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忠
腊月儿是九叔的女儿。我们家族门户大,兄弟姐妹多,依次排行称兄道弟,呼姐叫妹。我称腊月儿九妹,腊月儿叫我七哥。九妹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大跃进”,九婶早晨出工,突然感到一阵肚子疼了上来,九婶先后生了十胎,活了八个,是生孩子的把式有经验,急忙跑到生产队的牛圈里生下了九妹。后来我们总会欺负说她是老母牛生下的。
自从九婶生了腊月儿后就病倒了,九叔忙里忙外丢盔卸甲马不停蹄放下撅头捞起铁锨不必说,还得低声下气看人脸色求爷爷告祖宗借毛毛钱给九婶抓药。九叔看见九婶就火不往一处烧,气不从一处来,歪歪斜斜欠着半面身子的九婶就吓得缩成一团,颤颤襟襟。打么,九婶是经不住九叔簸箕般的大巴掌,骂么,骂她犹如骂没埋进土里的死人,那腔子里鼓满了的驴脾气火药星般又免不了冲着腊月儿了。饭做得迟了要骂,猪拱圈墙狗咬人也要骂,磕碟子碰碗还要骂,甚至天阴下雨没干柴喝不上那两盅惯上瘦瘾的败茶也要骂。
九叔个儿不高,瘦枯零丁半驼着背,不打眼点人儿,可声音如同雷吼,脾气大发地动山摇,那声音爆发出来吓得隔壁五婶常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九叔见不得五婶,一旦看见就瞪大一双牛眼狠狠一瞥。他管五婶叫“扫把星”“狐狸精”“骚货”“妲己”……五婶碰见九叔就恨不得一头钻进鼠洞。就连九叔最称道的四婶也不敢在九叔火候眼添句话。
腊月到八岁还矮瘦矮瘦的,顶着一头毡垫似的黄毛跟着我们兄弟去上学了。
“爹,我给你把脚洗洗,轻省轻省你就去睡觉,我给你补完衫子再睡,赶早我还得上学去哩!”见爹还阴着脸就怯怯的道。
“补完就睡去,灯里油少省着使,再甭写你外烂字了,放着学校干啥,回到家里瞎费油,一斤煤油三毛八哩!”
四婶听着听着鼻子酸了,九婶看着看着眼睛湿了。
“哎----”
九叔长长的叹一口气,九婶急忙熄灯,耷拉在炕角睡了。九叔装上旱烟锅,“吧嗒吧嗒”溜达上几锅,便鼾声大作了。
腊月儿听见爹的鼾声传过来,悄悄点了灯,用草帽堵严靠门窗面儿的亮点,开始做作业写字。
腊月儿命苦日子苦,可念书蛮用功,腊月儿免不了经常迟到,迟到了就被那个“八字胡儿偏分头”班主任放在教室外面罚站,轻则一堂课时重则大半天,有时还被偏分头打得手心翻肿,泪流满面,可腊月儿却一声不吭咬着牙挨打。因为挨了打就不罚站罚了站就免挨打。腊月儿是全班唯一主动选择挨竹板者,偏分头还经常点名道姓的骂“对不守规矩的学生就得挨打,罚站,受疼挨冻,李金女就是你们的榜样!”那个偏分头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火气盛打人打得凶,手脚拳棍一起上。一般地,按常规往往是男生重挨打,女生轻罚站。可腊月儿特殊,自己偏偏选择了挨打。
“打得好,不打不成器,打得狠,才是好先生。”
“学生挨老师的打天经地义,越是打就越是实在教书的人!”
村子里却没有一个人说这位先生一个“不”字的,倒说是村子里的文化宝。
“爹,在学校挨打好”。
“啥?挨打还好,逆贼日的哄谁哩,那个老师爱打好学生?”九叔颇一副气急败坏杀气腾腾的样子。
“爹,挨打好些,挨打了就不罚站,不挨打就得罚站在教室外边,要那样就听不到老师讲课了,是我自己让老师打我的。”
九叔让腊月儿的解释搅糊得越加莫名其妙了,后来还是我向九叔解释清楚了学校里的制度。在小字辈里的几十个后生中我属长辈们心目中最优秀最疼爱最信任者。九叔听了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蹲在院子里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去吧,去看你的书去,活计爹替你做。”
腊月儿看着爹,似乎像看着一个曾未见过的陌生人。
“去吧,晚上睡早点,赶明儿个一早去上学,不然又要迟到了。”
“嗯”
放假了别的孩子野兔子似的戏逐玩耍,腊月儿就去砍柴割草挖野菜,一假期里铲的柴草足供一冬的灶火,一天挖的野菜足够一家人吃上几天。腊月儿勉强念完三年级,两个姐姐都嫁人了,家里家外九叔一个人忙不过来,只好辍学了。同龄相仿的娃们都去念书,只有腊月儿半途失学,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红肿烂樱桃似的,天天哭夜夜哭,哭成个泪人儿了。
九叔也掉了几滴曾不轻易掉的泪滴儿说:“腊月儿,不是爹不让你念书,这家里家外哪头子能撇得下呀!现在是新社会,女娃兴念书,爹也想着让你多念点书多识几个字,你看爹我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连工分本上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你看你娘外个死货光差往棺材里一躺了,爹也是黄土涌到脖子根上的人啦,这个破家烂摊子里里外外总得有个料理的呀……”。
九婶和四婶也只会说:“女人家嘛,多少认得个字就行了,女人到底是男人的肋刺骨,要靠着男人活人哩,我和你娘一个屁字腿腿不识照样生了你们一大堆。”“人的命天注定,命里该吃球,哪怕走到天顶头!”四婶用缺了门牙的扁嘴津津有道的安慰,九婶却斜欠着半面歪歪斜斜地身子在一旁不住的点头表示应允之意。两个老女人愈劝,腊月儿愈哭得伤心了。
腊月儿去做饭了。
四婶和九婶扯闲了,山里洼里,沟里岔里,谁谁相好了谷子地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谁谁树林里被人捉住了……一连串关于女人的话题。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两个女人一听到这脚步声就屏住了气面面相觑。四婶侦查好时机顺墙拐根一溜烟窜了出去,九婶也不敢向窗缝外望。腊月儿在厨房里愁眉苦脸,九叔接过腊月儿手中的活计。
“让爹来做,你赶紧把猪喂饱,我给说买主了。”
“嗯”
“喂,腊月儿,喂圆实点,看上去顺眼些。”
“嗯”
“等把猪卖了,赶明儿去集上给你扯一件新衫子回来。”
……
春夏秋冬,草青草枯,年复一年,腊月儿也长大了。
十八岁的腊月儿出落成粉花骨苞似的大姑娘,若出水芙蓉,光彩照人。补丁叠着补丁的衣衫洗的干干净净,穿在九妹的身上总是那么的得体。一天比一天丰满而又鲜艳的九妹惹得村子里的后生们个个眼馋,不论是欠在阳洼旮旯晒暖暖的三五个一小撮,还是聚在一起谝干传拉闲扯的十来个一大群,即使抵能抬杠都离不开九妹的话题儿。找茬和九妹拉闲,绿豆红辣子,狗尾猫肠子的久久不愿离开。
九叔家除了九叔是个男劳力挣个高等工外,九妹也挣个妇女高工分,分粮已不犯愁,可老天爷这一关紧勒了人们的裤带,遇上了从未有过的灾荒。夏田刚成熟遇一场冰雹零敲碎打一干二净,眼巴巴指望的秋田又遇一场洪水颗粒无收,只有靠供应救济混少半面肚皮。摊分供应发放救济仍按工分计量。家里有年轻人的除了白天生产队里挣工分外,还可以晚上到民兵连、妇女突击队再混个中等工分。凭成分我们家族正宗的贫下中农,凭人品九妹又是民兵连和妇女突击队竞争的抢手对象。起先,九妹一人挣双份工,后来,九叔看九妹没明没夜的过于劳累就挡回了,只挣白天的工分。
腊月儿越长越迷人,登门提亲的媒婆都快跷臊九叔家的门槛了。九叔也说“女大不中留,留下让人愁”。九婶也说“迟早别人家的人,早点过了门,少操一份心”。可腊月儿好歹不应。说:“爹,你急着把我嫁了,家里这一摊子咋办呀?再说,我娘病成这样,总得要有人照顾?”
四婶也常提醒九叔九婶:“村子里的后生们哪个不打腊月儿的主意,贼一样的眼睛都试探着哩,人常说女子十八九,赶紧打发走”。
腊月儿走过,后生们只能眼馋的叹口气,想正儿八经开口问情求爱相亲的又觉着自己不配,只是一次次的心凉一大截。
那天夜里,后弯沟里突击背谷子,一家出一个劳力,腊月儿见爹年岁大,黑灯瞎火行动不便,自己去突击队参加劳动。民兵连长“大嘴蛤蟆”负责领导妇女突击队,兵分四路进入战斗,蛤蟆点名领腊月儿在同一个组。那三个做了媳妇的女人相互对了对眼,又看看腊月儿,转身走了。走出不远就听到腊月儿在谷地的另一头惊叫,叫声岔裂岔裂的。三个女人又相互白了一眼,悄悄的说“腊月儿终算还是没逃过这公骡子的手”。“腊月儿今晚亏是吃定了”。“这号牲口,连人家黄花闺女都不放过”。不一会儿,蛤蟆的脸上被腊月儿抓得血迹道道,丧气的跟在人群后面回家了。腊月儿的衣扣也被扯掉了,雪白的乳轮边缘暴露在外面。月光如水映照着一条弯曲的山间小道,山道上背驮粮食的人们像一条长龙在缓缓地蠕动,腊月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每逢在大场里拉麦上垛时人们干劲十足,谈笑风生。突然,“大嘴蛤蟆”牛家生手提一条鞭杆走了过来。人们相互对视,知道这牛家生又要打谁了。牛家生是大嘴蛤蟆唯一的大名兼小名儿,而大嘴蛤蟆则是牛家生的绰号之一。蛤蟆那天夜里没得逞事儿就对腊月儿窝了一腔子的仇恨,找茬嫌腊月儿拉麦子偷懒,要扣罚腊月儿三天的工分,由此两人争理,被蛤蟆一顿毒打,打得鼻青脸肿。腊月儿不服去告状,无人理睬!自那后,蛤蟆更加嚣张了。
这不告状事儿倒小,告状没个准反挨了批评,这让家族里感到脸上无光,无法见人,于是,连夜召开家族会议。
“把这婊子儿的筋挑了再说。”
“先卸了这狗日的一条腿再说。”
“打,打成米饭再打官司,看有人管不?”
年轻人个个摩拳擦掌,捶胸跺足,甩袖捋膀子的喊道。
“挑筋、卸腿、打成米饭不难,即便是砍成肉酱也不犯多大劲儿,咱们李家门大户不小,凭人手靠武力甭说他一个蛤蟆,就是十个、二十个也甭想占上半点便宜,问题是……”三伯慢吞吞地边思考边说。
“问题是这狗日的王八欺人太甚了!”后生们几乎异口同声。
我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哭得十帕九泪的腊月儿,心头凝聚着鼓鼓的仇恨迸发阵阵的愤怒涌动着难以言表的滋味。但我还是想着往后溜,若要真的打起来,非得跟上干一场不可,毕竟是一个家族,而且九妹实在是冤,那蛤蟆也太可恨了,再说一个李字难分出两家人,可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要怕,谁就是老驴的儿”虎娃怒骂着一拳头砸得九叔家歪腿斜面的桌子咯吱咯吱的响。
“喂,虎娃,你是骂谁呢?有球本事朝蛤蟆使去,你是老驴的儿,那我是啥?我是驴还是你爹?看你混怂的外势!”二伯用旱烟锅指着虎娃骂。
虎娃是二伯的儿子,家族里的几十个后生中他力气最大,胆量好,性子直,脾气倔,常常喜欢抱打不平。
虎娃媳妇插话了:“说的轻松,穷日痹的这烂怂光阴没想着咋往好里过,光想着打人哩,显你的啥能哩,小心把背锅给闪了些!”
“滚你妈个屁”虎娃给媳妇重重的甩了一句。
“打架是你李家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你给我钱我要给娃买衫扯裤子哩。总不能让我去偷去?”虎娃媳妇嚷嚷。
虎娃不吱声了,虎娃吃了一肚子没钱的亏。
二伯又接上了,“问题是,问题嘛,问题是棍头子上不长眼睛真要打出个好歹来,咋办?再说,打下了还要能扬出去哩”。
“爹,难道腊月儿白挨这顿打了不成,你们认了,我还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虎娃又一次砸着桌子说。
五婶也插上舌头了:“人家一个大大的民兵连长还兼副支书哩,就等着让你们白打哩!就算是你们敢打敢杀敢刮,那你犯法蹲号子去,媳妇孩子谁帮你们照看哩!”
“就是嘛,”虎娃媳妇在一旁帮腔圆调的应道。
二伯一听见老五婆娘的声音火了,火得厉害。“有你个烂货说的啥哩,看我不把你嫁汉婊子的腿不砸折了才怪哩,这个毛狐狸精又趁势活来了!”
五婶听见二伯吱了声,一溜烟不见影儿了。五婶是村子里女人中和蛤蟆最要好的一个,就为这曾被二伯打得屎尿装了一裤裆。从此,看见二伯的影儿就衣襟发抖,身子发怵。二伯见不得五婶,见了就来火。五叔是个软骟子货,有女人只能当摆设,因此,常受五婶的虐待。五婶生了两个娃子模样真眉活脸像个“大嘴蛤蟆”。五婶也是村子里“套鞭杆”的把式。五叔因自己使不得也就充耳不闻,故作不知。
三叔也插言了:“人老不中用,等于屁吹灯。赶大车的时候在青石峡的窄道口碰见两只大灰狼,一公一母都叫我给收拾了。那次给大队买喇叭匣子的时候,碰见两个青年人偷了我的钱,那高头大马的结板劲儿!嘿,我一手抓一个待送到派出所差点没把气给捏断。那次,张家转社子见来,盛家瘦猴知道,刘家长腰也晓得!”
“晓得老了不中用,就捡中用的说,话说三遍比屎臭,我都听着过一百遍了,吹啥着哩”。三婶打断了三叔的话。三婶儿向来贤惠,怕惹事非,顾己又家怀。颇受婶子叔父们的尊重。
会场有些冷落了,那男男女女几十号人日狼日虎的闹腾了半夜,敌我矛盾未能解决倒是内部战争接二连三持久不下。
每次家族成员会,大伯总是听完每个人的意见最后一个发言。而他的发言可以说是盖棺定论,向来如此。大家注意大伯的表情,听候大伯的决断,会场恢复了几分严肃。大伯常管这叫“先民主、后集中”,大伯又习惯性的带几分居高临下的口气。“今天这件事,我就做这麽个表态,主张要打的人是为了给咱李家争口气,赢回个人来,属于‘后生派’,主张不打的也有他充分的道理,属于‘老年派’。我的意见吗,还是更赞同老年人的看法。为啥呢?因为一方面别人打人不对,咱打人就对吗?另一方面嘛,我们这些老人们是活了早晨奈何晚上的人了,一口气上不来两腿一蹬双眼一闭啥事也不管了,可你们还年轻正活人哩,这惹下的麻烦结下的冤仇迟早要落在你们的头上,老人们这麽想是为你们存一片好心。”
虎娃偷偷地骂了一句“窝囊死了,尽都些怕死鬼。”
“腊月儿,你就忍了算了吧,一辈子人要长拉拉的活,多吃点亏没关系,吃亏多了就感觉不到啥是亏啥是便宜了,再说了,你迟早要嫁人的,这结下的梁子还不是最终挡了娘家的道吗?让人一步自己宽,恶有恶报,他大嘴蛤蟆恶还会遇到比他更恶的人哩,就当咱该倒这个霉!”大伯又安慰腊月儿说。
七嘴八舌争论不休被大伯这三言五语全部概括“集中”了。
到九叔家提亲的人换村数庄子的都来过了,九婶九叔觉得到有几家光景好,人也实在,娃也机灵活脱,可腊月儿一皱眉头三板脸,连摇头带摆手全都给拒绝了。来个提亲的问腊月儿,她一推六二五,满碟子满碗的事儿全推给了爹娘---爹娘做主天经地义。可爹娘许了的她不应,爹娘同意的她又不肯。无奈,九叔开口了:“腊月儿,你到底要嫁个啥样的人家嘛,总该透个底儿吧?总不能让我红口白牙给人家没个说法吧?谁家没有个出进的儿女,我李老九就算是生了个皇后、公主总归还是要嫁人的吧?”九叔心里没底儿,到底啥人才能踏开他家这不足三尺大的门,啥人才能搬到这颗不见底的心?
腊月儿总是说自己还小,多侍奉几年爹娘再嫁。九叔也觉得这姑娘在这个家了没少受罪,没少出力,一手支撑多半面儿的家叫她一下子离开还真是难以割舍,也就不再逼再催,等女儿自个物色个中意人家再嫁过去也行。
那个蛤蟆领着民兵训练时,绘声绘色,煞有介事的说他和腊月儿咋的咋的……这话让老堡子里的蛮蛋听见了,一把揪住蛤蟆几个清水耳光子窝心脚,那蛤蟆早就不辩东南西北了,又被蛮蛋一顿榆木条子,打得蛤蟆跪在地上求爷告奶奶喊祖宗,差点没给送了命。
那年头干部打社员天经地义,有道是“八路不打好人”,群众打干部却是稀罕事里的稀罕事,就等于鸡蛋去碰石头自找灭亡。果不其然,没过三天公社派武装部长来了,带几个民兵把蛮蛋五花大绑,立马召开群众批斗大会,专政蛮蛋。蛤蟆还安排了几个二杆子民兵“架土飞机”、“坐火车头”、“低头认罪”……差点把蛮蛋给弄了个半残废。
又有几个媒人给腊月儿提亲了,九叔也耐不住了。
九叔召集人马,兵分几路,连哄带诈,一探再探,终探出了蛛丝马迹。腊月儿舍不得丢下年迈的爹和多病的娘,愿嫁到本村也方便照顾二老,最好是招“驸马进宫”。几位长辈根据情报就地分析,找不出个眉眼,稀里糊涂的乱猜。本村只有四姓人,李家是大户,自然又得除外,其余三姓也没有出个啥“人物”?老堡子那头王家也后生不多,只有蛮蛋人眉嘴脸品行好;不但过去几辈子都与李家有仇,素来不结亲,路头路尾打个照面连话也不说,而且现在还是地主成分,这阶级路线又不一致!最后还是没理出个头绪,干脆继续侦查,明察暗访。腊月儿终于坦白交代了。
“就是老堡子里的蛮蛋。”
“啥!你再说一遍,这个活妖精要把我李家老小活埋,祖宗八代活晒啊!”。
九叔的衣襟颤圆了,手抖得厉害。
整个“专案小组”的人深陷漫天迷雾,顿感五雷轰顶。
“天哪,到底前世遭了啥孽,亏了啥人,养了这么个骚货,丢死人了!真格是丢人现眼!叫李家老小以后还咋见人呀?咋没把这烂货给打死……”九婶噙着半口气哭天喊地,捶胸顿足,揪发撞头。
“拿我宰了这个岁婊子、丧门神,我说蛮蛋啥时候吃了熊心豹子胆咋敢打蛤蟆来着,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没想到把这杂碎子事出到我李老九家了,拿我剜了这岁婊子的心,好让祖宗知道我李老九没忘杀父仇恨!”九叔三扑两撵的冲向腊月儿,被大伯一声吆住。
九婶也叫苦连天,九婶两只拳头砸得土炕直冒土雾,轰隆轰隆作响。
二伯磕了磕烟锅对腊月儿说:“腊月儿,就别说蛮蛋家的光景差底子薄,去了要挨饿受罪,就那顶地主帽子就压扁他王家整个堡子。别人怕和地主说句话都惹麻烦,你却抢着去当地主家成员。这东西二岔你看不上,南北二坡又不愿去,没料到……你也知道你爷是咋死的,就是旧社会王老三当保长时为了八个白元活活给逼死在乡公所的,王老三是蛮蛋的亲爷呀。你再问问你爹,我兄弟九个在抬埋你爷爷时跪在灵堂前咋发的誓……”
“……”
叔伯兄弟九个八个发表了意见,坚决反对。唯等大伯民主后的“集中”了。
“腊月儿,王家堡子穷你不嫌,祖宗的冤仇你不顾,大伯都不多说了,就算咱李家出不了你这么个“活宝”!可党的阶级路线总不是谁一家一人的事吧,我李家人老几辈历史清白,绝不能在立场问题上有丝毫马虎和动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你是咋喊的?老人们的话就算你可以不听,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你不得不听吧!地主和贫下中农是敌我矛盾,我们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敌人。我今儿个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话坏话都摊在桌面上,我活着,谁也甭想和地主打开通道,否则小心狗腿,我死了,哪怕老九他把你嫁给“苏修美帝国主义”哩!”
“我还听说这家的地主婆是强霸来的呢。”三叔也插了一句。
“刚解放那会儿,外狗日的还有小婆哩。”五叔也插了一句。
“你晓得个X”五婶斜欠在门槛上顶板五叔道。
二伯的目光转向了五婶,五婶甩着小磨扇似的屁股旋风一般的溜出了门。
腊月儿来找我了,哭泣着对我说:“七哥,咱们兄弟姐们当中,唯你待我好了,你说我该咋办?”我掂量来这事儿的轻重,若九妹执意要嫁蛮蛋,李家非得把她千刀万剐不可,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又看到九妹哭得红肿得烂桃似的眼睛和那无助的表情,同情之心油然俱加。想来想去,还是束手无策!更何况这确属一件担风险的“地下”工作。
“七哥,就想个办法让我和蛮蛋通个气吧!你是咱兄弟姐妹里最精明的人,就帮九妹这个忙吧!”九妹可怜巴巴的望着我,祈求着我,一行行清泪顺颊而下,我也条件反射般的感到鼻尖酸酸的。九妹知道我是唯一能替她保守秘密的人,也知道我瘦注意歪点子斜心眼多。于是,我决定帮她俩见面。“行,九妹”。话音刚落,“扑腾”一声,九妹跪在我的面前磕头作揖,千恩万谢。
晚上,我去向九叔请求领九妹出去,九叔放心的说:“唉,李家总算还出了你这么个人物!”
借着微弱消瘦的月光,我领九妹来到约定地点,不见蛮蛋的面,我不耐其烦地提出要回家,九妹几次都拉住我说“再等等”。突然从荞麦地窜出一尊黑影,九妹轻轻地喊了一声“蛮蛋,快过来!”,随着喊声,两个人影合成了一点。其实蛮蛋早就来了,只因对我存有戒心没敢出来,躲在荞麦地里侦查动静。此刻,我又感到自己是李氏家族的内奸而丝丝内疚。不论怎样还是决定帮九妹这个忙到底为止。
一双黑影箭一般钻进了荞麦地。
好大功夫不见出来,地埂上的风凉嗖嗖的,我感到一阵阵的冰冷,随着这冰冷我的心里翻腾起阵阵的不平静。心想,这村子里有妇之夫,有夫之妇们“翻墙头,调号子”的事人们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九妹的事儿正儿八经,名正言顺却遭如此排斥和反对!“哎,命苦人终归是命苦人!”
我向荞麦地几次望去不见人影,只见紫红色的荞麦花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下变得宛若一袭无垠的海面,微风掠过荡起层层翻滚的涟漪。突然,从荞地里传来一声九妹尖厉的惊叫,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两人一先一后寸摸着出来了,九妹的脸绯红绯红,来到我面前低着头,双手揉搓着长长的辫子。蛮蛋也蹑手蹑脚的蹭摸着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千恩万谢,谢了又谢、再谢!”
回到家我转念反侧彻夜难眠,想了很多很多,却乱入麻团。
后来,趁着看社火的档儿,蛮蛋领着九妹跑了,逃婚私奔了,不知去向。
九叔急忙报告了大队民兵,蛤蟆立马带民兵于当日黄昏时分把两人绑着押回了村里,连夜审讯,报人民公社再转交法院,法院下了《判决书》:
“王蛮蛋……地主成分……拐骗妇女……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李金女……贫下中农……阶级立场不坚定……交大队民兵管制……”
时间都半年过去了,我去上工农兵大学,最惦记的就是九妹----腊月儿。
蛮蛋在劳改队给九妹写了好几份信,均被民兵连扣押而九妹后来死了,死的好惨好惨。
后来,听三婶说,在一个瓢泼大雨之夜,九妹感到肚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疼,就溜下炕往外面的牛棚里跑,到牛棚就生孩子了。九妹强忍剧痛没有出声,一个人挣扎着生下孩子就晕过去了。待雨过后,四婶去猪圈里查看水路,听见草棚里有孩子的哭声,还以为沾上啥邪气了,赶忙回家叫了四叔,这才发现腊月儿倒在血泊中。四婶赶忙找公鸡唤气,老陈醋在心窝子里凉血,白糖、麻椒、鸡蛋清啥的,总算把九妹给折腾醒了过来。
“四婶,孩子是蛮蛋的种,在荞麦地里遗给的。”
四婶顾不得看孩子,他是坐月子最有经验的人,她知道腊月儿腔子里的血块还没退完,随时都会剧烈的往上升,一旦上升的快就随时会死人的。四婶管女人生娃叫“缸边上跑马险得很”。
“四婶,七哥啥时候回来啊,不管发生了啥事儿,都不要告诉七哥!……”
四婶点头应着,一双苍老昏花的眼里看到腊月儿蜡黄蜡黄的脸在跳动,跳动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突然,腊月儿的脸上一道白茬由额前升起且慢慢往下移,移至鼻尖处便头一歪、脚一蹬,手一展,腿一伸……四婶知道没救了,放开干呛的嗓子哭了起来。
腊月儿在最后的微笑中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蛮蛋背着铺盖卷回来,听见腊月儿已经不在人世,公牛般的嚎哭,哭得整个山塬荡起阵阵回声。
听说腊月儿死后蛮蛋是哭得最伤心,流泪最多的人,那哭声是阴森、凄凉、瘆人的,能引起很多人伤怀悲哀的……
腊月儿死了不久,九婶也跟上了。相继,大伯二伯三叔四叔都离开了人世。
我离开家乡多年,这次回来,关于腊月儿的事儿片片段段听了些。几位掌门立户头前里跑的长辈年老的已去世,年轻的变老,就连年轻时耍尽了“风流”,出足了风头的五婶也变得累赘苍老许多。九叔最孤单最寂寞,整天拖着个“风湿腿”陪着太阳晒暖暖,过着东家子饥一顿,西家子饱一顿,碰不上了挨一顿的日子,当年那蹬倒山的脚步再也不存在了。最后在敬老院算是过上了一日三餐的好日子,去年也拖着“老风湿”走了。在尘土覆盖,蜘蛛网纵横交错的九叔家我看见了腊月儿的照片,微笑着抱一本《毛主席语录》坐在一堆杂花绿草中,宛如一朵粉红的玫瑰艳丽多姿。
这次回来,脱贫后的新型农村跃然眼前。家乡的变化今非昔比,记忆中的土屋烂房子,泥泞小道荡然无存,齐刷刷的新居,宽阔的水泥路跃然眼前。专程到孩提时玩耍的山间转悠,遍野到处是桃树林、杏树沟,沙枣岭、黑刺梁,听说是前几年退耕还林栽种的。一路上看见像我当年一般大的后生和姑娘们坐在树荫下、花丛间、草地上谈笑风生。他们看着我很陌生,在这儿土生土长的我似乎感到了一种“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孤寂。顺道儿打听了一下蛮蛋,才知道这小子大牢里出来在外面打工、包工,回来又折腾着办了粉丝加工厂、机砖厂,捐资给村子里办了“腊月妇女刺绣班”,又翻建了当年那脱皮掉泥皮肤病似的老戏楼,还带头建了村老年文化娱乐室,加固了村东头后湾沟的小水库。只是现在还是单身。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少没人叫他蛮蛋,都叫这小子王主任,听说连续几年都被评为“先进村主任”、“精准扶贫先进个人”。我知道这小子打小儿干啥就踏实,也没人不知道这小子每年清明节都要去湾垴给腊月儿上坟时烧很多纸钱。
我来到腊月儿的坟前,略为凸起的坟堆荒草凄凄,杂草丛生,几颗长蒿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摆。我默默地伫立在九妹的坟前想,这堆黄土下埋着一个头顶黄毛经常因迟到被先生罚站挨打的腊月儿,一个被人欺辱又遭人讥讽的腊月儿,一个饱受感情上饥寒交迫的腊月儿?……
那个自幼肩荷家庭重负,受苦受累的九妹!那个长得出水芙蓉般敢为爱而私奔的九妹!那个应了红颜薄命的传说终到爱情为止的九妹!那个我记忆中永远不能忘却的纯真善良的九妹!
……
腊月儿,我的九妹!
本文首发于《六盘山》文艺双月刊2022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