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以北(组诗)
姚瑶
妹妹在清水江彼岸
升腾的雾,清水江像一帧水墨画
我无法看清哪些是炊烟哪些是雾
只有小舟在江中打开的波纹
摇动的木桨,一声声击打在我的心坎
年复一年的清水江
穿着碎花衣裳的妹妹在彼岸等我
她一直在彼岸等,等老了岁月
望眼欲穿的等待,亲人才有的等待
我的眼睛已昏花,走后这么多年
妹妹已经成了一尊雕像,依然在等
我知道,这一等
就要等到来世,等到下一辈子了
乡愁难寄
在老家,外出打工的年轻人
比赛般修起了砖房
近一两年,老家的路边
一层或两层的砖房,像笋子一样
冒了出来,大多是毛坯房
装修的钱,还得外出打工两年
每年春节,年轻人都要折腾一番
请人拉水泥、钢筋、瓷砖
这些年来,年轻人大多外出
留在村子的老人、小孩
他们构成村子的不完整部分
基本算不了劳动力
一度出现工荒
每年春节,我也要回老家一趟
童年的伙伴,也回来了
他们比在广东打工还要忙碌
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偌大的村庄,像蜕下的蛇皮
变得了无生气
没有了乡村的韵味
修起来的砖房,一年住不上几天
我胸中数十吨的乡愁
不知寄放在哪里
在圭研的小溪里遥望大海
溪水也会干涸。经过无数辗转后
一汪溪水也失去了妩媚的身段
汇聚、散开,历经波折
阳光下,最终慢了下来
我守住圭研的小溪,遥望大海
我是游弋在溪水的一条鱼
在溪水淹没脚背的浅沟
在溪水汇聚的深潭
一步一叩首
泪眼望穿,期待这溪水
缓缓带着我,东去
走进汪洋大海
流经炊烟潮湿的村庄
带着那么多的隐喻
流经声色犬马的城市
还保持着矜持
所有的期待在留白的纸上
一个旋涡,偶尔停留
灵魂等待肉身归来
一场泥沙俱下的洪水
把我快速汇入大海
腥咸的海水
无数次在我身上,进行猛烈的洗刷
慢慢把我养得坚强、无畏
春节那今天
春节那几天,从天南海北归来的人
像一尾尾逆流而上的鱼
汇聚于源头。他们挤满了破旧的木楼
蹩脚的普通话混合着乡音
难得的几分热闹
路途上的颠簸劳碌
在一碗米酒里荡漾成莫名的快乐
留在家里的老人早杀好了年猪
给小孩子准备的礼花炮
暂时还藏在里屋
要等到除夕的晚上
才能摆出来燃放
多久没见的老乡、童年伙伴、小学同桌
都在春节那几天
邀约想见,见面首先扫一扫微信
然后拉进老乡群里
醉酒后大声说着在外拼搏的传奇
语音留言喊得山响
偶尔也有叹气声
大声商议着外出打工两年
然后回乡创业
正月初七过后,大部分人离开村子
开始新一轮的鸟兽散
多像小孩子手里燃放的礼花
燃完后留下满地狼藉
冷风一吹,都跑得没踪影
村子又归于安静
一群打牌的男人
春节前后那些日子
村口总是聚集一群无所事事的男人
在刘二柱新修的砖房前
摆开一张八仙桌,他们打牌赌钱
大声骂娘,说着粗话
声音高过屋前流淌的溪水
总有人输掉荷包里的钱
上了年纪的老人,眯着眼睛晒太阳
他们对年轻人不屑一顾,恨铁不成钢
输掉的钱还不如打一壶米酒
割一刀脖子肉,一桌子人划几拳
轮不到上桌的人
抽三块钱一包的遵义烟卷
干着急,捏着几张单薄的纸币
想上去一显身手
场外的妇女,显得更加焦虑
一个劲催促自己的男人
春节这几天难得回家一趟
把时间浪费在牌桌上
热被窝都冷了,有些过份
这一群打牌的男人
他们积累了一年的力气
要在一张牌上甩出去
他们也想在大声的脏话中
喊出内心最真挚的声音
他们在别人的城市,压弯腰身
只有在自己的家乡
才找到男人伟大的尊严
县城以北
从天柱县城往北出发
一条笔直的硬化路尽头
是一座水库,比眼泪稍大一点
圭研人在水的源头
面朝黄土背朝天,栽树造林
在那里养儿育女,生生息息
心中有小小的自豪
这一汪水养活了万亩大坝
我的老家在县城以北
我以一个卑微者的身份
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
除了姚姓之外,还有杨姓、刘姓
吴姓、蔡姓、龚姓等等
众多的姓氏的孩子在溪畔蓬勃生长
如水库边上长起来的杉树
一茬一茬伸向天空
县城以北,像打开的幕布
投放一帧帧黑白照片
照片我眨巴着眼,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我以十六年为一个时间界线
十六年后,我逃离老家
那时,水库像一个偌大的镜子
倒映我少年的天空
现在,这座水库在我眼里
只剩下眼泪那么大一点
县城以北,藏着我无数梦想
每次去,我都会选择温暖的午后
常常躺在岸边,看炊烟
一缕缕从某栋木楼飘出,长大的孩子
像蓬勃的杉树,长得结实
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了
县城以北,我老家还有栋木屋
多年失修,大雨已漏进堂屋
满屋的乡愁挥之不去
刷上桐油的木门,已经锈蚀
木轴转动的声音,无法惊醒我了
时光停留在十六年前
门口那株枫树,在某一天夜里
轰然倒下,那夜的风很大
剩下的旧物掩藏在时光深处
葬在眼泪一样的湖水里
只是村子里的小孩还在蓬勃生长
老人一茬一茬老去
时光已经不能倒回去
炊烟不能再一次飘入
我古老的木屋
绿苔爬满堂屋
满地斑驳,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堂屋湿滑无比,且爬满绿苔
心情潮湿,这原本是两码子事
却硬扯在一起,我无限纠结
为不相干的事着急
屋外的大雨
掩盖我叹息的声音
父亲走后,老家的堂屋很少打扫了
绿苔肆无忌惮
爬满地上,连墙根都不放过
父亲的坟头长满野草
漫过阴雨绵延的清明
有雷声响动,漫长夏天
雨水多,适合绿苔生长
像我体内蔓延的思念
一寸寸长出来
我的内心比这个夏天,还要焦急
总有长不完的绿苔
指甲一样大小的乡场
像指甲一样大小
五天一轮回的乡场
此刻已经人声鼎沸
油炸粑的味道
扑进鼻子,一碗热油辣椒米粉
是乡亲最牵挂的中餐
从湖南过来的小老板
嗑着瓜子,总是把小音响调到最大
“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
邓丽君恍若喊破喉咙
最为热闹的是牛马市场
隔着衣袖,卖主买主摸着指头
像一场见不得人的交易
当然,双方皆大欢喜
牵着牲口离开
三四辆摩托车绝尘而去
在乡村公路上发出刺耳的轰鸣
那些年轻人真不怕死
听乡医院的医生说
每年断手断脚有十来起
几个老头,蹬坐在屋檐下
晒太阳,打发寂寥时光
乡场的热闹,与他们无关
看着散场后的满地狼藉,一声叹息
也有年轻的男女
来到银饰店里,选一件信物
把誓言打在银器里
这只手镯,在太阳下
闪着诱人的光
指甲一样大小的乡场
温暖在我诸多的文字里
黑汗珠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比喻
真的,父亲像狗一样
从密不透风的炭窑里钻出来
炭窑像只倒扣的天锅
一丝凉风都没有
黑色的汗珠蚯蚓般爬满脸上
整个冬天,父亲伐树、入窑、烧炭
奔忙在山上,像只陀螺
那一担担黢黑的炭
是父亲用整个冬天
蓄积的黑汗珠换来的
父亲像黢黑的木炭
在冬天的风中显得更加瘦小
这些炭能卖几个钱?我质疑父亲
父亲嘿嘿的笑着,没有回答
远远看着父亲没入山中
伐木的声音传来
把树木变成炭
通红的木炭,变冷变黑
父亲也把我烧成了炭
脸上的黑汗珠
变成一粒粒晶白的盐
亮瞎那个冬天,再也不寒冷
一只不愿意离开村庄的狗
又是冬天了,这只狗
微闭着眼睛,匍匐在火炕前
一声不吭
这些年,小偷都懒得光顾村子了
狗显得有些多余
这只狗内心有些纠结
可它不曾离开村子半步
恪尽职守
宁愿守着空空的村子
也不愿意跟随年轻人走出村口
去城市打拼
它怕一旦离开村子
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易地搬迁
老刘倔得很,不愿意离开村子
与老刘年纪相仿的老头
他们为村子交出了自己一生
要落叶归根
只有熟悉的黄泥土
才适合埋葬老去的骨头
第一书记做了三个月工作
老刘总算点头
搬到县城移民小区
一道搬出大山的几个老头
把老刘当成了村长
老刘三天两头邀到家里来
喝酒聊天,大多数时间
无所事事,县城太辽阔了
他们不敢出去溜达,怕走丢
老刘从老家带来一袋泥土
没事的时候,抽着旱烟
摸摸熟悉的泥土
脸上泛起红光
一粒金色的稻谷
一粒金色的稻谷
在旷野的稻田,幽幽生长
拒绝俗世,拒绝粗鲁
它适合一只胃温暖的抚摸
低垂腰身,与风攀谈
这丰收的景象,内心愉悦
小鸟是稻草人亲密的伙伴
它不忍心吞下
这粒金子般的稻子
像我的诗句,带着岁月的温度
有着美满的幸福
时光漫过整个田野,随风飘落的
是磨砺前行的汗水,这粒稻谷
能否在你眼里荡漾出些许热泪?
一波波浩大的秋收号子
跌宕人心,一头老牛沉重的鼻息
唤醒炊烟,以及
比稻谷更朴实的人间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