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正安:那个刻骨铭心的冬天
那是1975年的冬天,是我高中毕业半年后的冬天。
那是一个无雪无雨,却是流汗流血的冬天。
虽然过去四十四年,但我却无法忘记那个冬天。我怀抱着那个冬天走过了四十四年。其间有过苦难,有过挫折,然而,比较起那个冬天所受的一切,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1975年冬天,大队有了大型水利工程任务--开挖三阳河,将三阳河从三垛向北延伸。大队又将任务分配到各生产队。我所在生产队要求每户出一个壮劳力。当时,父亲已经五十开外,而且身体单薄,生性怯弱。几个姐姐都出门了,弟弟还小。我虽然于每年的暑假寒假参加一些轻便的劳动,但决不是壮劳力,挑大型可不是拾狗粪,是需要超强力量的。现实摆在面前,我们家要么父亲去,要么我去。如果不去就得向别人买工,年终分配就少了油粮。
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几乎想都没想,也没有与父母商量,甚至没有带生活日用品,就跨上了生产队的冲水船,随着一班壮劳力,挑大型去了。
壮劳力们看我去了,都说,你怎么挑得下来?还有人笑话:不要把大卵子(疝气)挑下来,寻不到婆娘。我的脸一阵阵火辣。
他们说得有道理,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伙子,怎么能去挑大圩呢?
我咬住嘴唇,什么也不说。开弓哪有回头箭。
我们生产队被安排在原武宁公社南浩大队一户社员家中,二十来个人睡在一个用稻草铺成的地铺上。我与一位族叔倒腿而睡。当天晚上,大家兴致很高,有说有笑,很晚很晚才睡去。
我感觉没睡多长时间,就有人叫起床了。开门一看,黑咕隆冬的,天上的星星还眨巴着眼睛。
早餐是干饭,没有菜,只一大盆大白菜汤。我吃了一碗,实在咽不下。大人们说,你要多吃点,担子上肩,肚子容易饿。以往在学校在家里,早餐都是稀饭。我说,够了。
我们拿着工具摸索着向工地走去。隆冬的风,真是厉害,像剃刀刮着脸颊以及无可遮挡之处,又像一个精灵通过领口袖口进入身体,到处乱窜,令我一个寒颤接着一个寒颤。
分段放样等工作超前已经做好了。我们一到工地就干起来。四个人一个塘子,两人挖土两人挑,轮番进行。
土冻得结实,一铁锹砸下去,只能砸出一道浅浅的口子,只得一锹锹地砸,用尽全身力气往下蹬。只干了一会儿,头上直冒热气,棉袄解开来散热。
塘口开下来了,东方展出如血的朝霞,望不到头的工地热火朝天。
果如大人们所言,太阳才到半山腰,我的肚子就饿了。上午工地上开水都没有,只能忍着。
开始我是挖土,挖了一个小时,两个手掌就疼得不行。可能是眉头皱得厉害,与我同挖的堂哥指导我,两个手不要死死捏住锹拐锹柄,要松松的,随着转动,劲要用在脚上腿上,而不是手上,如果你这样挖下去,等不到两天,双手就会生泡破皮。大约两小时不到,挖挑轮换。一根扁担串起两只簸箕似的担子。一只担子装二到三锹土,大约一百来斤。工程刚刚开始,走在平地上,不觉得有多沉重,挑担比挖土轻松。
肚子越来越饿,发出咕咕的叫声,两条腿有点虚摇摇的。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
十一点左右送饭的到了,为了节省时间,饭就在工地上吃。我差不多是狼吞虎咽了两斗碗饭,泡了飘浮着菜叶子的菜汤,饭很硬,经汤一泡米粒一粒粒散开,借助汤的润滑,很快进入胃中。吃得太快了,打着饱嗝,胃向上顶着,很不舒服。
饭后休息了一袋烟的功夫,又开始了劳作。
下午,我还是挑。挑着挑着,肩膀疼了。我看看别人。别人能够在途中换肩,扁担在肩上很自然地从左肩换到右肩,或从右肩换到左肩,担子只悠然地转了一圈。我不会换肩,而且只用右肩挑,担子一上左肩,就往下滑。但是,还得强装轻松,咬咬牙,一担一担一步一步地坚持。每个塘子都有土方任务,说实话,人家愿意带着我,已经很不错了,我不能拖人家的后腿。我看得出,他们也是挺照顾我的,给我挖的每锹土不是很大。
约摸挑了两小时,大人们歇息抽烟,我倒在地上休息。肩、手与腿都在隐隐发痛。大人们说,这才是第一天啊,往下去,更难啊,你还能挑下去吗?我没有把握回答。是啊,我能挑下去吗?大队民工里,我的年龄最小,也是唯一没有参加过重型劳动的。
这时一位叔辈说,难就难在开头,开头几天熬过头,也就不难了。
我看了那位叔辈一眼,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去。我有点害怕,万一中途退出,不被人家笑话吗?
歇后再干。我换成挖。太阳下,土松软了。那是黄土,只要有劲端上去,可以挖一块磨盘。挖似乎比挑好受些。挖了一会,手掌疼,小腿更疼,挖土一点儿也不好受。
如此地挖、挑,一直干到天上有了星星,才收工。
拖拖拉拉地到了住地,一下吃了三斗碗干饭。所谓的菜就是神仙汤。那是神仙喝的汤吗,哈哈,就是开水加酱油再滴些菜籽油。
草草地吃了,软瘫在地铺上,稀里糊涂地睡去。
一天在挣扎中结束了。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正香,朦胧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拉了拉被头继续睡。接着,就有人拽我的被子。我试图坐起来,但身体散架似的,不听使唤。这时隐隐约约地听人说:当时不应该带他来,他这个身子骨能挑大型吗,一般劳力都受不了。弄出个好歹,他的爸妈还会怪我们。
我像受了猛烈的刺激,一骨碌坐起来,擦擦眼睛,大伙儿都捧着饭碗看着我。
我很快套上棉袄棉裤,洗洗脸。用长柄铲子挖上一碗饭就吃,连吃了三碗饭,喝了一碗神仙汤,随着大家出发了。
天空星星闪闪,耳边朔风呼呼。我似睡非睡懵懵懂懂地跟在大人们的后边。
到了工地,重复着第一天的动作,但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发出了警告。胳膊、肩膀、腿表现尤为突出,只要一运动就释放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看看两只手掌通红通红的,腿肚子胀得厉害,肩膀好像也肿了。脚指头由于死死抠着土地向前走,钻心地疼。
我当时只能咬咬牙忍着挨着坚持着,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晚,撑到明天。
人的承受力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我面对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居然一天天坚持下来了,整整二十天的大型,没有休息半天,没有少挖一锹少挑一担。
让我至今无法抹去的是,到工地上干了七八天,身体上的变化是很明显的。饭量大增,每天三顿干饭,每顿三斗碗,差不多有三四斤米吧。由于每天大多以神仙汤佐餐,又没有地方洗澡,每个人的下体奇痒,说那是“绣球风”,还是一个非常雅气的说法。两只手的手面上都裂出了一道道细细的血口子,晚上用蛤蜊油搽,那腌人啊,直流眼泪。手掌磨出了血泡长成了茧子。晚上睡在地铺上,两条腿伸直了不能弯,弯了不能直,膝盖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把这些深深地藏在心里,自我承担,我怕说出来让别人笑话。两个肩膀上长出一层厚厚的皮,后来,我也会换肩了。面颊生了冻疮,一进被窝,火烧火烧,又痒又疼。
河床在一天天下沉,圩堤在一天天地长高,从河底到圩顶超过10米,每一担土挑上圩顶,都要拿出喝奶的劲,一步一顿,冷不防脚下一滑,一身冷汗,爬上圩顶,两条腿软软的晃晃的,心忽笃忽笃地乱跳,倒下土,深深地猛吸几口气,疏解压力。每次来回都是自己为自己加油。工地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旋律高亢的歌曲,没有心思享受,反而感到厌烦。那一副稚嫩的肩膀硬是在重压之下,变得厚实了坚硬了。
大型于1976年1月10日左右结束,我们还是乘着冲水船回家。与来时不同,没有羞怯,没有畏惧,不再回避任何人的目光。有点英雄凯旋的味儿,心里盛满了自豪、快乐。
一进家门,妈妈怪我不该去挑大型,说,分不到油粮只是一年,挑伤身子一辈子吃苦。妈妈看看我的脸、抓起我的手,哭了。
我表现得若无其事,反过来劝妈妈:我不是好好的吗?
今天想想,我为我当初的行为感到好笑,真是初生牛犊啊。
但是,我又十分赞许当初的我,如果不是二十天的大型,我也许不会那么切入肌肤地感受到人在苦难中的滋味,也不会那么直接地懂得如何面对苦难,并在苦难中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