西泠印社。这里的建筑、馆藏、石刻和楹联,我以前只在网上见过,当它们真正进入我的眼帘之时,我顿时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里的草木仿佛都有一种石刻般的厚重沧桑。我慢慢走过一处处亭台阁榭,细心地品味着先贤留下的每处痕迹——如今它们都是宝贵的文化财富,属于中华,亦属于世界。在印学博物馆游学结束后,我才正经地坐在西湖畔,欣赏着从古诗词阅读中就期待已久的盛景。烟波浩渺、桂香四溢,无怪乎人们说这里好比天堂。离开杭州之时,我写了一首七律以记此行:
七律•戊戌秋游西湖(新韵)2018.10.18
胜迹美名常欲往,入杭辞甬正重阳。
几双夜鹭嬉莲影,十里晨涛送桂香。
治印宗师刀走蟒,筑堤刺史笔行骦。
东坡豪句重吟起,尽扫胸中半两殇。
而今年闻知西泠印社举办“韩登安篆刻《西泠印社胜迹留痕》特展”之后,我毫不犹豫地订了观展往返的机票,约了在杭州工作的朋友一起观展,夜飞杭州。韩登安先生是我很崇敬的一位大师,他的艺术成就极高,对西泠印社的复兴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而他的袖珍印谱则是我去年“南漂”的重要伙伴。恰巧的是,这一次朋友还为我准备了一本西泠印社出版的《韩登安印谱》作为礼物。有朋友问:“买机票来一趟杭州就为看展?”对于我来说,可以近距离地亲眼看到“偶像”的治印原作,这是很难得的眼福与学习机会。
在自己研习篆刻、运刀耕石之时,我慢慢地得到了一些感悟。
首先,学习篆刻的过程让我变得更耐得住性子,因为治印须有“佝偻丈人承蜩”之精神,方能功成见鐻。刻印和做人一样,必须吸取东野稷败马的教训,例如一个线条(尤其是在书写中就有衔接性的笔画)不要一刀就刻完,一方作品不一定一次性完成,多留一些修改与完善的余地。而汉印线条里方中寓圆,圆中有方,和做人做事一样,一生在世既要有原则、有硬骨头,但也要注意为人处世的圆融。某处细节刻坏了不要紧,可以根据具体的不同情况进行修改,比如适当运用做残、呼应、对比等,这又和在为人、为事中一定要懂得变通一致。虽然,尚未深谙人情世故的我在处世的很多地方做得还不够好,但至少我要求自己行事一定要对得起内心良知,仰不愧天、用心做事。当然,天下没有完美的事,有时候留一点遗憾也未尝不是好事。
一路上,走过学习误区、玩过音乐、写过诗、打过工……欢喜过、悲观过、浮躁过、迷茫过,但一直坚持着这个爱好。走到任何地方,篆刻工具始终不离己身,目前这些“宝贝们”已经陪伴我去过太原、石家庄、北京、安阳、郑州、洛阳、杭州、宁波、上海等地。刻印时候,听着刀与石的细语,感觉世界是最安宁的,真的享受那份无拘无束的简单、安心与静谧。前路还长,苦中有乐,而篆刻艺术对我来说,或许就像有的“文艺青年”笔下的所谓“灵魂栖息地”,无论如何,它现在已是我生活里亦或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