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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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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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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菜香

四季菜香

姚正安

在乡下,我们称祖母为奶奶,如果有谁喊奶奶为祖母,必遭异眼。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口语与书面语的区别。

奶奶是我的叔奶奶,叔奶奶一生未开怀,我承继给他们。民俗有约,一旦写下过继纸,红纸黑字,我就是他们家的人了。所以,我的少年时光大都是在叔奶奶家度过的,对外,我当然不能称叔奶奶。

叔爷爷叔奶奶对我非常好,从不因为我是过继的,不是嫡亲,而另眼相待。

我上高中是1973年,住校,每星期六下午放学才能回家。几乎每次,爷爷都到村后的小路边等我。

那时候,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哪还讲究吃菜,记得学校的食堂里,一年到头只提供青菜汤咸菜汤之类,还曾喝过洋葱汤。

老实说,那个年代,一般人家除了年节,也没有多少好吃的。

奶奶家例外。爷爷是看风水的(老家称阴阳先生),手头上活便,又不嗜好烟酒,嘴头上比较考究,家里从不缺好吃的。

爷爷是吃百家饭的,在外面吃得一两道新奇的菜,回家即让奶奶试做,久而久之,奶奶烧得一手好菜,而且,菜品也丰富起来。

我每星期回家,爷爷都关照奶奶烧些好吃的。

奶奶能做好多种菜,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每个季度一道的特色菜。

春季是芋头汪豆腐。我的家乡位于高邮与兴化交界处。爷爷的生意也在这方圆百十里间。乡人熟于水稻三麦种植,独不谙于果蔬,而兴化垛田一带,地势低洼,涝灾严重,故垒起垛子,种植蔬菜等旱地作物。乡人日常所食蔬菜大多来自兴化垛田。爷爷常年周游于垛田一带,有付不了现钱的主家,往往以实物相抵。因此,即使是青黄不接的春季,奶奶家的蔬菜是有储备的。星期天一早,奶奶便从锅房的草窝里掏出几个芋头,让我帮刳干净。芋头是头年秋天收成,晒干,储藏在草窝里焐着可以过冬。奶奶说,刳芋头要带水,不带水,芋头汁沾到手上,很痒。奶奶从大队副业组的磨坊里捧回四块豆腐。准备工作比较细腻。先分别将芋头、豆腐切成筷头大小的丁儿,再用冷水漂洗芋头,用开水漂洗豆腐。奶奶说开水漂洗后,可去除豆腐的黄豆味。切生姜米,生姜切得很小很小,如米粒一般。将近饭时,开始烹制。奶奶让我烧火,土灶。待锅热后,倒入菜油,油炸,把豆腐榨干,放入油锅里煎,生姜米豆腐入锅。奶奶告诉我,这一煎,再一次去除豆腐的黄豆味,而且豆腐很香。等到豆腐外表泛起微黄,放水,同时,将芋头丁儿籴入。汤一滚放盐、糖等佐料。再一滚,奶奶用铜铲子一角沾点汤,尝尝,以试咸淡。咸淡适中,再挑一块猪油,过一会,起锅,一道芋头汪豆腐成功了。奶奶边盛边说,如果用鸡汤汪,就更好了。上桌前,撒少许大蒜叶。单看佐料和制作过程,也是一道打三个嘴巴都不肯放手的好菜。

夏季是韭菜炒长鱼。一到夏天,村边小河里便响起兴化菜贩子在小船上发出的叫卖声,豇豆、茄子、扁豆、刀豆、黄瓜,应有尽有。爷爷也时不时带回一些时令蔬菜。但我独爱奶奶的韭菜炒长鱼。长鱼是黄鳝的俗名。那时,村人捕获长鱼有两个方法。一是用“丫子”张,一种竹制捕鱼器具,因其外表呈“丫”型而得名。头天傍晚,挽上蚯蚓,安放在水渠边、稻田里,第二天一早收取。一是用夹子夹。那夹子是用两片竹片制成的,一侧有锯齿,柄很长。一手拿着用柴油作燃料的火把,行走在稻田埂上。我曾随村人夹过长鱼。说来好奇,长鱼在夜间直条条地躺在水田,火光下,一动不动,一夹一个准。但队上是不让夹长鱼的,柴油滴入稻田会烧坏秧苗。他们捕得长鱼,会主动兜售给奶奶,没有多少人家舍得花钱买长鱼吃。长鱼不是很大,无名指大小。奶奶说,炒长鱼,不用大。太大了,肉老,佐料不入骨。先将长鱼随冷水下锅,烧开了,养一下,捞在冷水盆里。奶奶摘下银簪子,利用搓衣板的平面,开始划长鱼。每条长鱼划三次,背脊一次,两侧腹部各一次,一条长鱼就划完了。接着是清理肚肠,去掉肠子和胆,留下肝血。我则在一旁拣韭菜。韭菜炒长鱼有两种做法。一种是长鱼浇头,韭菜垫底。先炒韭菜,再炒长鱼,炒好的长鱼盖在韭菜上。另一种炒法,长鱼烩韭菜。仍然是长鱼和韭菜分开炒,没有先后顺序,最后将两者烩起来。一般是红汤,汤汁粘粘的,咸甜适宜,泡饭吃,很下饭。奶奶说,有的人将韭菜与长鱼混起来炒,结果,韭菜烂了,长鱼还没有熟透,一定要分开炒,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我特别喜欢韭菜烩长鱼,两者味道融合,香甜可口。

秋季是青菜烧猪肉。秋天是丰饶的季节,可吃的很多,芋头、山芋、菱角、鸭子,都成熟了。青菜烧芋头,很爽口,菱角烧雄鸭,很香美。但也偏爱奶奶的青菜烧猪肉,特别是深秋经霜的青菜,与猪肉红烧,那间直是天下一绝的美味。那是什么品种的青菜,名字不知道,只记得叶色深绿,矮壮,瓢大。奶奶一早去大队副业组买肉,爷爷会叮嘱奶奶一定要买五花肉,说五花肉,肥中有瘦,活泛而细嫩。买回肉,奶奶先用冷水洗,用开水烫,用刀一遍遍地刳,刳去猪皮上的浮垢,用镊子细细镊去猪皮上的毛。最后再用清水冲洗。和着葱姜放入锅里煨。锅里煨肉,奶奶又动手摘菜,削去根,一片片地摘下来,到河边一片片地洗。切时,将瓢与叶子分开放。我当时感到奇怪,要分开放干嘛?奶奶用筷子戳一戳猪肉,差不多熟子,捞起,晾在盘子,舀起汤,一切准备妥当。制作过程颇有讲究。将肉切成一寸见方,放到油锅里煸,肉已经熟了,再用菜油煸,使其更香。盛起。炒青菜。奶奶先炒瓢,说瓢大,与叶子一起炒,叶子烂了,而瓢却不死性。我这只才懂得为什么奶奶切菜时,将瓢与叶子分开放的道理。待青菜炒死性了,将肉与肉汤一同汇入锅中,等开了,再放了酱油、糖,还有少许米醋,因为爷爷酒精过敏,以醋代酒,可以杀腥。奶奶开锅尝汤,满屋生香。一番操作,一道色、香、味独特的菜肴成功了。肉肥而不腻,菜熟而不蔫,汤浓稠而不滞舌。我更乐意吃肉里的青菜,那青菜实现了自我的蜕变,俨然成为猪肉与青菜化合的新物质,怎么吃也不厌。想想那肉囟子,直叫人流口水。

冬季是大咸菜煮小鱼。儿时的冬天是蔬菜稀缺的季节,对于没有种植蔬菜习惯的村人更是如此。但他们想了一个法子,这个法子由来久远。他们于进九后,腌制大咸菜,又叫腌“大菜”。大菜与通常所食用的青菜不同,杆儿高,菜梗子长。大菜也是兴化垛田的菜农们运来的,一船一船地运用叫卖。一般人家腌百十斤,家庭人口多的,腌几百斤,也是有的。大菜买回来,有的人家洗净晒干,再腌。有的人家,抖掉大菜的草木灰、草屑,晒几个太阳,就腌,等食用时洗。腌大菜没有技术含量,但过程比较复杂。一棵棵地往瓢里擦入盐,用力揉搓,整整齐齐地码入大缸中,用石头压着。过几天翻一次,几个回合,大菜腌透了,而成了“大咸菜”。大咸菜吃法很多。可以生吃,切成细块,直接食用。我父亲喜欢在大咸菜上浇上大椒(用红辣椒磨成的辣椒酱),辣得咝咝哈哈,辣得双唇通红,甚至辣得满头大汗,冬天那真叫痛快。我喜欢吃辣的习惯怕就是那时养成的。可以与豆腐与茨菇烧汤,其汤清爽而鲜美。大菜腌得多的人家,还把咸菜晒干,那叫老咸菜,类似于浙江广东的梅干菜。老咸菜在饭锅上炖了吃,与肉烧,是家乡的一道名菜,是谓“老咸菜烧肉”。我最爱吃也是最难忘的是大咸菜煮鱼。说到鱼,那时冬天里农村的鱼也是很少的。河沟多,但一到冬天往往结冰。而且,河都隶属于大队或生产队,没有承包,没有放养,个人没有捕捞权。到了腊月二十以后,大队或生产队请渔民捕捞,一家分几斤。也有村民采用拉扒网、用泥罱子夹等方法,捕得少量小鱼,如虎头鲨、旁皮、昂刺、黑鱼杆子、鲇鱼、罗汉狗子、刀子鱼头子(小鲫鱼)。奶奶隔几天买一点,与大咸菜煮。大咸菜是鲜的,小鱼更鲜,合起来煮,那鲜到什么程度,难以用文字表述。一顿吃不了,到了下顿就成了鱼冻子。早晨,就着鱼冻喝粥,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奶奶烧饭做菜时,爷爷很少过问。在饭桌上,少不了指指点点,说咸了说淡了,说汤多了说水窄了,说火候过了点说功夫不到家。多数时候,奶奶不吱声,说得多了,奶奶脸上挂不住,也会嘟哝:就会说,你自己烧烧看。奶奶是全职家庭主妇,照顾好爷爷的衣食是奶奶的全部生活。

我常常想,是爷爷成就了奶奶的一手好菜,还是奶奶自己琢磨的?奶奶所做的四季菜就是好吃,就是难忘,纵使山珍海味,奇肴异馔,也不可与之相比,我常忆起,每每动手为之,总也做不出奶奶出手的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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