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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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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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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无处寻

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是闲的,逢着好天儿,就愿意窝在暖阳里翻闲书。今儿个晌午,不知怎的,翻着翻着就睡着了,于是30多年前的一个同桌儿就忽然出现在了梦里。

我们做同桌的时候,也就十多岁。那时候家家孩子多,班里的学生也多,大家都是挨挨挤挤地坐着,四五个人挤一张桌子的时候也有,若是遇到玩对眼儿的,还会偷偷摸摸地串到一起,那就挤得更乱了,所以提起同桌,没法固定为某个人,只不过我和她,是经常挨着罢了。

那个年龄的孩子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用来玩,可偏偏又都特别容易犯困。春天的暖气儿一烘,困了。夏天的午热一耨,又困了。而第五节课,作为下午的第一节课,在招引瞌睡这个事上,毋庸置疑,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你想想,一群半大的孩子,精神振奋地喊了一上午,一顿饱食后又疯跑了一中午,到了下午第一节课能不打苶吗?我都撒摸过,彼时全班人困马乏,大家想睡觉的迫切劲儿,连神仙都拦不住。但是我同桌可不一样,她从来不睡,还不让我们睡。

我对瞌睡向来没有抵抗力。总是课起五分钟左右,就满脑子自己馇粥,馇着馇着就神思茫茫。老师讲课的声儿也隐在茫茫之中,还一缕一缕的,越飘越远、越远越细,我的两只小耳朵很努力也抓不住一丝丝。而我前边上一刻还历历可数的人头,下一刻就都模糊成了黄昏时影影绰绰的轮廓,忽明忽暗的。每每此时,我的头必定会失重一般,对着课桌狠狠地磕下去。而同桌也必定会在此时,迅速地伸出一只手垫在课桌上,再迅速的伸出另一只手,瞅准我的要害同样狠狠地掐(抠,拧)一把。疼是真的疼,所以醒神明目的功效一点也不含糊。我总会在一激灵中快速醒来,并会以更快的速度找准两只眼睛的焦距,强作无事状,对着老师尽可能睁大、睁圆,意图以这样的欲盖弥彰来防止老师的御驾亲征。她就这样,一节课左左右右,也不知得忙乎多少回,更不知从哪回开始,我和她近乎儿了起来。

有一次她跟我说,想去我家东边的大河玩。按理说这事一点都不难,领她去一趟就是。可是去大河需得经过我家大门口,我爷爷怕我们淹着,成天坐在大门口看着。如何过家门而不被我爷爷发现这事挺难,也让我挺犯愁。但是后来我还是七绕八绕地领她去了,算是投桃报李了一回。不过不久我就发现,她似有把这份礼尚往来绵绵不绝地延续下去的意思。今天她领我去了她们屯子的杨树趟子。明天就必得要求我回她我们屯子的柳树林子。今天她为我请了假,明天我必得为她逃个学。在对为非作歹百无禁忌的年龄里,我们俩互相从善如流,玩的特别好,渐渐地都不愿意分开了。

有一回,她特别诚恳地央求说,你家人多,少一个也没事,你上我家来呗?我短暂地琢磨了一会儿后,觉得我爸不能让,就说,还是你上我家吧,我让我姐她们也跟你玩。可谁知她一下子就变得很难过,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家就我一个,还是要的,也可能是捡的,我爸肯定不能同意。怎么办?已经不是急待解决的问题,急待解决的是我很吃惊,正愣愣地看着她,几乎口不能言。还没等我从愣怔中缓过来,她又说,我亲妈可能在哈尔滨,听说是知青,有文化,等攒够钱,我就去找她。这天大的秘密实实地镇住了我,这赤诚的信任真真的感动了我,我立即承诺绝对保密,跟爸妈都不提,那胸脯子拍的,“咣咣”地。从此,我俩几乎形影不离。

忽然有一天,她没来上学,我猜她可能是攒够钱了。我很惦记她找妈的结果,可结果就是她再也没来上学。我实实在在的惦记了好长一段日子后,终于还是忘了她。

结婚后的一个寒假,我回老家。大哥说,在垓里遇到你一个同学,没说叫啥,听说你回来了,晚上要来咱家看你。然后我就开始猜,能是谁呢?还顶风冒雪地来。可待到来了,才发现是她,我很惊喜。

她也结婚了,女儿比我的远志还要大一岁,先生是朝族人,家境很好,待她也很好,美中不足的就是先生一家人老是用朝鲜语交流,叽里咕噜的,她听不懂。她依旧像少年时那样埋怨我,你离我那么远干啥。我安慰她说,不远,你得空了,可以坐客车来看我,还可以写信。聊着聊着,我忽然想起她寻亲的事儿,就赶忙问她找到亲生父母了没有。她无奈地笑笑说,找啥,就是耍耳音听村邻说在哈尔滨,哈尔滨那么大,房子一排一排的,问谁打听?刚到那,还没等看清楚哈尔滨长啥样呢,就让人给追回来了。回来就搬家了,之后就连耍耳音都耍不着了。我问她,如今都长大成人了,有没有再问问养父母。她无奈地又扯出一个笑,颓然地说,结婚时候问过,白扯,他们说啥时候死啥时候告诉我。现在我也不想找了,再说了,光我找有啥用,都没有人找我……我怕她继续难过,就赶紧转移话题,幸好是生了个女儿,小棉袄可以给你做知心人儿。可她更加无奈了,小孩子知道啥呀,她感叹。我一时无语,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而沉默。她也沉默着,只是拉着我的手,比少年时还要亲热。

我们很快就又断了联系,因为那时我们连座机都没有,而她又不擅长写信。只有一个新年,她一下子寄了十多张贺年卡来,我以为这是她不爱写信且选择困难的结果,开心了几天后,收藏了一段时间后,就随手扔了。后来,我换了单位,搬了家,一晃又是好几年杳无消息。但我时常想起她,有时也挺牵挂的。2018年的春天,我决定去找她。我托一个同学打听她的联系方式,可是带回的消息却是,她都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肺癌死的。她对自己的身后事只有一句交代:不埋,骨灰撒风里、扔水里……都行。

我很震惊,她还不到四十岁,怎么能得肺癌呢,怎么会死呢?为什么不埋?“都行”是啥意思?那个春天,同学们但凡开口聊天儿,说的就都是她离世的消息,可是我的记忆,却始终停留在小时候。

小时候,她和奶奶住一屋,那个老奶奶不能下地走路,也不大说话,每天唯一的营生就是抽旱烟,可能是特别喜欢,所以就起早贪黑地抽,很有一股子争分夺秒的热情。她很懂事,也很勤快,就按时按点的给奶奶装烟袋。装完,还“滋啦””一声划根火柴给点着,动作特别熟练。

她的养父母也很爱抽旱烟,不过是纸卷的那种。一到农闲时节,俩人就坐在炕上对着抽,可能是抽烟需要专注些,也可能是抽烟耽误说话,所以她家屋里院外常常一点动静没有。我去找她玩,时常看到她趴在炕沿边儿上一支接一支地卷烟,同样专注,同样安静。两只手搓来捻去,像一台机器。

结婚后,她跟着先生一起经营一家超市。店里人来人往,按理说她不应该孤单,可是她偏偏学不会朝语,所以大多数的时候就干巴巴地坐着,有时实在没意思,也会抽根儿烟解闷。

这个烟熏着长大的,眉间时常写满忧思的女子,今天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孤单单地坐在黄昏里的背影像一绺烟儿,没等我看真切就倏然而逝,惹得我心一惊就醒了。

醒来后,我伏案疾书,努力地写她留在这世间的痕迹,可回忆零零散散的,很用心也不成曲调。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风卷起雪花扑打着无边的冷寂,像我对文字的无力感和起伏不定的情绪。

远处的石刀山也落雪了!那是我们一起爬过的第一座山,山还是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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