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不是我印象之中会有人离开的天气,那天下午阳光很灿烂,是我这种讨厌晴天的人也会喜欢的灿烂,那天也是我生日后的第三天。
初中时我的手机是不允许带到学校的,妈妈只让我在家里使用。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家,抓上手机,顺势往床上一摊,手机里却显示着十几条红色的未接来电,都是妈妈打来的。这对于电话从来不超过五分钟的妈妈来说,有些歇斯底里,她从不像这样给我打电话。直到我回复电话之时,我的脑袋里也什么都没有,等着电话那头的的人给我一个解释。
电话接通,断续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xx……爷爷走了……我们在急诊,你快打车过来吧。”伴随着强忍着啜泣,即使是距离第一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没有眼泪,没有那种从眼中喷涌的泄洪,知道我要去急诊的出租车师傅比我更紧张,在晚高峰之中加塞别车,伴随着其他司机不满的喇叭声。下车之前的找零更让他乱了阵脚,急匆匆地翻腾着他前座抽屉里的钞票,末了跟我说句“快去吧”,他有经验,我希望他以后再也没有,但这显然对壮年的人来说是种奢望。
那天下午太阳很好。
三楼走廊里的白炽灯泛着青色,伴随着不同家庭的哭声。哥哥在电梯门口等我,把我带到了病房门口,我们俩沉默着,甚至称不上相对无言,因为都共同面对着病房的铁门,看着这个纹丝不动的东西。
门开了。姨姨们和妈妈已经哭作一团,又伸着手把我搂过去,推到爷爷床前,告诉我不要把眼泪撒到爷爷身上。寿衣已经换好了,确实是没有希望了。亮蓝色的上衣、明黄的帽子,这不是他的衣服,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穿过这么高调的衣服,他一定不喜欢这套衣服。他看起来很平静,没有笑意,没有怒容,什么都没有,只是顿住了,停滞了。
门又开了,我回到了走廊,靠着墙边的扶手,低着头。哥哥过来拍拍我的背,我们接续着沉默。
什么都没有做,大家却匆匆忙忙到了晚上。妈妈让我和哥哥去打印爷爷的遗照,我们跑了大半个城,也没有找到开门的照相馆,最后妈妈只能联系相熟的朋友的店,我们去取了回来。照片选的不大好,我说不清爷爷是在笑还是怒,也不知道自己事无法分辨还是早已记不清楚,爷爷不是这样的。
我拿着遗照回到奶奶家的时候,客厅里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陌生但是认识的、应该认识又不认识的,黑色衣服的司仪跟别人握手,姐姐背着书包坐在爷爷的床上哭,我还从来没有一天像这样感觉到奶奶家原来有这么大。我嘴笨,不会说安慰别人的话,拿来床头的卷筒纸不断给姐姐扯着,没说什么其他的话。
过了几天,爷爷下葬了。司仪念着讲稿,大屏上滑着红色字体的讲词,来的人一个个同我们家人握手,流程也就这样结束。我们到讲堂的偏房里看到暗红色木头的棺材,先我们一步的司仪快步跑到爷爷面前拿出一把镊子,将鼻孔里两个棉团扔到了地上,没有人看到这一幕。轮到我见爷爷最后一面,红木棺材里铺着金色的丝绸,里面的他似乎没再穿着那天的寿衣,是我记忆里他的衣服,又不知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幻象出这套衣服给他穿在了我的记忆里。他的人中侧有一条淡淡的血痕,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看到。
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一直怀疑着自己,为什么一点点想哭的欲望都没有,但是这次我没有问任何人答案,他们给不了我答案,我也做不到。
铜盆里的纸钱向天上飘着灰,爷爷的棺材被抬上了车。男人们负责抬棺材上车,我跟妈妈在后面的车上跟着,不长的路,用了不短的时间。从后座看出挡风玻璃去,暗红色的棺材在我取象的中央。爷爷的坟地早已挖好了,把棺材放进去,埋上土,家里的每个人都各自用铲子掘了一捧土,放在爷爷的坟上。
为什么我没有那种悲痛欲绝的感受,书里、电影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我是爱他的。我不想拿大人的那套说辞来骗自己,我已经初中了,即使仍然是一个孩子,但我知道死亡是什么,我已经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就从头开始说吧,从我所知道的最早的地方开始。
爷爷奶奶上个世纪支边来到新疆,他们从山东来,以前在房后的大修厂工作。爷爷是党员,但是并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有天看到楼道里张贴的党员社群小组名单才知道的。爷爷奶奶很怪,对于他们这样的老年人来说,他们不愿意带孙辈的孩子,他们一共有五个孩子,妈妈是最小的一个,我也理所当然是孙辈里最晚到的。我之前的哥哥姐姐,都没有长期的在爷爷奶奶家住过,除了我,小学之前,我在爷爷奶奶那里长大。我从小就是每年被偷偷拉到奶奶的卧室给第二份红包的孩子,虽然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个想法,甚至我的父母,但是我一直坚信我是他们最爱的孩子,即使不是也是最受宠的一个。
我不是个老实的孩子,总是跟着爷爷到处转悠。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楼后的大修厂,爷爷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着,我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他是抓蜻蜓的好手,我们带着一个矿泉水瓶出去“打猎”,回来能带着半瓶子的蜻蜓。我总学着他的样子抓蜻蜓,慢慢地自己也能抓到不少,我便将眼光不仅限于蜻蜓这样的“大虫”,对小小的粉蝶也跃跃欲试·。粉蝶比蜻蜓难抓得多,你要慢慢靠近它,手一点点的挪近,虎口慢慢包围它,然后迅速出手,才能抓到它们。粉蝶小,又极为灵光,我们从来没有抓到过它。有一天,我们照常巡游时,看到一个在极好捕捉位置上的蝴蝶---停在草丛里最高,最出群的茎上。我跟爷爷打赌,我能抓到它,爷爷不信我,自顾自地沿着自己的路走,等我放弃跟上他。我重现着以前的步骤,出人意料的是,这次我成功了。我狂喜地跑到爷爷跟前给他看,他笑了笑,显然对我能抓住吃了一惊,把瓶口打开好让我把粉蝶放进去。这是我第一次抓蝴蝶,是我们一起抓到的。
大修厂里,不止有蝴蝶,有蜻蜓,还有在管道之间穿梭的野猫。我眼睛尖,每次从上面望底下黑黑的管道时,总会看到几只猫穿来穿去。猫对于不能养宠物的我诱惑可太大了,看到了就耍赖不走,拉着爷爷一起看,但是它们好像知道了有大人在看它们一样,躲起来了,所以爷爷总是对我拉着他一起看空废水管很无奈。
幼儿园的时候爷爷每天都接送我。到了路口,他每次都要抓紧我的手,再过马路,到了人行道就放开。再这样的放开再抓住,抓住再放开,我也慢慢长大了。有天放学,我远远地冲在爷爷的前面,即使到了马路也没有停下等他。自己左右看看,确认四下没有车了便自己壮着胆子过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过马路,我回头看了看马路那头的爷爷,他从来没有那么远那么模糊。带着心里“长大”的自豪感,我继续向前走,没有等在后面慢慢挪步的他。
我很喜欢在爷爷奶奶家的日子,因为老人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我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我跟着他一起做汤圆,爷爷磨好的糯米粉往我的筛子里一放,筛好的糯米粉我就拿去给奶奶,又在他剁饺子馅的时候在旁边蹲着看,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捣蛋,但是从来不会因此而挨骂。有次他们泡发了香菇,准备把香菇的伞柄一个个切掉再分给我们。爷爷抓着蘑菇,手起刀落,一个香菇就处理好了,看久了我觉得也能试试,就一只缠着爷爷给我一把刀。他耐不住我的纠缠,给我了一把小水果刀,我就在他的旁边学着他的样子做。下午七点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开始的时间,我就从爷爷旁边跑开,带着一篮子香菇坐到电视跟前一边看一边干。我第一次尝到了被刀割的滋味,刀在我的大拇指上划了一条深深的口子,血也跟着我的哭声一起出现在客厅里。
爷爷很少说话,到了我大些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内向,也很少找他说话,这种定式一旦形成,就很难被打破。也许你看了这么久会好奇,爷爷的话为什么一句都没有,残忍的现实就是,我一句他完整的话都回忆不起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笑着看着我。我上了小学,便没有再爷爷家住了,只是每周末都会回去吃一顿午饭。有一次我在床上玩手机,他来房间里取东西,看着我便笑了起来,但是与平常不一样的是,他坐到的我的旁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跑开了,从床上往客厅去,那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依旧不理解。妈妈在厨房里看到这一幕问我为什么不教爷爷怎么玩游戏呢,我只是呆呆地站住了,又接着往客厅走,像过了马路那样,没有停。
好像就这么多了,再之后能记起的爷爷,就住在医院里了。
爷爷牙不好,提不起吃饭的兴趣,身体也一天天的消颓了。一开始爷爷住在调理科室,爸爸说爷爷只是进医院养养身体,过段时间就会出去了。我那天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出去遛弯了,我躺在他的床上等他回来,偏斜的光逃过树叶的阻拦,停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没过一会,他就回来了,被人搀扶着,站在门口的光里,看着我笑。
爸爸从来不会对我说谎,但是爷爷没能再迈出医院的门。爷爷住进了icu,虽然我知道icu是重症病房,但是我还是没有将死亡和爷爷联系起来,因为我其实从幼儿园的时候就在想,爷爷奶奶什么时候会离开我,姐姐已经从大学毕业了,爷爷奶奶还在,那么我推演一下,爷爷奶奶至少到我上大学之后才会离开。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我这样的标准,只有时间本人告诉我我是错的。
Icu病房只能允许一个家属探望,爸爸是医生,在下班之后会到病房观察爷爷的情况,然后带在外面等着的我们一个一个进去。在走廊里等了很久,玻璃上贴着涂层,整个走廊泛着黑色的青,每次开关门时放进来的夕阳都格外刺眼。终于轮到我进去了,他没有对我笑,因为他没有睁眼,光是在床上躺着,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从喉咙挤出几个字,爸爸凑到他的嘴边听完跟他说现在还不能喝水,我在床边呆站着,不知所措。爸爸跟爷爷说,xx哥哥要回来看你啦,你想不想他。回答是两个字。当爷爷说出不想xx哥哥的时候的恐惧覆盖在我的身上,我第一次认识到即使你是孩子,也不会被他无限的包容和原谅,因为他也是人。而我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像许久未归的哥哥一样,让他疼爱又最终心生怨恨呢?爸爸让我喊喊爷爷的名字,我有些犹豫,脑子里立马想到的是鲁迅在他的父亲临走之前叫的最后一声,他很后悔。所以应该是自我欺骗了吧,如果没有想到爷爷会离开,又怎么会在潜意识里有这样的联想呢?我还是叫了爷爷,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我来了,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很用力地睁开眼,回了一声欸,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次他没有对我笑了。
也许是爷爷最后一次听到我叫他了,也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叫他,但是我不像鲁迅那样后悔,甚至觉得如果真的没喊出声,才会给自己更大的后悔。对着爷爷的遗体,我没有喊出一声爷爷,因为我知道他听不到了,我的思绪也太过空洞,无法用语言把洞给填补上,只是呆呆地望着。现在大家称为爹,称为爷爷的人,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他的墓前说再多的话,也只是活着的人对自己的安抚,认为用这种方式能让在地下的他了解自己对他的所想。他不是变成了我们眼里的一方土,去了另一个世界等我们,是他不再等我们了,不再存在了。
爷爷走之后,家里的门总是会莫名奇妙的被风吹开,之前从来不会。起初总是在下午,后来有一天深夜门突然打开吱呀作响,妈妈早已睡着,我以为是上夜班回来的爸爸,没有太在意。但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关门的第二声,便从自己的房间出去查看。门大开着,空荡的楼道里的声控灯亮着,即使没有任何声音。我去把门拉上,回房间躺倒在自己的床上。我不信鬼神,但是不禁想是不是爷爷回来看我了,倒也并不害怕,甚至更希望是这样。也许他回来看了看睡着了的妈妈,再坐到的我的床边让我教他打那时候没教他的游戏。
所有这些关于爷爷的未做的悔恨,总是在奶奶跟我说完那件事后一遍一遍的鞭笞我的内心。爷爷走了大概一年之后,她跟我说我上小学之后,爷爷经常问他,为什么我不来了,奶奶回他说xx上小学了,忙了,没时间过来,爷爷就对她说那多给她点钱。当时未脱闸的眼泪在这时延迟出现了,我当时没有理解这笔钱的意思,我以为时爷爷想要用这笔钱“买”我回来,以至于在很久的一段时间中我都深深自责自己是不是一个畜生,所有美好的遗憾的都像池水,在高压之下浸入我的每一寸。后来我有点想通了,爷爷也许并不是这个意思,这钱的方向被我倒置了。他是想用这份钱代替他自己,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没办法牵着他的手,跟在他后面,他看不到我就没有以前保护我的安全感了。这种想法会不是只是我安慰自己的虚伪之辞,我也没有办法找谁求证了,也没有办法让我完全摆脱这份自责,并且是不是在我想起的时候继续责问我。就像我在写这一短短的一段话的时候,垃圾桶里多了沾着眼泪和鼻涕的纸,也反反复复不得不停笔几次,再重新开始,来完成这些话。
是全部了,也不得不结束了,我可悲的没有继续写下去的东西了。为什么爷爷是空白的,显而易见。我已经无法清晰地记起爷爷的穿着,他对我说的话语,他在我心里成为了一种遥远的呼唤,却终归于模糊,拼不出完整的语句。其实很久以前就想要回忆关于爷爷的事情,每次拿起笔又总是顿住,千条万绪不知从何写起。过去也许可以记起更多的东西,但是现在写一写每次想到爷爷能记起的事也许也并不是坏的,毕竟能反复出现的一定是最珍贵的。对爷爷的记忆之于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封闭的文本,处于现在时间的我作为读者生成这样的意义,处于以后时间的我对于这部文本的阐释一定会有不一样的观点,那便之后再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