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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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文学评论老师邓望鸿讲过一个故事，说很久以前，俄罗斯有一个老师带着一群学生去原始森林探险。他们边走边玩，不知不觉间天黑下来了。可怕的是，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预示着他们将要永远留在那片原始森林。学生们慌了，有的抱怨，有的开始暗暗流泪，有的在喊妈妈，而更多的则是问老师怎么办。老师知道，这时候他是主心骨，他不能哭，也不能喊爹叫娘，甚至，他都不能表现出慌乱。他想了一想，带着虔诚的心面对苍天说：“神啊，请你明示我，教给我办法，让我带着我的学生走出这片森林。否则，我们都将葬身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森林里。”
奇迹出现了，他听见神说：“你是老师，是学生的明灯，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带着你的学生离开险地。你愿意遵循我的旨意行事吗？”
“我愿意，神啊，请你指示我。”
“那么好吧，请伸出你的右手，在你的左胸掏出你的心脏，然后高举过头顶，你就会有一盏心灯照亮你们回家的路。”
老师照办了。他右手往左胸一抓，抓到了自己的心脏，并高高地举起。神同时点燃了他的心脏。于是，老师举着心灯带着他心爱的学生们走出黑暗的原始森林。当然，老师最后因为心灯“油尽灯枯”而永远离开了他的学生。
这个故事一直让我感动。它的寓意是那样的厚重，那样的让人震撼，让人感动莫名。虽然，现实中不会有老师掏出自己的心来点燃照亮学生的前程，但是，老师却一直在用他的生命之火传承文明，用他的生命之火照亮学生蒙昧的世界，用他的生命之火为每一个求知上进的生命导航。虽然老师们绝大部分一生平凡，平凡得有如街灯，鲜有谭千秋般轰轰烈烈，气壮山河。
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也就是说，圣人在四十岁以前一直是“惑”的。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师说》中给教师这个职业的定义是“传道授业解惑”了。人生短短几个秋，前四十年居然是惑的，多么可怕。而对于平凡如我者过了四十岁也不见得就不惑。所以，人生中如果能遇到好老师给我们解惑，特别是在中学阶段遇到好老师，实在是一件值得烧高香、拜四角的事。
中学阶段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承上启下，是决定前途命运的转折点。如果浑浑噩噩地度过，一般而言，这一生也就注定浑浑噩噩了。如果这时候有好老师点化我们，为我们解惑，我们就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有更精彩的人生。
我在中学阶段遇到的第一位好老师是罗德老师。那时候我读初三，是内宿生，要交柴火。有个周末，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打柴回来在宿舍煮宵夜吃，高兴之余猜码取乐被校长捉现场后处分，有好几个被勒令退学，后果很严重。但我只是被严重警告，心中暗暗庆幸。后来有老师告诉我，说“当时校务会上校长原是要给你勒令退学处分的，但罗德老师帮你说了好话，要不然你哪有读书的机会！”这话让我很是意外 。
我所在的学校是隆梅小学附中，罗德老师没有上过我的课。在我的印象中，他慈眉善目，总是笑眯眯的。我工作以后，曾经在去林峒赶车的路上遇见过他，那时候他已经八十岁了，身体硬朗，精神还很好。我们简单地聊了一下，我感谢他当年的关照，说他是我今生的贵人。他笑笑，说：“哎呀，哪个又把这件小事讲给你听，当时我是想，我们学校三栋房子的木工活全是你爸做的，你也不犯什么大错，礼拜天猜猜码也不是什么思想道德问题，不让你读书说不过去，我当时也就说了一两句话而已，哪里算得上是贵人。在紧要处总要留一条路给人走，不必感谢的。”
罗老师的话有如佛语，浅显却富含哲理，让我倍受教益。
有道是佛度有缘人，而老师却专度蒙昧之人。在这一点上，老师是比佛更厉害更值得尊重的。他们不一定要给我们讲课文，有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让我们受益一生，惠及子孙。
我在中学阶段遇到的第二位好老师是罗庆山校长。
我是在凤山县砦牙中学读的高中。砦牙中学是乡下中学，远离县城。
罗庆山老师是校长，同时也曾上我的语文课和政治课。罗校长高高的个子，说话轻声细语，对学生始终面带微笑，上课时始终激情飞扬。
高考那一年，因为是新中国第一届全国高考统考，我们压力山大，紧张的程度无以言表。因为没有任何可资借鉴的考题或模式，大家都找不到方向，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复习。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预考。预考通不过，就真正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那一年预考我在凤山县文科排名第三十二。我想，高等学校不可能在这个县录取三十二个文科生，于是就想“放定书包待明年”。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预考之后我放松了复习。晚上下自习之后就和同学一起到学校后面的河里捉鱼。夏天的砦牙河呀，水静静地流，风轻轻地吹，鱼儿会到河边来静静地享受微波荡漾的乐趣。电筒一照，鱼儿暂时失明，一动不动，我们双手一合一捧，它就乖乖地成了我们的掌中物，第二天的菜就有了。我们边捉鱼边海阔天空地神侃，都忘记了自己是马上要人生大考的读书郎。
我们这样不务正业当然躲不过罗校长那双始终带着笑意的眼。有一天他对我说：“祖俊，有空的话到我那里帮我抄一篇文章。”我知道有问题了，提心吊胆地跟在校长身后去到了他的房间。他笑眯眯地叫我坐下，然后仍然笑眯眯地说：“祖俊啊，有一句话叫做‘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不等我回答，他继续说：“你好像有好几个晚上都到河里捉鱼，是吧？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那点捉鱼的技术有什么用呢？砦牙河的鱼毒的毒炸的炸越来越少了，你老家那里也没有鱼来捉呀，就算你捉鱼技术再好也没有用处呀。如果有精力，我还是希望你认真复习，争取考出好成绩，那样我们都问心无愧，对吧？如果你考上大学，你怕以后没有鱼吃吗？如果没精力学习就好好地睡觉，养好精神再好好地复习。读书才是正事，你说是不是？”然后他拍拍我肩膀，还是笑眯眯地说：“我喊你来我房间是想让你知道我住哪里，如果没有菜吃，以后你就来和我吃，不用你煮，碗都不用你洗，怎么样？”
我当时那个窘呀，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校长房间的。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去捉鱼了。晚上老老实实在教室看书，总感觉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老是在我背后闪动。
我在中学阶段遇到的第三位好老师是砦牙中学教导主任韦治安。
韦主任对学生要求极严，学生们都怕他，是属于敬畏的那种怕。韦主任后来接替罗校长上我语文课。韦主任上课满面红光，目光如电。他开口成章，文彩飞扬。讲解课文和平常说话都是成语一个接一个，非常引人入胜。那时候我没有字典，有不认识的字问他，他不直接给答案，而是把字典给我，说：“你自己翻新华字典，大概在某某页，自己找去。”翻开某某页，果然找见我要找的字，这份功力让人折服。后来，韦主任干脆就要求我读新华字典，背汉语成语小词典，说：“要学会使用工具，人生很多时候是没有老师来问的。书本才是最好的老师。你没有钱买我就借给你，读完还给我就是了。”拿了他的书，他就经常考我成语，有时他讲内容我出成语，有时他出成语我来解释。有一次，他让我写以一开头的成语，说：“如果写不出一百个以上说明你读书太少，或者读书不认真，囫囵吞枣。”他这种训练方法让我在高中阶段记下了大量的成语，受用无穷。
预考之后我下河捉鱼自然也躲不开韦主任那如电的目光。有一天他对我说：“高考在即，时间苦短啊。人家临急抱佛脚，你好像却临阵逃脱！我不要求你头悬梁锥刺股，但在规定的时间里认真一点，专心一点总可以吧？有精力不读书却去捉鱼，你这是要自毁前程啊！古人见河水东流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去捉鱼也看见流水，你能告诉我你从奔流不息的流水中有什么认识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攀蟾折桂才算本事，捉鱼有什么出息啊？我希望你能悬崖勒马，争取金榜题名。”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罗校长和韦主任的话让我把飞出去的心收了回来，重回教室认真复习。多年后我在《汉书·董仲舒传》和《论语》里分别看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我才知道我当时是在接受圣人的教诲。老师的薪火传承就表现在这里。我们可以不是古圣先贤的学生，但却可以从老师那里接受古圣先贤的教诲。如果没有老师，古圣先贤们也就真的永远作古了，后人也就永远蒙昧无知。
终于，我准备走进高考考场了。在凤山中学那个我陌生的地方，在那一排别致的红砖黑瓦房边，罗校长递给我一杯水，说：“喝下这杯凉开水会很快让你镇静下来。好好答题，我在外面等你捷报。”而韦主任也带笑容走到我身边，说：“语文是你之长，要旗开得胜，一举成功！”
第一科考语文，我提前十五分出场。刚出考场，就看见罗校长和韦主任面带笑容一起向我走来。我有点得意，因为我觉得我答得很好，再也没有什么考虑的了，心里就有点飘飘然。但还未等我开口，罗校长说：“唉呀，你不提前出场就好了。你知道吗，你如果多得一分你就甩开很多人了。”韦主任说：“是啊，你为什么不多检查几次，哪怕能多得零点五分也好啊，零点五分是要踩死上万人的啊，你要注意了，其他科目如果你又这样提前交卷，要是考上就好，考不上连复学的机会我都不给你。”一听他们的话，我原来还有点得意的心一下子凉透，只能背水一战了。最后两位老师还是安慰我，嘱咐我在接下来的的考试中一定不要提前交卷，叮咛再叮咛，有如父母叮咛要出远门的孩子。
高考结束，听老师说我的语文成绩是河池地区第三名，凤山县文科第一名，河池师专准备录取。但因为右手肘有陈旧性创伤，学校要求我复检。电话在某天下午三点左右打到砦牙中学，要求学校通知我天当天五点前赶到凤山县医院复检，否则将可能不录取。接电话的是罗校长。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当天五点以前学校都无法通知到我，更不可能在五点前直到县医院。无奈之下，罗校长向对方保证，他的学生——我一点问题没有，“吹拉弹唱样样能，字写得比我还好。”对方问他以什么作担保？罗校长说：“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是共产党员，我以我的政治生命和公职作担保。”于是，我没有复检，顺利进入高等学府接受教育。
大善无迹，罗校长至今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是多年后罗敏龙老师告诉我的。或许在罗校长看来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对我来说那是恩同再造的大事啊。
老师这一职业注定一生付出而不求回报。他们的辛苦和他们的胸怀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他们如阶梯，让学生从肩膀上踩过，越过头顶，登高望远，而他们永远默默无闻；他们如路灯，静静地站立路旁，将瘦索的身体置于暗处，让出大道，照亮学生的前程。没有老师这个阶梯，人类爬高还不如蜗牛，所见不广；没有老师这个路灯，人类就只能在暗夜中摸索，所行不远。因而，我们的先人把老师放在天地君亲之后当神来敬拜是别有深意的——老师是受了神的指引来到人间，将人类带出蒙昧之地的神一样的人啊，人类可以没有“君”，但却不能没有师。
从小学到大学，再到“混社会”，我遇到的好老师当然不止上述三位，我点滴的成长，都有众多的老师为我奉献，为我辛劳，为我“传道授业解惑”，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老师，您是我需要用一生来仰视的人，您的教诲如醍醐灌顶，让我终生受益，您的恩德是用语言不能表达的。
师恩难言报。愿老师们福如东海，寿与天齐。（2019.12.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