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一点,酒吧还在营业。但我的工作已提前结束。
倚靠在二楼阳台的栏杆边上,我的脸颊轻轻贴合着带有冰凉露水的铁质围栏,安静感受着从楼下传递上来的热闹。闭上眼睛,一股酥酥麻麻的震动感便在脸上蔓延开来,像是一群蚂蚁在脸上舞蹈一般,有趣极了。不知怎的,脑海里竟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幅蚂蚁们脚踏正步的滑稽画面。硬邦邦的靴子“哒哒哒”地撞击地面,充满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酥麻的震动在我脑海里闪烁,慢慢的,就连蚂蚁们那表情浮夸的笑脸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陷入了一场自娱自乐的幻想之中,脸颊的骚痒感愈发强烈,澎湃的笑意也开始在心底喷涌回荡。
真是幼稚,我故作镇定。可笑意还是没能憋住,像是破堤的洪水一般,一股脑儿全泄了出来。
下面在玩些什么呢?好想下去看看!在这苦苦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
一阵嗤笑过后,幻想一并消失不见,视野回归现实。深夜寒意渐浓,冷风吹拂,寂寞油然而生。我抬起头眺望远处的街道,漆黑一片,凝神观察,依旧只有望不见深浅的混沌。眼前的黑暗如同一张纸片,毫无立体感可言,本该存在于现实的硬朗轮廓现在竟全然湮灭,一条也分辨不出。路灯都早早熄灭了,回家的路途也变得孤单起来。飞蛾们都自觉疲惫地放弃了灯光而选择赖在栏杆上匍匐休息,可这些爱喝酒的家伙们竟然还没玩够!我暗暗地想,莲姐大概是这世界上最辛苦的人吧。喝酒的人爱拉着她,一起工作的人爱麻烦她,就连本该休息的假期,也被突如其来的应酬占满,实在是太可怜了。一定是因为她太善良、太软弱了!
“要是像莲姐这样不会拒绝他人,我也一定会失去自我,变得痛苦!绝不能这样!”我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想着一定要变得坚强锐利,绝不能像莲姐这般软弱,受人欺负!我点点头,由衷地讨厌着这份软弱,可当我冷静下来,内心深处却又隐隐作痛。莲姐平静而略带苦涩的笑容隐隐约约的在我脑海里显现出来,那是她今早答应我的要求时所展露出来的笑容。仔细回忆,对于莲姐来说,这个笑容似乎太过于常见,常见到大家都一致认为这是她温柔的标志。
我叹了口气,心情变得尤为复杂,哀伤的心思像是千万根炸絮的毛线捆绑在一起,连梳理清晰的机会都没有。在这伤感的刹那,我又猛然回想起今早我所对应地返还给莲姐的笑容,那可真是源自内心而又丧失内心的幸福笑容啊。该如何是好?浓烈的愧疚感像是无数刀片,狠狠地剐蹭着我的自信,已致使我再也提不起精神。
她是最软弱的人,也一定是最善良的人吧。明知道她温柔无比,不会拒绝,所以大家才这么爱麻烦她。真正错的一直都不是她的软弱,而是像我这样任性而讨厌的家伙啊!莲姐的温柔也一定不是真正的温柔,而是向我们这些“冠冕堂皇的渴求温柔者”的妥协。
“要不,就不麻烦她了吧……”我低下了头,眼神变得空洞无力。
脚边,一只头抵墙角的飞蛾正兴奋地扑腾翅膀,它卖力地扭动翅膀,却丝毫没有飞起的迹象。看着它这样慷慨激昂地浪费力气,我感到一阵嫉妒。要是我能像飞蛾一样简单,浑身的力量只为释放力量而生,可以不顾方向,一心向着火焰,那该多好呀。
真是让人嫉妒。原先对自身的厌恶感立马迁移到了这只可怜的飞蛾身上。于是,我抬起脚朝它狠狠踹了下去。
因为不开心,所以想发泄什么,但这一脚下去发泄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不得而知,看着这只飞蛾破碎的尸体,心情意外地变得轻松了。可能我本性就是个热爱杀戮的邪恶女人吧。或许我该将飞蛾救出墙角,让它重新追逐光芒,也许我会因此而变的美丽。可在这个无人打扰的阳台,我拥有的只有我自己。所以就允许我多心疼些自己,让自己再任性些吧。
呜!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补偿莲姐,但明天的约会绝不能耽搁!”
“要怪就怪那些臭酒鬼吧”,我把责任干净利落地推卸开来。幸亏人眼长在前面,看不见自己的脸。可不能一直为自己过去的错误而感伤太多啊,要是耽搁了未来的好事可就因小失大了!总之先乖乖等着吧。
二
似乎来此处消费的人们都有着强烈的反叛精神和无限的活力,夜越深,大家闹的越狠,人越闹,就会变得越有精神。于是大家就这样恶性循环地折腾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有第一个人愿意低下头承认自己“不行啦,我是个没用的家伙”的时候,大家才会就此消停。随后他们便会冷冷地嘲笑那第一个退缩的家伙,嘴里说着“真是没用!太扫兴了!”这样的话,又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拖着自己快要崩溃的身子迅速离开。
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久了,这样的场面我也有所习惯。不仅仅是在午夜的散场,我发现但凡有男人存在的地方都不会缺少像这样的蠢事。
我曾向阳叔讲过此事,那时我故意扯开嗓子哇哇怪笑,想要炫耀自己高深的见解,并想将自己的快乐传递给他,可他却始终一脸严肃,丝毫不肯回应我的心意。而后我又装作傻傻的样子撒娇似的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好面子呢?既然累了就赶紧认输嘛,这样硬生生地拖下去,对谁都不好,就连我这个小小的服务员也得跟着受苦啊!我昂着头,用力瞪大眼睛,努力做出男人们会喜欢的可爱表情,但阳叔依旧是小口抿着红酒,一脸惬意地靠在我的身边,不肯给予我些许关怀。好在我早已习惯了他这幅姿态,也因此没有太过伤心。每每望见他这般恬静优雅的绅士模样,我都会忍不住恭维一句:“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谦逊有礼该多好呀!”
昏沉的琥珀色灯光下,装有浓郁红酒的高脚杯反射出如同夏夜繁星般耀眼的光芒,晃晃悠悠地在我眼里闪烁。望着他的侧脸,我心想他大概是在思考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吧。虽然心头有些落寞,可这也算不了什么。对我而言,只要能够每次抬起头,揉揉眼睛,还能看见阳叔就待在我的身边,确定这并非梦境之后,我就心满意足了。
独自一人在这个城市生活,经受的挫折大大小小已有千百件。原以为我会就此倒下,可当那些磨难劈头盖脸地向我迎来之时,我才发现面对它们并非难事。独自面对困难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勇气也常有不足的时候,但只要阳叔还待在我的身边,我便觉得即使是天塌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我也逐渐明白,真正难熬的一直都不是磨难,而是寂寞。
在这家酒吧工作了快三个月,阳叔是我唯一的客人。大概是我不太漂亮的原因,男人们大多都不喜欢我陪他们喝酒,他们总是说我病恹恹的毫无情趣,一起喝酒坏心情。可事实上我也是有认真化妆打扮过的,夸奖不说,反倒说我影响他们心情,真是讨厌!
而阳叔却不一样。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商人,讲话温声细语的,朦胧而又清脆,听起来像是薄雾中隐逸着的山泉声。他的措辞恰当得体,正经文雅,所说的话也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他虽然不曾夸赞过我,但也不像其他人那般无礼地嘲讽我,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绅士。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够每天都待在他的身边,虽然无趣,但他偶然间的温柔却能将我治愈。这半点温柔看似渺小,却能带给我极大的安全感。我想我已深陷其中。
上次听同事说欺骗女人是男人们天生的本领。我想这并非是男人本领强大,而是女人单纯的向往美好罢了。假如有人想要将我欺骗,就请认真欺骗,用最大的谎言将我包裹在甜蜜的幸福之中。只要我一直看不见真实,迷茫的死去也不乏是件快乐的事。虽然很没道理,但我却偏爱这一套,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奔着幸福火焰而去的飞蛾。假如我因此丧生,没人可以笑话我的愚蠢,我是追求幸福而亡,死在最为炙热的幸福里,这是我一生的浪漫。
三
阳叔的出现对我而言可谓是一场救赎。
对于这样夸张的说法我并不觉得害臊,因为我是真实而又深刻地体会到了那种从地狱之中脱身的幸福感。
地狱是寂寞制造的,自然也是充满寂寞的。正如我前面所说,难熬的一直都是寂寞。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就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的打算。事实也是如此,独自一人,面对一切。我信念坚定,认为没什么困难是不能咬牙捱过的,疼痛和委屈最终都会被伤疤吞噬,被厚茧覆盖。可直到有一天夜里,我从梦中恍然惊醒之时,我这才醒悟:那些被我埋葬在心底的委屈、以及始终未能消化掉的痛苦正无时无刻的不在侵蚀我的内心。
当我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片茫然。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身边空无一物。那一刻的失落,仿佛跌落无尽深渊,怎么也落不到底。之后我试着静下心来回忆白日工作时的吵闹生活,想要以此驱赶内心的孤独。可我又惊讶地发现,那些看似热闹的生活,竟完全没有我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感受着他人的热闹,那些热闹的生活就像是一场电影,而我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磨难被我摆平的喜悦,无人分享;望着虫鸟发呆的幻想,无人倾听;遭受挫折的委屈,无人诉说。那些热闹一直都存在于我身边,却始终不属于我,无论我如何回忆,前往多深层的记忆,似乎都只有空荡荡的寂寞存在。未解决的寂寞还在持续蔓延,将要到来的痛苦又已奔在路上。就像是陷入了一个不断重复旋转的旋涡之中,一圈圈的诅咒堆叠在一起,永远不得安息。
漆黑的夜色如同淤泥一般压敷在我脸上,使我呼吸困难,我从未发觉寂寞是如此可怕的敌人。我做好了准备来面对外界的挑战,可却倒在了长久所处的寂寞里。想要拥抱只能拥抱自己,想要倾诉只能自言自语。于是我开始嘶吼,开始哭泣,试图让周围的空气变得热闹起来,好让自己能从寂寞中逃脱,可始终不得效果。
人一旦察觉到威胁所在,就会变得异常敏感,最微小的烦恼被无限放大,那些不曾注意到的痛苦也变得显眼起来。自那以后,每个夜晚便如同地狱一般煎熬。
幸运的是,阳叔来到了我的世界。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如同一道暖阳,从遥远的云端穿透而下,温暖和煦地照射在我干枯的身体上使我重获生机。那阳光可真是奇妙无比,不仅给了我寄托精神的港湾,让我存活于此,还允许我肆意生长,回归本性。作为店里资历最浅、地位最低的服务员,平时的我只敢唯唯诺诺地躲在他人身后,选择认真遵循他人的意见而寄生在生活的夹缝里。尽管心中偶尔会产生不同观点,可我却从不会与他人提起,生怕惹得人家厌烦。但在阳叔面前,我仿佛恢复了本性,人变得活泼起来,再加上酒精的帮助,真实的灵魂便得以完美释放。回归自我的轻松自在,可真不是一句“我好幸福”就能概况的。
听人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如果做了噩梦,那么现实便会美好。我想,阳叔的出现一定那些噩梦所带来的美好。既然如此的话,那么今夜的我一定要做个最最可怕的噩梦,好来换取天明之后的美好。如今的我已丝毫不再害怕噩梦的到来,如果每夜的噩梦可以换来天明之后的幸福,那我真愿意做一辈子的噩梦!
四
凌晨两点,人潮从大门处一泄而出,吵杂声从室内扩散到了室外,紧接着又跟随着人群的消散而不见踪影。
莲姐的脚步声一直都是这样的独特。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踩在木质地板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本该清脆明了的敲击声显得格外绵延而又沉闷。真希望莲姐能走的急促一点,脚步变得坚定一点,这样既能节省出不少时间,也好让我能感觉到她有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可莲姐依旧是保持着她一贯的步调,脚步如同我手表上滑动的秒针一样有序。等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我早已被时间折磨的疲惫不堪,情绪自然是低落的不行。可转念一想,我似乎又离天明之后的约会更近了一些!想到这里,我的血管脉络猛地膨胀,浑身血液变得灼热起来。于是我更加焦急地转过身子望向转角处的阴影,期待着莲姐的出现。
“抱歉!抱歉!久等了,茉莉!”莲姐优雅曼妙的身姿从阴影深处渐渐清晰。今夜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纱裙,头发高高挽起,是她一如既往的端庄姿态。尽管此刻的她抿着嘴唇,一脸歉意的皱着眉头,也依然散发出不俗的傲人气质。我一脸平静地望着她,尽可能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试图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得体,可身体却不禁站的笔直。
在走廊灯光的照射下,紧身的薄纱随着她身子的晃动隐隐约约地反射出点点银斑,她抬手将挽起的长发放下,漆黑如墨的长发像是一汪黑色泉水,顺着光滑白皙的脖子流淌而下。我朝她抛去了明媚的笑容,心里却暗自浮现出一丝丝的羡慕与嫉妒。
“太抱歉了,说是让你稍等一下,可没想到让你等到现在。”莲姐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那客人是老朋友了,我也不好拒绝……”
“没事,不久!”我回应着正常不过的客套话,心里又觉得或许这还不足以表达出我的诚恳,于是我又添油加醋地解释道:“在这等人还挺享受的,既凉爽又舒适,就算在这儿待上一晚上也不是什么坏事!”
听到这话,莲姐有些惊讶,这让我感到很尴尬。
“确实不久!待在这儿也确实很舒服!” 我害怕过度的谎言可能会被莲姐误会,于是我放慢语速,真诚地强调了一遍。
“这露水好凉爽的!莲姐你感受一下?”我呵呵嗤笑着,用夸张的动作转过身子,指尖沾了沾露水,轻轻点在了莲姐的鼻头。
“确实凉爽,很有夏天的味道!”。这次莲姐真心的笑了,嘴角起伏要比平时大许多,甚至连眼角也跳出了一两条难得一见的皱纹。看来不仅男人喜欢,就连女人也一样会觉得开朗活泼的女孩子很可爱吧。
“茉莉你找我有什么事呢?看样子很重要吧!”
“嗯,也没多重要,就是……”我迟疑片刻,“就是……能帮我好好地化妆打扮一下吗?莲姐?”
“化妆打扮?”她一脸疑惑,“要我帮你吗?我看不用呀,你现在的样子挺漂亮的呀!自己化的妆也挺好的。”
“不!不行的!哎呀,莲姐,帮我一次可好?”我羞涩地与她争辩。莲姐和我一样说着让人讨厌的谎话,明明是善意有礼的恭维,但在我听来却是满满的恶意。或许是我太过敏感、太过多疑的原因,我实在不喜欢与人交流,对于忍不住撒谎的自己与可能在撒谎的对方,我除了能为此感到悲伤之外,毫无办法。
“我不过是敷衍地随意涂抹几下罢了,但明天的事情非常重要,我想认真对待!所以,莲姐帮我一下吧!”。像这样子恳求他人还是第一次。虽然心里有些紧张,但一想到明天的约会,我便不再犹豫。
“明天的事情,现在就要化妆吗?都这个时间了,总不能化妆睡觉啊!”
“就一次!拜托了!莲姐!”我脸涨的通红,“明天……明天的事情真的非常重要,我准备一大早出去!所以想今晚就准备妥当!”
“好!好!我不多问了,你们年轻小姑娘可真有活力!”莲姐有些很无奈,她笑了笑转过身子朝化妆室走去,我松了口气紧紧跟在后面。
途径走廊,我将手指翘作兰花,中指压低,按在栏杆之上。一秒两秒,一步两步,我闭着眼默数时间,模仿着莲姐的步伐。中指侧边推起的大量露水顺着手心流向手腕,最后在小臂中部停下。水滴不断地从皮肤划过,留下了一条笔直的线条,像是一条源源不断的小溪。会有多少鱼儿在这条溪水里面遨游呢?我回过头来,顺着栏杆上被划过的水痕回望之前所站的位置。水痕断断续续不好判断,但地面上的飞蛾尸体却清晰可见。
我抬起的手臂,看着露水从小臂流淌而下,直至干涸。
五,
其他人似乎还在楼下,二楼的化妆室里只有莲姐一人的脚步声在房里回荡。自从离开走廊,踏进室内的那一刻起,我便收紧神经,像个忍者似的畏畏缩缩地跟在莲姐身后,不愿发出丁点动静。
化妆室里的灯格外亮眼,眼睛被刺得生疼。我眯着眼找到最近的椅子,挺直腰背,端正地坐在上面。
“要怎样的效果?”莲姐糯糯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额头,扬起了刘海。
“怎样?就和莲姐一样吧。”我脸上挂着完美笑容,说出这一半奉承一半真心的话。要是所有的谎言都能像这样或多或少的带有些许真心,或许我就不会再为此而感到悲伤了。我打心底地想要变得和莲姐一样漂亮,不仅如此,她的气质以及她的温柔都是我所渴望的。但也是我所害怕的。最耀眼的人一定拥有最隐蔽的痛苦,而最隐蔽的痛苦只能用最苟且的方式释放,好不痛快。想要拥有其美丽却不敢承担其烦恼,我一直都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个想要独自绽放的自私鬼。
“我一样的?恐怕有些不合适。”
“啊?不合适吗?”对于化妆我只是略懂一二,平时化妆的手法也都是照葫芦画瓢,觉得哪样好看便学哪样,从没考虑过合适与否。
“的确不太合适呢!”莲姐一边说着,一边帮我卸妆,“你还年轻,皮肤比我好的多,没必要化太浓的妆容。人还是自然一点美。”
等眼睛慢慢适应了灯光,我瞅了瞅镜子里的自己。那些平时藏在厚厚妆容里的雀斑如今重见天日,实在碍眼。在我看来,这些斑点就像是我内心深处的污秽,必须要深深地遮住才好。
“你皮肤挺好的,以后就不要涂太多粉底啦,特别是不要化得太过白净,要是太白了反而不好看,像是病人一般,没有生气。”
“不涂厚点的话,雀斑就遮不住了……”我咕隆着嘴,小声嘀咕。
“遮一点就好啦,也不是特别严重,没必要全遮住。有点雀斑反而更加自然,更显青春。要是再涂点浅粉色的腮红,那模样一定会很可爱吧。”
我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脑中一片茫然。镜中映出莲姐白净的侧脸,没有任何污秽存在的白净脸庞。这样纯净美丽的脸蛋,才是我向往的容貌。我想要变得像莲姐这样端庄大方,青春、可爱什么的太过小气,一点也不够锐利。要是变成莲姐所说的那样,大家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好欺负的小姑娘。我有些纠结,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敢将自己的顾虑讲出。
“莲姐肯帮我忙就已经很好了,还是不要再多给莲姐增添新的麻烦了……如果不合心意,我默默接受便好,换个新鲜样子也不一定全是坏事。”妥协的心思自然而然的出现。每当我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选择将自己的想法藏在心中,安静的等待事情结束,然后默默收拾残局。为了让自己内心尽快放弃挣扎,我总是想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来安慰自己。一直以来,逃避都是我保护自己的首选方法。
可这次的情况却不同往常,妥协的理由似乎已不太充分,无法将我彻底说服。难道我有了面对不同意见的勇气?仔细回想以往的逃避情形,不同点大概是这件事情涉及到有关我自身的利益了吧。那些无关自身的事情可以轻松逃避,而涉及到自己的事情却无法放下。原来只是我的自私心作祟而已吗?我伤心极了,对自私的否定与对自我的怜悯充斥心底。人心可真是复杂,明明是自己唯一的内心,却无法统一意见,各种各样情绪在心里发生冲突,让我无法平静。好想大声哭出来,用眼泪把大脑中的一切思维带出身体,好做一个不会思考的木头人。
我放空大脑,让自己不再思考。看来只有逃避才是唯一方法。
莲姐用着柔软的眉笔在我眉上勾勒,痒痒的很舒服,但我的心思已不在这里。
“在想着什么呢?”
“我要是变得和莲姐你一样漂亮该多好呀。”
“你嘴可真甜啊,平时看你不太爱讲话的样子,没想到还挺能说的。”
“哪有?我只是说真心话而已!”
莲姐哼哼笑了笑没再继续接话,我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
“很累吧?”许久,莲姐再次打破了平静。
“不累呀,莲姐你一直站着给我化妆才累啊……”
“放松!”莲姐捏了捏我的脸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一直保持着微笑弧度。
“放松,没必要这样子的。你那些没有感情的漂亮话可一点也不动听,人还是自然一点比较好。”莲姐用着长辈似的老练语气教育着我,“平时总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要是真诚些,大家一定都会喜欢你的。”
惊慌失措的感觉向我猛然袭来。脸瞬间变得通红。“羞耻”与“愤怒”像是一根穿透大脑,从双耳伸出的长线。左耳伸出“羞耻”,右耳伸出“愤怒”,它俩来回拉扯,不断进出我的大脑。心脏跳动的声音,血管鼓动的声音,还有莲姐的呼吸声。被人看穿的心慌,被人猜测的厌恶,还有之前试着忘记的烦恼,太多太多的东西,在脑里沸腾起来。
“莲姐也是,假惺惺的,好讨厌。” 像是复仇一般,我用着冰冷语气,恶狠狠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吗?哪有?”莲姐笑了笑。
“就是有!”我努着嘴,紧紧咬牙,呼吸也变得粗犷。
泪水在眼眶旋转,我低着头,瞪大眼睛,尽量不去眨眼,生怕眼泪溜出眼眶。真诚一直都存于我的内心,我也极力释放自我,想让大家感受到真实的我,可事实上大家并不会喜欢我的全部。因此我试着去用“虚伪的美好部分”来代替“真诚的丑陋部分”,以此完美我的性格,好让大家能喜爱上它。但我却始终不能如愿。想要得到他人喜爱,因此去欺骗他人,可当有人被我欺骗而喜爱上我的时候,我却因为明确的知晓“欺骗”这一罪恶事实而感到难过。我无法从容的欺骗,也害怕真诚的丑陋,所以我逃避交流。其实并非我害怕,而是大家害怕,我怕的是大家。我是个不愿受伤而又不断受伤的胆小鬼,对我而言,真诚与谎言之间的平衡并非可以轻易寻得。要掌握其间的平衡需要无知无畏的精神,而我却如履薄冰,在欺骗自己与欺骗他人之间踌躇不已,最终在失去平衡的表演中被人冠以“虚伪者”的名号。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此。但最愤怒的事情那便是被和我一样虚伪,却无知无畏的“真诚者”教育:人要真诚。
“别……别生气呀!”莲姐连忙为我递来纸巾,“抱歉,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激动。”
我闭着眼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只把头插进沙子里来躲避危险的鸵鸟。
莲姐很无奈,只好用手捏住纸巾,慢慢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而后又为我补妆,梳理头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好啦!别生气啦!妆画完了,我先去休息了,你也赶紧休息吧。”莲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意外的温和平静。
“先走啦!”她开始收拾化妆用具。盒子开关声和塑料碰撞声零碎的交杂在一起。
“真是讨厌,要走就收拾妥当直接走。竟然还一点也不生气?真是虚伪!比我要虚伪十倍!”我在心里埋怨着莲姐,胸腔处却一阵阵的绞痛。
一秒,两秒,三秒。我数着时间,想看看她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忽然,原先耳边无序的脚步声变得有序起来,并且随着秒针的抖动开始渐行渐远。这一瞬间,心脏的跳动声出现在耳朵里,绞痛感也越发强烈。我明白,再过不久,这间房里就只剩下我与空荡荡的寂寞了。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手心直冒冷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挣开眼睛向着莲姐飞扑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放声哭泣,额头紧贴着她的胳膊,一个劲的道歉。
“怎么啦?好啦,别哭啦!等下妆又要花了!”
莲姐安慰着我,但泪水仍然止不住的流淌。对莲姐的愧疚,对孤独的恐惧,对自我的厌恶,全被泪水带出体外。莲姐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为何流泪,面对这样任性的我,她只是把我搂在怀里,任我哭泣。
“为什么不生气?”我小声问道。
“是我把你惹哭的呀,你别生气才好。”
真是让我感到难堪的回答。随后,我又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温柔?为什么要一直满足别人的要求?
“啊?没有吧!我并没有一直满足别人呀……哦!你说那些事情……”
“是满足别人吗?其实我也说不太准,我觉得答应大家的要求对我来说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莲姐一脸的忧郁,“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特别在意他人的感受。要是别人因为我而感到烦恼,我就会变得很不安。所以,一般不算过分的事情我都会坦然接受。嗯,很没道理吧!可事实就是这样,为了安抚自己的内心,也就只好牺牲身体啦。”
莲姐那习惯性的温柔笑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莲姐说要给我补妆,我答应了。我本想劝她早点休息,以后多为自己考虑。但突然又觉得只是徒劳。她所说的话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为了自己而牺牲自己,那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呢?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和我一样为自己而活的人呢?实在是琢磨不透,我不愿再去思考什么,等莲姐离开以后,我选择安静地躺在沙发上休息,等待天明,像个木头人一样。
六、
清晨,阳光还未能刺破云霄,公园里的浓雾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嵌满五彩玛瑙的石板路湿淋淋的,踩在上面的感觉并不像平日里那样硌脚。大概是因为这厚实的雾气让玛瑙们又记起了曾经藏匿在河底的柔软吧。
我穿着一双简洁的白色凉鞋走在石板路上。凉鞋上装饰有一朵盛开的茉莉花,也是纯白的。我很喜爱这双鞋,因为上面的茉莉而喜爱它。石板路上偶尔有一两颗松动的石子,用脚快速地摩擦地面,它们便会被从地面挤出,朝四周飞射出去,但偶尔也有飞入脚底的。正如我所预料,一颗圆润的石子滑入了我的脚底。冰凉的石子正好落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的缝隙中,并不影响走路。我心满意足地带着它前行。一路上,石子不停地刺激皮肤,我的注意力不得不被分散到脚上,紧张的心情终于得以缓解。
沿着铺满玛瑙的小路走了大约三四百米远,踏过石桥,又从池塘边上的柳树荫下穿梭过去,便可见到一座湖心小亭。我与阳叔相约于此。
我站在亭外,透过浓雾揣摩亭中的身影,思考着见面时应该注意到的诸多细节。但大脑却一片空白,不听使唤。
“来了?”
“嗯!”
“走吧。”
“好!”
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我已经再次踏上了原先的石板路。阳叔在我身前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拍拍脑袋认真回忆,记忆却悄然融入了这片迷茫的雾气之中而不见踪影。
走在他的身后,望着他宽阔结实的后背,心里觉得暖洋洋的。
看着我的背影,也会是同样的感觉吗?怀抱着这样一个幼稚的想法,我加快了脚步。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故意不去看他,但余光却一滴不落地洒在他的身上。
他的目光如火,落在我的肩上,我抿嘴偷笑,表示满足。
“不冷吗?”
“不冷!热乎着呢!”我兴奋的快要蹦起来。他一定是瞧见了我的新裙子。
请多看看我吧!我仰头走在前面,大大咧咧地迈着双腿。我猜他这时应该正望着我飘摇晃动的发梢出神吧。扭过头去确认,正如我期待的那样,两人的眼神碰在了一起。脸不自觉的发烫,我吓得回过头来,又突然觉得好不甘心,便又再次扭头望向了他。然后我就这样傻傻地盯着他,痴痴地笑了出来。他也跟着笑了,不同于平时的微笑,而是露出了一副只有女孩子才拥有的娇羞笑容。
“你可真有意思啊,茉莉!”阳叔笑着埋怨道。
“啊?怎么啦?”我笑嘻嘻的,满脸喜悦。
“没什么,要去吃点东西吗?”他装作一脸平静,故意扯开话题。
“好!”
我们一前一后,在雾气弥漫的小路之中穿梭。浓雾还未消散,这条看不见终点的小路似乎通往天边。不知还要走多久,我们才能抵达遥远的天涯海角。抬头望去,太阳早已苏醒。在浓雾背后,它像只萤火虫一般,委屈地发出浅淡而朦胧的光。我想用不了多久,灼热的阳光就会彻底地撕开迷雾,让这条小路回归平凡。我低头祈祷,希望太阳能网开一面,能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七
从栽满梧桐的长街一直到商铺林立的市中心,我无所顾虑地前行,他任劳任怨地跟随,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交流。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变得紧张。偷偷观察他的脸色,他始终是一脸平静,安静享受着这一切。
我的任性慢慢变少,欢快的步子乱了节奏,嘴里哼唱的曲子也悄然无声。
阳叔似乎注意到了这一切,他笑着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只是有些疲惫。
“休息一下吧。”阳叔若无其事地说道。
随后,我们走进了一家咖啡店,在靠窗的一边坐了下来。和平时喝酒时一样,阳叔望着窗外,独自享受着某些我不知道的快乐。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我感叹道。期待许久的浪漫约会竟变得这样平凡,我有些伤心。实在是不明白,阳叔到底渴求着什么呢?讨厌我还是喜欢我?我完全搞不明白。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安分地趴在桌边装作睡觉,心里却急不可耐地想要将答案一探究竟。我将我所能在阳叔身上察觉到的全部情感逐一分析,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他对我有所不满,反而他那份无时无刻不在外溢的满足感更是让我觉得他对我有所依赖。
好想得到答案!焦急的心如同燎原的烈火,烧的我喘不过气。心里觉得难受,影响心情的话被强行扔出身体:“你喜欢我吗?”
突然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我竟一反常态,并没有觉得害羞,反而还因为感受到心脏撞击胸口的刺激而变得勇敢起来。我抬起头,大胆地与他对视,不带一丝怯弱。
阳叔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和我待在一起觉得放松舒适,毫无压力,很快乐。
“如果可以的话,想每次假期都能和你相伴。”他补充道。
听到他的回答,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虽然没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却明显感觉到了肯定的意味。仿佛被世间所有的幸福所环绕,我一脸满足地嘟起了嘴唇,表示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并期待着他能补充出更好的答案。但他却不再说话。
为什么不简单的回答“喜欢”?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被这个疑问所困扰,我没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勇气。我伏在桌边思考,并观察着他的脸色。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我奇怪的问题而变得紧张,回答时也是轻而易举,毫无波澜。
“怎么了吗?”阳叔不解地问我。
“没什么,一起去海边吧。”
“去哪里都可以。”
放松舒适,毫无压力。心中一直回响着阳叔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刺耳,慢慢变成了一种对我的否定。想要被人欣赏,被人仰慕,似乎这才是我所渴求的爱情。可对于阳叔来说,放松舒适可能才是他所追求的幸福。能够给他带来他所期待的幸福,我为此感到欣慰,可心底却仍有一丝不甘。
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一脸严肃地回到家里翻找泳衣。衣柜大大的,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时髦衣物。我翻来覆去,取出一套深红色泳衣。这套泳衣成熟诱惑,是我从未尝试过的风格。时尚杂志上说它独具魅力,能将女性之美发挥到极限,穿上它,无论是谁都会为之倾倒。怀抱着一决胜负的信念,我将这套泳衣装进手提包。像是行走在陡峭的悬崖边上,接下来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在与自我战斗,需要强烈的信念支撑,要是一不留神,我可能就会选择放弃而坠入谷底。
站在镜子前重新整理发型,我看到了一张局促不安的脸。干枯的嘴唇,通红的脸蛋,鼻翼还渗出了点点汗水。没想到现在的我是这般落魄。心情像是夜晚的月亮一般来回变换,时而委屈,时而兴奋。为什么要这样努力呢?我放下了手提包,瘫坐在沙发上。对阳叔的感情也错综复杂,不满和依恋纠结在一起,让我感到头痛。四周的画面变得扭曲,我感觉到一副半睡半醒的身体正在喃喃自语,说着梦话。莫非这只是一场梦境?
我能感受到了眼角的湿润,却无法控制这副半睡半醒的身体,想要苏醒也无能为力。不久,周围的一切再次平稳下来。现在的我正站在沙滩上吹着凉爽的海风。远远的,阳叔正在向我招手。我用力紧咬嘴唇,直到血味出现在我的舌尖。
海风咸咸的,沙子柔软燥热,白色的浪花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阳叔的脚底。我加快速度奔跑起来,任凭额头的刘海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近了,星星点点的浪花飞溅到我的脸颊,好清凉。是梦境吗?无所谓了。现在阳叔就在前面等我,我所要做的只有朝着他奋力奔跑。快抛开那些无所谓的烦恼吧,将心彻底地沉浸在自己的身体里面。从今往后,做一个愚昧无知的女孩,或是奔向火焰的飞蛾,幸福快乐地生存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