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像邻家姑娘倾吐着心事。
她去城里找他。她把相思、担忧打成包,背起行囊上路。列车载着她满心涌动的惆怅,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从早打问到晚,才找到那个特大的豪华小区,这是欧阳爷爷临终前告诉她的。巧得出奇,她刚进小区,他从楼道口出来,和一个烫着黄卷发,甩着绿连衣裙的女人,一起拖着个小男孩。她彻底懵了,她从小男孩的长相中明白了一切。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浑身触电般抽搐,不由打起一阵冷颤,神情呆若木鸡,恰似僵尸。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一个柔弱的背着沉重行囊的女孩,站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行人熙攘的城市中。默默的哭声苍白而无奈,她身上只有八块五毛钱,回又回不去,去也没地方去。她从包裹里取出从乡下带来的大蒜、包谷米、炒豌豆、红桑杏,还有两双茅底绒面的布鞋,看着,久久地看着……
他走了,他终究抛弃了她。她记起,是她把他送出村口,是她打工挣钱供给他去上大学的。
她送走了他,就每天去十里开外的一家砖厂打工。她知道大学里开销大,不能让他在学校里因为没钱低人一等。她也自信,他是最优秀的,是这个村里第一个走进大学门的人,无论是学习还是为人处事都小心谨慎,她还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是最有分量的。于是拼命地干活赚钱。每个月除了家里的花销,剩余的都寄给他。每寄一次钱,就感觉有无限的成就感。她听说大学里的学生好多都有手机,还说这玩意儿除了通话联系方便还能帮助学习。她见过,砖厂老板腰里就挂着一个,时不时呜哩哇啦和别人说话。她想,这东西是不是老贵,买,买不起啊!若是他有一个该多好啊,别的同学是不是都有?也不能让他在同学面前太寒碜。于是,她下定决心要给他买个手机,不就是少歇会儿多下点苦力嘛。从此,她每天起早贪黑,不遗余力的干活儿,终于攒够了给他买手机的钱。她用额前的汗水编织爱情的梦,虽然辛苦,但也开心,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喜悦和流露在脸颊上羞红的欣慰,恰若雨后花骨朵般鲜艳无比。她每天都会把欧阳剑和呼延兰这两个名字写在一起,再画一个大大的“心”圈在里边,瞬间,一丝羞涩从她面庞上滑过。幸福的味道,即刻占据了她的整个胸腔。
山里多雾,起伏的山峦把山里的世界禁锢得很小很小,她不知道山外世界的五彩缤纷。有时候,她的心里就像这山里的天气,阴晴雨雾,变换调子。欧阳说要读研究生是好事儿,可村里和自己年纪一般的姑娘都结婚生子了。不管怎么说,欧阳走出大山也不容易,好在学校决定他继续留校硕博连读,听说在学校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因为结婚给耽误了呢?还是自己好好挣点钱,支持他安心读书。
流星划破了沉寂,夜,变得和思念一样漫长。
深秋,草色已经转入苍黄,地下虽找不出一点新鲜的绿意,但抓一把清纯的泥土,仍能发酵出丝丝幽香。她,想念他。她,好几年也没见着他了。他,不让她再寄钱了,说自己已经有了工作。他,怎么没提结婚的事儿?她,赶着忙完秋后的活儿,赶紧去找他。列车隆隆前行,思念,一路漫漫。
傍晚,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城市罩在雨雾中。呼延兰坐在一栋楼的拐角处,用衣袖轻轻擦去背包里那两双鞋上溅落的雨水,捂在自己怀里。风声和着雨声,雨水和着泪水,在惘然无措的脸上长流。透过雨帘,她看到堂皇富丽的歌厅里五颜六色闪烁的大吊灯,给人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但是,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欧阳来,因为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欧阳会抛弃自己。“准是有自己的难处!”她从衣兜里拿出欧阳送给他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礼物,一支钢笔。上面刻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把笔攥在手里,想起他说的话:“这支笔,已经在我的心里书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呼延兰。拿着它,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
夜深了,高楼上的灯光越来越少,呼延兰饥肠辘辘。她蜷缩在楼角旮旯处,拿出从乡下带来的欧阳最爱吃的洋芋馍、南瓜饼,有气无力地嚼了几口。她抱住膝盖,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冷颤,怯怯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白净、优雅,显得无比尊贵的女人,还有那个可爱、机灵的小男孩。她想到了从小的青梅竹马……
她想不通,她从未想过他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肯定是有自己的难处!他也不容易,三岁就死了父亲,母亲远嫁新疆后再无音讯,和多病的爷爷相依为命。四年前爷爷去世,他再无亲人,吃的苦并不比自己少。难得从大山深处走出去了第一个大学生,也难得又是十里八乡唯一读到了博士的人。自己所爱的人是最优秀的。自己也是个命苦人,自幼没了母亲,只有残疾的父亲视自己如命根子,心疼女儿日出而作伴月而息,但自己又没有劳动能力。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刷刷直下:“老天爷,你怎么这样不公道,为什么要这样残忍惩罚我这个苦命人?我哪里错了得到这样的报应?老天告诉我,他到底有哪些难处啊?”她心里很堵,嗓子眼很噎,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高楼大厦即倾将倒,平直的路面跳跃波动,她慢慢睁开麻木的眼睛,天渐渐变亮,有环卫工人开始扫马路,大街上依然很清冷。
天亮了,放晴了,一个绚丽的早晨带着清新降临。大街上车辆开始涌动,人们忙碌起来,公园里开始了晨练的轻盈舞步。呼延兰看着这座喧嚣的城市不辨东西南北,到处是陌生的。她想,再看一眼欧阳就回乡下老家。她讨厌这个城市,又难以割舍这个城市里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她只想最后看一眼,偷偷地看一眼,就看一眼。她顺着昨天走过的路,回到那个看到过欧阳的小区门口,抱着被雨淋湿的包等待他的出现。她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他,又怕看见他,她自言自语:只是看看,他肯定有自己的难处,看看就行!不知他小时候那条右腿扭伤落下的病再犯过没有;他有慢性肠炎不能多吃辣食;被冻伤的手脚每到秋后就发痒冬天就溃烂,不知好了没有;也不知道城里的这个女人对他好不……
一位穿着宽松褐红衣服的老阿姨,手持花扇,肩挎一把带着黄樱长穗的剑,面带笑容,精神饱满地站在呼延兰面前,盯着自己怀里那两双茅底黑条绒的鞋。
“姑娘,这鞋卖吗?”老人和蔼地问。
呼延兰摇摇头。
“我可以给你高价,卖给我好吗,孩子?”老阿姨亲切地又问。
呼延兰摇摇头。
“别紧张,姑娘,说话呀!”老人很有耐心的边说边坐下来。
呼延兰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她就像自己想象中城里有文化的人。她感到亲近,静静地望着阿姨,敬重的眼神里放射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钦慕。
“孩子,你是农村人吧?”老人笑着问道。
呼延兰也微笑着点点头。
“这鞋是谁做的,怎么不卖?”老人又问。
“是专门给一个人做的,多少钱我都不卖。”她回答道。
“姑娘,你的衣服都湿了,这么凉的天,该回去了,坐在街上会着凉的。”阿姨说完,准备要走。回头,看见姑娘眼里噙满了泪水,“姑娘,是不是迷路了?”阿姨又问呼延兰。
她瞅着老人,半晌说:“阿姨,我是来找人的,没找着。”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区,在准备点头的瞬间又摇摇头。
“哎呀,这么大的城市,你不知道他的住址,那岂不是大海捞针。”老人叹息道。
“那你有他的电话吗?”
“有,但已经换号了。”
“那还不是等于没有嘛。”
她从内心深处升腾起对这位老人无比的敬意,这也是她来到这个诺大城市,第一个认识的人,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和一个乡下人平等交流的人。
“阿姨,您等等!”
“有事儿吗,姑娘?”
她打开包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双布鞋,双手递过去。“阿姨,这双鞋你拿着吧。”
“哎,谢谢你,姑娘。”老人很激动,“多少钱,姑娘,你说吧。”
“阿姨,我送给您的,不要钱。”呼延兰很慷慨地说。
“那怎么行呢,你做这双鞋既费工夫又花材料,也不容易啊。再说,我也不能不劳而获呀。”老阿姨很认真地说。
“阿姨,只要您喜欢就拿着吧,我还以为你们城里人都穿皮鞋,瞧不上这布鞋呐。”呼延兰也很诚意。
“哎吆,这丫头,你不知道吧,我们家老头子穿这种布鞋都穿上瘾了。前几年,我家女婿也是农村人,他那老家做的布鞋和你做的一模一样,每年总寄几双过来,穿破了都舍不得扔掉。这几年,再也没寄过。今天,看见你拿着还以为是要卖的,谁知你是专门给人做的,这不难为姑娘你了。”
“阿姨,正好没找见人,就给你了。”
“也是啊,也算是咱们有缘分。不过钱还是一定要收的。不然,这鞋我不能拿。”
“阿姨,刚不是说有缘吗,怎能拿钱呢。”
“姑娘,那你现在去哪儿啊?”
老人看出呼延兰有难言的苦楚:“姑娘,你多大了?”
“二十六。”这三个字她几乎是哭出来的。
“你现在是不是没地儿去?”老人问。
她又点点头。
“是身上没钱了吧,那我给你路费回家吧。”
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她想他,她不想回家,哪怕就在这个城市露宿街头,饥不果腹,或许还能看得到他一眼,哪怕是一眼。她心里喊,我真的无法忘记他,我爱他,不要他看见我,只要我能看见他。他肯定有啥难处的。她无法控制自己,出声地哭了。
“那你是想找个活儿打工,是吗?”
她点点头,又点点头。
“姑娘,那你给阿姨说说,你会干啥,想找个啥样的工作,阿姨帮你找。”老人决定帮助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
“阿姨,我是农村人,啥粗活累活儿都能干,工钱多少都行,只要有个住的地儿,吃的饱不饱都无所谓。”她眼含泪花,两眼直直地盯着老人。
老人掏出电话:“喂,我是南宫芙蓉,让莫经理接电话……莫经理,这儿有个刚从农村来的叫呼延兰的姑娘,就安排在酒店工作,初来乍到要多照顾一点,不会干的活儿你耐心指教。另外,你现在就领她去商城买套新衣服,款式质量要最好的。”
“好吧,那你去酒店上班吧,有人在门口等着接你。”说完,招手叫来出租车,“师傅,大富豪酒店。”
在酒店门口,一位清丽的女子站在那里。看见车子停下来,笑容可掬的迎上前来。问:“你就是呼延兰小姐吧?请跟我来!”
走近酒店,两扇锃亮的玻璃门自动打开。进入大堂,两位身着紫红色西服,扣蓝色领结,头上扎着相同蝴蝶结的服务员小姐两手斜交腹前轻微的鞠身点头面带微笑齐声道:“欢迎光临!”她的眼前一亮,客厅的地是用木地板做的,墙上挂着一台75寸的液晶电视,棕红色的沙发,耀眼的光映得眼睛睁不开,喷金的墙壁、大红的地毯以及折射着光的水晶吊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大理石的台阶,名贵的地毯,极尽奢华之至。她曾经只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神秘的贵族奢华尊贵的生活,眼前这种豪华舒适、至尊至贵的体验让她别扭得寸步难行,晕头转向,呼吸粗喘,甚至心跳加速。
这位洋溢着满脸热情的莫经理领着她买了衣服,安排了住处,了解了酒店环境,还把她洗漱护肤梳理的日用品送给了自己。让呼延兰感到激动和不解,更多的是满足了她能留在这个城市的愿望,这样她就能实现看到欧阳的心愿,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使她热泪盈眶。
“你已经大概了解了酒店的情况,你看,自己适合那一块儿的工作,明天就正式上班。”热情的莫经理说。
“大姐,我是农村来的,除了出力气的活儿,别的啥也不会,客人面前的活儿就更做不来,看这儿有啥出力的粗活儿就让我来干。”
“那怎么行,你毕竟是我们老板亲自安排到这儿来的,说啥也不能让你干那些太重过累的工作,再说了,你即就是自愿,我也真的不敢给你安排。”
“大姐,你说啥老板?谁是老板,你不就是这里的经理吗,你不是老板吗?”
“给我打电话的那位老阿姨,他才是真正的老板。”
莫经理也被呼延兰弄得云里雾里,前发梢够不着后脑勺。
呼延兰更是莫名其妙,经理——老板——老板——经理,越发地糊涂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相互捉摸着,揣测着,到底咋回事儿?
“大姐,这酒店里有拖地板,打扫厕所的活儿吗?”
“那倒是有,即脏又累又工资低,那怎么行呢!”
“没事儿,在农村时我是在砖厂打工,拉板车、上砖架、推煤车、清窑底那个不比这累,工资低也不是啥事儿。”
莫经理让眼前这个清纯靓丽,娇艳如花,却又心直口快且憨直敦朴的姑娘弄得即可笑又可气,哭笑不得。
呼延兰总算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她感觉自己在阎王殿前碰见菩萨,死到临头又起死回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从心底冉冉升起。她想:原来那老阿姨是这酒店老板,怪不得一个电话就……我早就看着那阿姨非同一般,果然是个大官儿。好在莫经理经常关心她,给她指点酒店里干什么活儿需要注意什么,不同的客人用不同的方法对待,宾客是酒店的上帝……后来,呼延兰从莫经理那儿得知,老阿姨名叫南宫芙蓉,和她家老爷子都是大学教授,膝下有一女儿,女婿是北方一个南部山区农村出来的,女儿女婿都是南宫教授的学生,读完博士也都在大学任教。尤其是她的女婿是南宫教授最宠爱的学生,由于品学兼优出类拔萃便招婿入户,视为亲子。南宫教授退休后就开了这家大酒店。
呼延兰渐渐熟悉了这座城市,经常在下班后偷偷去欧阳住的小区附近,她就想再看看欧阳,其实她不愿打扰欧阳一家,但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人,也无法从心底彻底的忘记,反倒是离得越近就越想念越想见,可两个月来一次都没见到。
有一天,南宫教授来找呼延兰。
“姑娘,这儿还干的舒心吗?”
“阿姨,舒心,谢谢您老对我的照顾!”
“阿姨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阿姨,有啥事儿您老只管吩咐就行了,只要是我能干的。”
“只有你能干,也肯定能干好。”
“哦!”呼延兰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南宫教授。
“是这麽回事儿,你这几天就再别干酒店的活儿了,我另有安排。你按十天时间做出来男式的、女式的、大人的、小孩的,尺码标准不同的布鞋来,材料你用多少我让莫经理派人去准备。”
“阿姨,做那么多鞋谁穿啊?”
“丫头,你知道干啥最挣钱吗?是特长。只有一技之长才能立足社会,只有善于发挥自己的特长才能不败于社会竞争,最好的商机就是拿自己的特长占领属于自己的领地。在商业圈里有一句话叫:定位定江山,分享分天下。只有根据自己的能力和特长准确给自己定位,让所有人分享你的劳动成果才有属于自己发展的一席之地……”
呼延兰似乎领会到老阿姨话里的含义,但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啥特长,也无法更深刻的解读阿姨的话意。但她知道这位老人家对自己有恩,毫不犹豫的点头应允:“阿姨,我听您的。”
“那好,你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把鞋做出来,有了样品,我就去工商管理局申请注册一个公司,专门做布鞋的公司。我调查过,有好多大城市的人,尤其是老年人很喜欢这种手工布鞋,价格和高档皮鞋差不多,肯定销路广效益高。还有,咱们一起到你们农村招工,把会做鞋的闲散的妇女劳动力招进城市工厂,也是给她们一个创收致富的机会。到时候,你就当鞋厂的经理。莫经理说了你这孩子为人诚实,干事踏实,不怕吃苦,不挑活儿,我放心。做人做事儿就要这样,讲诚信,唯有诚信才有成功。商场更是如此,诚商走遍天下,奸商寸步难行……”
办鞋厂?当经理?招工进城?创收致富?一连串的问号一连串的惊喜让她高兴得几乎要发疯。
“步行天下”鞋业有限公司开业了。这天,南宫教授的家人、学生、朋友云集一堂。礼炮齐发,彩旗飘扬,到处都洋溢着喜气。主持人宣布:有请“步行天下”鞋业有限公司经理呼延兰女士!
掌声中,呼延兰登场了。
她身着一身白底绣花旗袍,旋转的灯光照在她少女的羞涩的脸庞上,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透射出平静、温柔、妩媚,充溢着少女的纯情和青春的风采。她向来宾致意、致辞,忽然看到在人群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凝视着她,宛如幽静的月夜里从山涧中倾泻下来的一壁瀑布,顿时,胸膛里翻腾起了一阵热浪,她控制住自己,回过神来继续致辞,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欧阳剑的眼睛湿润了,他强忍眼泪,看着这个当年笑声铜铃般的粘着自己的姑娘,辛苦打工挣钱,供自己读完学业的姑娘。你还是那个被我遗忘在大山深处的姑娘呼延兰吗?兰兰,我只能祝福你了: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你更爱的人,因为你最善良!因为你最朴实!
他不敢再多想了,他觉得自己浑身空虚起来,影子般灰暗着向地面下坠。他赶紧转身,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兰兰的声音扩散出来,罩住了他:“谢谢!谢谢大家的厚爱……”
【小说原名《布鞋》,首发于西吉县《葫芦河》期刊2019年第2期,本文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