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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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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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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

——凤山县砦牙乡板峒小学记忆

    板峒小学已经没有学生了,这所历经数十年风雨的小学将变为村委会办公室。

作为从板峒小学走出来的学生,面对这样的事实,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于是,就写这篇文章来纪念它。

大石山里的小学。

板峒小学是一所村级小学,地处桂西北喀斯特地貌区的峰丛深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兴建,算来也将近七十周年了。

学校建在板洞屯边山腰上,那里原是一片犬牙交错的石林。

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学校有两栋木头茅草结构的房子,一栋是教室,两间,可容纳四个复式班学生。一栋是教师住房和厨房。两间住人,一间厨房。

操场是砌填出来的,只有半个标准篮球场大,没有硬化,下雨天泥泞不堪。操场虽然小,但也有两个用木头和木板做成的篮球架,篮圈是老师到四十公里外的县城请工人用钢条弯曲焊接而成。在操场边上,有两个用水泥板做台面,用石头支撑的乒乓球桌。

因为没有围墙,打篮球时,球时常飞出场外,一路滚弹到山脚。这时候,下山捡球就成为非常艰巨的任务。山陡就罢了,还没有路,捡得球回来冷天也要一身汗。

厕所在离教室约五十米的山上,石头茅草结构,四面漏风。通往厕所的路是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中间一节有黄泥,雨天,常有学生在黄泥路段摔跤,弄得衣服全是黄泥。

板峒小学不断开疆拓土。那时候没有计划生育,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随着适龄儿童的增加,学校也在不断地扩张。除了村民的建设,老师也带领学生勤工俭学,向愚公学习,不断地挖山,扩建。

挖山之余,还要上山砍树。罗起章(音)老师曾带领我们爬上板洞村后嶙峋的石山砍树来修缮教室。路过危险的地方,罗老师就放下肩上的木头,用严厉的语气命令我们停下来,然后他站到要害的地方护着他的学生通过。告诉我们“上山容易下山难”,要步步小心。

我们没有鞋穿,上山砍树,免不了受伤流血,而医院在几十公里外,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好抓把草药咬烂敷上去止血了事,然后继续劳作,有说有笑的。

因为勤工俭学多,每周都有劳动,学生受伤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从不曾出现家长们到学校来搞“校闹”,向学校、老师兴师问罪的现象。

老师还带领我们养山羊。大家轮流打草来喂,养大了就卖,得的钱平均分配,用来充抵学费。

老师们自己挑水做饭。学校后面的山上有一眼长年汨汨流淌的山泉。通往山泉的那条路七拐八弯的,陡峭崎岖。挑一担水,来回要三十分钟左右。

离校近的学生回家吃午饭,远的就自带“干粮”。那时候没有塑料袋,学生们或用竹筒装玉米糊,或在书包里塞几个红薯,或用布袋装炒玉米,奢侈的就用口盅装竹豆饭,让别的同学直流口水。晚餐都各自回家吃,生活简单而快乐。因而,小小的板洞村整天不是读书声就是学生们的嘻闹声,甚至,在回家的路上,都是学生们的读书声和他们如银铃般纯净的欢声笑语。

经过了几代人的努力,到上世纪末,板峒小学已经初具规模,那座大山被向里挖了十几二十米。外墙加高到五六米,篮球场扩大了两倍,有了标准篮球架;在外谋生的学兄学姐们捐钱硬化了操场,建了厕所;有了围墙,篮球不再“飞奔”下山;教室由茅草木头结构变成了水泥钢筋结构,由两间变成了六间;有了校门,门柱还贴着红色花岗岩瓷砖。

可是,这所学校现在竟没有学生了。它在古稀之年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不带走一粒尘埃,也不知道将来它会不会浴火重生。我觉得,它的消失,对板洞村人而言是文化的凋零,损失无可估量。对此,村民们虽“心有戚戚焉”,但却无可奈何。

不知道老师们是高兴还是悲伤?抑或是不喜不悲,但却泪雨滂沱?

比山伟岸的老师。

在我的印象中,板峒小学的老师很有学问,很厉害。他们都是中师毕业的学生。而当年,能考上中师的学生都是初中生中的佼佼者,绝对没有充数的。

板峒小学的老师厉害到什么程度呢?厉害到经常给全公社的同行上公开课,厉害到学生经常考全公社第一。

上公开课本来是件光荣的事,可是,上多了也烦。于是,个别老师就玩些“小花样”,给听课的人出难题。一般上公开课,提问都提问学生,而板洞小学的老师上公开课却向来听课的同行提问。有个黄老师,在上《为人民服务》时,指名道姓的问来听课的一个同行“鸿毛是什么毛?”那人半天回答不上来,弄了个大红脸,很是尴尬。此后,很多人不敢来听公开课,而被上头安排来听课的老师都有些提心吊胆。

老师们很宽容。我读小学的时候,大家都穷。高寒山区的冬天出奇地冷,但学生们衣单裤薄,很多人还打赤脚。老师可怜我们,允许我们在教室里烧火取暖。于是,整个教室都充满了烟雾。老师则慈祥地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等烟雾散去再给我们讲课。好在我们的教室屋高墙矮,四面通风,烟雾很快散去。

老师们很严肃。不上课的时候,老师们跟学生一起玩乐,上课的时候,他们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教棍把黑板敲得嘭嘭响,对不听话的学生还罚站、责骂、说理,然后再耐心讲解。

老师都要家访。对那些因为家庭条件困难而不想读书的学生,他们三番五次地家访,当说客,甚至自掏腰包帮学生缴学费。牙美吉老师就多次出钱,给我“聊补无米之炊”,还警告我不得因为穷而退学,说:“除非我死了,要不你就老老实实给我把书读完。”这份情意让我没龄难忘。

到底资助了多少学生,老师们自己都说不清。

更“离谱”的是,学生已经上了初中,不再是板峒小学的学生了,但他们中有的因为贫穷而退学回家,板峒小学的老师仍然上门当说客,务必让学生完成学业。我妹妹当年就因为家里穷,在读初中的时候退学,但很快就被曾经教过她的板峒小学罗庆生老师“擒拿归案”。

我妹那时穿得破烂,罗老师到家,她就躲到牛栏去,不好意思见老师。罗老师来了两三次都见不到我妹,一脸悲戚。后来,罗老师终于发现我妹躲在牛栏,立即冲进牛栏把我妹抓到我爸妈面前,说:“你怎么小学也退学,中学也退学?退学上瘾了?穷,现在哪家不穷?穷一时不怕,就怕穷一辈子。你不读书,你就穷一辈子,将来还要害你的后代子孙。听老师的话,回去读书,其他的问题老师来解决。”我妹妹心里很想读书,可是自己没有决定权,只能恐惧地看着爸妈,泪眼婆娑地轻轻点头。我妹一点头,罗老师高兴了,转身对我爸妈说:“当父母的一定要支持孩子读书,不读书,孩子哪里有出路?不让孩子读书,以后孩子会怨我们,我们穷人家就是要读书才能改变面貌,才能扬眉吐气。” 我爸妈也为罗庆生老师的坚持感动,让妹妹继续读书。

如今,已经成为中学高级教师的妹妹说:“如果没有罗庆生老师,我现在一定是一个典型贫困户了。”

为了说服我们读书,板峒小学的老师几乎踏平了我家门槛。其结果就是我们家先后考出了两个凤山县文科状元,一个砦牙乡第一个女大学生。

老师们的家都在农村,老婆都是农民。老师们偶尔也回家去,帮家人做农活,但绝对不会误了学生的功课。相反,为了学生,他们可以风雨无阻地返回学校,披星戴月地走遍板洞村屯的山山弄弄,让家家户户都留下他们带着书香的脚印。

岁月无情地流淌,生命中的很多人都已消逝无踪。可是,板峒小学的老师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深处。罗起章、黄学道、罗道龙、罗庆生、龙永宣、罗起将、罗孟吉、韦联芳、牙美吉、韦庆隆……他们有的给我上过课,有的没有,他们的名字我都不一定写得对,但他们都曾经像亲人一样关心过我,教导过我。

在短暂的一生中遇到好老师,真是三生有幸。现在回想,老师们还是当年的模样,他们英俊、多才、谦逊、朴素、威严,从不曾老去。

在板洞人的心中,老师们是永生的。

如果,把他们比作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那是低估了他们的伟大。他们更像是太阳,扫尽黑暗,每时每刻都给人光明,给人温暖,给人欢喜,给人以无尽的希望。

板峒小学是砦牙乡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大学生工厂。板峒籍考生是砦牙乡考生的佼佼者。国家恢复高考以后,砦牙乡第一个本科生、河池地区文科第三名、河池市语文单科第三名、砦牙乡第一个女大学生、两届凤山县文科状元、解放后凤山县第一个破格录取的大学生等等,还出了好几个研究生,他们没有上过幼儿园,启蒙都是在板峒小学完成。从板峒小学走出去的学生中有高级知识分子、高级干部、作家、老师、医生、护士等等。板峒小学可谓桃李芬芳,硕果累累,名声在外。

毫无疑问,板峒小学的老师是这些佼佼者的第一个引路人和第一块垫脚石。可是,在面对这些成绩的时候,这些懂得“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的老师却平淡如水,他们说:“我们是小学老师,教不了高中学生。他们考得上大学,那是高中老师的劳动加上他们自身努力的结果。”

他们说得对,板峒小学虽然培养了不少优秀的中考高考生,但板峒小学的老师们从来没有获得过中考高考奖励。

但,我们认为,板峒小学的老师们是板峒村的文化使者,为板峒村的基础教育贡献了他们的青春与才华。他们是全能的,语文、数学、体育、书法、音乐,全都拿得起,放得下。板书写得比字帖还漂亮,令人艳羡。

所谓默默奉献、劳苦功高却又深藏功与名,应该就是他们这种样子的吧?如是,家乡那些高耸入云的巍巍群山在他们面前就像尘埃一样微不足道了。

或将继续的戏码。

家乡人和城里人的距离,是一所学校的距离。

如今,家乡已经天翻地覆,水泥公路通了,电接到了,四面通风的木架房子变成了钢筋水泥楼房。在物质上,家乡人与城里人的距离在缩短。但,在孩子上学的问题上,家乡人却常常焦头烂额、进退两难。乡下的学校,是不愿让孩子去读了;而进城,孩子们也由于各种原因无法进入理想的学校。因为没有生源,像板峒小学这样的山区学校肯定没法继续办下去了,但有些农村孩子又因为找不到学校还是失学了。面对如此的两难,我常常深感无奈。

似乎是时代的发展,让建立在大山深处的板峒小学最终逃不掉消亡的宿命。但是,板峒小学可能不是最后一个消失的乡村小学,同样的戏码或将继续上演。

板峒小学已经消失在村民的视野,消失在一望无尽的莽莾群山,不带走一粒尘埃。它曾经的功名,曾经的荣光,也将慢慢淡忘在人们的记忆里。我只衷心希望,它曾经撒下的文化种子继续生长,继续怒放,继续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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