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一

永真站在江边踌躇不已。遥望对岸的江心州，他不由地叹了口气。那是故乡，但并非是他的故乡。

春天的江水是静默的蓝色。它从安详的冬日苏醒，开始变得活泼。淡淡的浅绿色逐渐褪去，一层如同宝石般透明的蓝色从江底浮现。与天空一起，它们互相映照，如一对明镜。

永真独自一人蹲坐在堤岸的草地上，望着江面发呆。恬静的春风拂面，永真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就在他脚下的这块草地上，曾经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目光灼热，一脸兴奋地望着江面，期待轮船的到来。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的江水是温柔的，对此，永真心中还留有深刻的印象。平静的江水缓缓流淌，轻抚江岸的仿佛是一双贤淑的少女之手。一圈圈圆润的涟漪缓缓浮起，又悠悠滑落，漾起的是江水独有的清香。那天的风也是温柔的，以及坐在身边的人——他全都了然于心。

当时的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坐在自己身边的呢？永真细细回忆。他记起了当年那清幽的歌声，还有少女浅浅波动的嘴唇。也记起了那一刻的江风拂过，她一头齐肩的短发在风中欢快地舞动，顺畅如水。永真沉浸在回忆的深海里，不知不觉的，强烈的睡意油然而生。

似乎是坐在身边的少女轻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的缘故吧，永真的睡意被驱赶殆尽。他自顾自地站了起来，目光落在了正逐渐靠近岸边的轮船之上。船快要到了。

“坐过了船，我们就到了吧？”永真问道，但没人回应。他回过头来，望着空无一人的草地，鼻子不禁一酸。

二

轮船轰隆撞向岸边，半悬的艞板被硬生生地挤上陡坡。

乘船的人很多，这次永真并没有像十年前那般无畏，逆着人流而上。他安静地站在堤边等待，下船的人骑着摩托从他身边呼啸而过，风声在耳边回荡，夹杂其中的似乎还有一丝不够清晰的悦耳歌声。永真敏锐地竖起耳朵，左右观望，却发现只有引擎的躁动声还在不断延续。

他摇摇头，站起身来。大脑的充血让他头晕眼花。他停住脚步，站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去。

清脆的少女呼喊声在他身后传来。

永真回头望去，当年的那个少女正站在堤上笑着朝他招手。他有些诧异，但手还是不自觉地抬起，想要回应那个女孩。

一位身穿黑色外套的中年女人摇摆着手，从他身旁经过。永真清醒过来，放下了半抬的右手。那女人并没有注意到永真，永真看看她又看看堤上的少女，露出了尴尬的苦笑。

上了船，永真再次望向岸边。刚才从身边经过的中年女人乘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转眼不见踪影，而那位短发少女似乎还站在堤上等待。

远远的，少女的脸模糊不清，她像是在望着自己，又像是在望着江水。永真倚靠在围栏边上，默默注视着她。堤岸很高，从船上仰视过去，散乱的云烟悬挂在少女身后，忽隐忽现的太阳躲藏在云中闪烁。永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身边的一切都变得如同虚幻。

一股奇异的温暖从掌心传来，虚无缥缈的梦境被恍然惊醒。眼前的少女穿着淡粉色卫衣，背白色双肩包，一双浅蓝色的运动鞋上下跃动。她身体的各个角落都散发出浓郁的青春气息。

少女拉着永真的手，逆着人流，在停满摩托的甲板上穿梭自如。活泼的笑声牵动着永真的心，一向腼腆害羞的他在此刻也无所顾虑，一心追随少女的脚步。

他俩来到无人的船尾，雪白的浪花被螺旋桨洒向天空。少女紧贴栏杆，伸展出纤细的双臂，像是要拥抱春风一般。她面对着正在靠近的家乡，一脸骄傲地笑着。

三

“我要向你介绍我的家乡！”

是这样的一句话吗？永真有些遗忘了，但那副自信满满的表情却依然历历在目。

流淌的江水像是覆上了一层薄而透明的膜，忽上忽下的波动丝毫不能撕裂连续的水面，唯有岸边才有几点微小的浪花摆脱薄膜的束缚而飞溅出来。起伏的江水摆动着轮船，摆动着的轮船又摇晃着永真。很少乘船的永真觉得有些无法适应，大脑晃晃悠悠的，像是喝醉了一般。

上次体会到这样的醉意是在几天前的酒桌上。半醉的永真迷迷糊糊地念出了一个如梦幻般的名字，朋友们拍拍大腿说想起来了。

于是，大家的话题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有人说她结婚了，又有人说她变淑女了。有人说她和曾经完全不同了，还有人说她依旧那么好看。

“听说她现在回老家了，等过段时间喊她一起出来聚聚吧。”

得知这个消息，永真激动了一宿。可也仅仅只是激动。

这时，船上售票员的手轻巧地落在了永真肩上，永真猛地一惊，剧烈跳动的心脏像是在乘坐过山车一般急促。他眨眨眼，回过头来，售票员的一头齐肩短发又再次将他心中的过山车推到高空。待他买完船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眼眶里又出现了另一个短发女人，但依然只是眼花而已。永真的呼吸变得急促，这辆无形的过山车带给他的强烈眩晕感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捂住眼睛，不再思考。

回忆、现实和幻觉交杂在一起，可永真并不觉得痛苦。虽然有些头痛，但他却对这些破碎的记忆恋恋不舍。他伸出手去，试着将这些飘散在空中的粉色残絮紧紧抓住。风声在他的身边盘旋，仿佛是那十年前被少女拥抱过的春风又回来了。他沉下心来认真倾听，春风拂过耳边，其中似乎夹杂着些断断续续的耳语。激烈的轮船引擎声震耳欲聋，使人失聪般的耳鸣之中，永真清晰地听到：

“我要向你介绍我的家乡！”

四

船靠了岸，永真迈着步子，徐徐向前走去。江堤很陡，但他并不觉得难走。自从踏上了这片土地，一种轻盈自在的感觉便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永真站在江堤上回忆。他低下头，脚下的草地一如十年前那般繁茂。细碎的野草毫无规律地拼凑在一起，却构成了一片平整协调的绿色海洋。他用脚踢踢石子，石子飞跃出去，落在了一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附近。永真走过去将它摘下，接触到花瓣的那一刹那，他的心猛然颤动。

要递过去吗？这朵穿越在两个不同时空的野花将这个疑问再次带回到永真心中。

他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不紧不慢地走着，偶然露出的白皙后颈如玉般光滑。少女伸出右手，将耳旁的发丝挽起，她稍稍侧身望向永真，像孩子般爽朗地笑着。

少女的突然回眸让永真猝不及防，像是内心深处的秘密被人发觉似的，永真紧张的将小花攥进手心，不自然地笑了出来。

好在少女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她转过身子，继续向前走去。永真叹了口气，手心里的小花已经被捏的不成模样，他举起手，让野花随风飘散在四周的草地里。

十年前的暧昧如此清晰的呈现在他眼前，永真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的区别。他苦笑着安慰自己：既然自己能感受到，那就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吧。沿着江堤一直前行，绵延数十里的马路看不见终点。这条宽广洁白的道路将碧蓝的江水与墨绿的麦田分割开来，强烈的色彩对比竟让他对自身所处的现实产生了的怀疑。永真走在路上，感觉像是踏上了一条连接梦境与现实的魔法之路。

江水的清香再次涌入鼻中，泥土的芬芳气息以及时断时续的春风也始终围绕在他身边。如梦幻般的少女倩影，还有那空灵的悦耳笑声一路伴随着永真。他微笑着，像十年前那样跟随着少女的身影一路向前走去。

五

这个平庸的小镇并没有带给永真太多惊喜。他在镇上毫无目的地转悠着，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舍不得离去。

时间长了，永真开始察觉到这座位于江心洲上的小镇似乎蕴藏着某些神奇的力量。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小镇的面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镇上的时间像是被江水隔断，如同静止一般。

曾经一起跨过的小溪如今仍流淌着清澈的河水，远处的翠绿竹林也春意盎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摆在老槐树下的石板凳陈旧了也多，坐在凳上的情侣也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一对了。一些微妙的情感从小镇的各个角落传递到永真心中，这个本不熟悉的城镇竟无处不流露出一种让他沉迷的归属感。永真变得兴奋起来，少女的气息散布在城镇四处，无论永真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至于少女的家，永真思索着，向着小镇边缘走去。远离了镇中心，房屋变得稀少起来，这条铺设在渠道边的小路也一如十年前那般翠绿。路边的房屋大门都敞开着，里面偶尔传出吵吵闹闹的笑声。听着这些陌生的声音，永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让人遗憾的是，唯独她家的门紧紧闭着。永真有些失望，可在这失望之中，他又萌生了一种释怀之感。就这样离开吗？可心里头似乎又有些不甘。

怀抱着一种复杂而又纠结的情感，他在这条小路上来回走动。他有些纳闷，明明是自己的内心，为何却如此陌生，连自己都无法读懂呢？大约来回走了五次，永真也没下定去敲门的决心。他最终选择放弃，离开了这条小路。说是放弃，其实是这不大不小的愁绪自己消逝不见了。毕竟，那个美妙的少女一直都陪伴在自己身边啊。

六

永真来到江边，堤下是一片沙滩。他走到沙滩上坐下，脱掉鞋子，用沙子埋住了自己的脚。刚才一瞬间的释然突然变得莫名其妙起来。为什么要离开呢？他觉得有些后悔。

永真躺了下来，凉爽的春风再次旋转而来。天已经黑了，月亮逐渐变得明亮，他合上了眼睛，想要休息片刻。不知过了多久，整个沙滩的白沙在明亮的月光下竟发出了刺眼的银色光辉，永真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还是眯起眼睛，接受这个事实。

“快过来！好冰凉的水！”。

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短发少女正站在江边踢着水玩。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纯白色的裙摆上，她飞舞的发梢似乎镌刻上了白银，变得闪闪发光。少女的脚丫高高踢起，圆润的水珠被甩上天空，像星星一般闪耀。在这月光之下，她的脸庞不再模糊不清，整个人的轮廓都沾染上月光，变得纯净神圣。

是她吗？永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向着少女走去。

流淌着的江水向着少女的脚下聚集起来，纯洁的月光也涌入了她的身躯，春风，泥土，野草，还有小镇上曾经所有与这个少女有关的人们都亮着萤火，出现在了这片银色的沙滩上。所有的一切一同构建出了这个美妙的少女。

“这就是我的家乡！怎么样，不错吧！”

“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我所拥有的一切、以及所拥有着我的一切，都在这里了！”少女背对月光，张开双臂。

释然的感觉再次出现在永真心底。原来今天所见的那些幻觉并非是完全的假象，那个美妙的少女啊，一直都存在于这片美好的土地！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并非是自己本身，而是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所形成的缩影。自己真正向往的也并非是那个美好的少女，而是心中对美好的期盼刚好与她所呈现出的美好一致罢了。

永真跪倒在沙地上热泪盈眶。他所热爱的一直都未曾改变，即便物是人非，他对自己的热爱也不会有丝毫妥协。只不过遗憾的是，曾经的那个与他心中美好一致的少女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了。他搂抱着脚底的银沙，仿佛搂抱着当年的那个少女。眼泪和笑容一同出现在他脸上，不知是遗憾还是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