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牙祖俊的头像

牙祖俊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5/27
分享

我的老屋

每一个人都有一栋老屋,不管这栋老屋是朱门深院还是白屋柴扉都令人终生难忘。

对于游子而言,老屋是他浪迹天涯的伴侣,住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老屋里是他柱杖依扉,举目悬望,立尽斜阳的老父老母。

我的老屋位于凤山县砦牙乡板峒村歌有屯。

歌有屯,其实就一户人家。歌有之得名,是壮语直译过来的。因为,在老屋右边山脚下有一棵枫树,壮话称枫树为“歌有”,而石山区一般是没有枫树的。我家附近那株枫树不但大,其叶子还可以用来做五色饭中的一色(有些枫树的叶子是不能用来做五色饭的),每到三月三,四邻都来要它的叶子去做五色饭。到了秋天,它的叶子变得火红火红的,有如戴着红头巾的美人,非常惹眼,于是人们就把我老屋所在的地方叫歌有。

老屋建于1921年。那时候的中国只能以一个“乱”字来形容。政权更迭,烽火连天,民不聊生。但,“乱”都远在大山之外,家乡那样的深山老林依然是世外桃源。先人们也没有闲心关注谁称王谁称覇,安身立命,活下去才是道理。

老屋是一栋干栏式建筑,坐北朝南,五间三层,下层养禽畜,堆放杂物,中层住人,上层储存粮食,方正大气,四平八稳。构件全是木头,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铁钉。

干栏式建筑最能适应家乡春夏多雨潮湿,土地不平,蛇蝎野兽多等不利条件,这种建筑挑、架、叠、透,干爽舒适,抗震最好,最利于健康,是先人生存智慧的结晶。

那时候,老家的大山上长满合抱之树,都是榉树椿树之类的红木。祖父说,老屋的柱子都是树的中段,下段解板铺楼面,中段做柱,上段做梁、额、椽等构件。大石山有那么大的树,不知道要经历怎样漫长的生长过程。

老屋是典型的桂西北民居建筑,但又和别人的房子有些不同。

别人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而我的老屋却是横在两山之间。

歌有屯地形如侧卧的鲤鱼,鲤鱼的眼部和嘴部曾常年流淌着泉水。鲤鱼的两边都是直插云天的高山,老屋就横在鲤鱼的尾部,像一座水坝横在歌有的“河套”上。前有直指青天的文笔峰,后有一座山顶上常年栖息猴子和乌鸦等鸟兽的大山,风水先生称之为将军大坐。

别人的房子没有前庭,我的老屋有宽大方正的前庭,前庭上正对大门还建有方正的大亭子。前庭是孩子们的乐园。偶有空闲,大人们也会在亭子里享受夕阳的余晖,或闲谈小坐,或看孩子们在庭中骑马,射箭,斗蟋蟀,打陀螺,追逐嬉戏,脸上都是笑容。

别人的房子没有后院,我的老屋有半圆形的大后院,用石头砌成的院墙及其延长线如弯月一般将房子嵌住,又像是屋后大坐的将军伸出的两个手臂,将房子抱在怀里。

起房子时,因为请不起人,力所能及的事情全部是祖父母和他们已经成年的两个女儿——我的大姑妈和二姑妈亲力亲为。祖父和他的两个女儿砍树抬木解板,祖母负责后勤。从1920年开始备料,日夜劳作,在四邻的帮助下,终于在第二年把房子建起来了。

当时土地私有,祖父土地很少,没有粘土,无法做瓦,而别人家的地是有粘土的,但祖父不愿去求人家,又没有钱去买瓦,就用茅草来盖房。

后来大姑妈守寡再嫁,两个孩子无处安身,祖父就接来抚养,从几岁一直抚养到十五六岁。二姑妈后来也守寡,精神失常,祖父也把二姑妈的六个孩子接来抚养,直到他们一个个长大离开。

有道是“外孙狗,吃了后门走”。乡邻都说祖父傻,抚养一群吃了后门走的外孙。但,祖父只是笑笑,不说话。其实,祖父一直觉得他亏欠了女儿,抚养外孙,是他回报女儿当年的辛劳。

房子建成的当年,我父亲出生,祖父开心极了。此后,曾祖父继续行医,祖父则到百色贩盐,父子俩积了钱,在长州、若里和干发买下了好多的山水田地,家中牛马成群,初步完成了资本积累。

伯父告诉我,“以陈建胆(音)为首的中共地下党七个人曾经在我们家吃住三个多月,指挥东兰凤山地下党的革命活动。”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打听过陈建胆这个人,知道他曾经在柳州铁路局工作,但已经过世了,因此,老屋的光荣历史也就没有了人证。

老房子建成以后,我家经历过许多的起起落落。我父辈三兄弟,伯父读黄埔军校,当过国军军官,父亲参加过新桂系的广西学生军,做过一些抗日宣传工作,叔父是杨勇将军麾下优秀的侦察兵,立过战功,风光一时;后来,祖父的家业一夜归零,为集体所有,伯父和父亲被管制三十年,叔父因擅自离队回家报父仇被判刑,一家人水深火热,一贫如洗;再后来,在全国高考统考的第一年,即1981年,我们家破天荒出了个大学生,此后逢考必取,到现在,我们家有八个大学生,一个研究生,先后有两个是高考凤山县文科第一名,是至今为止村里大学生最多的一家。因此,老屋成为当地一些风水师研究的对象。

风水是一门玄学,愚笨如我是不知道其中道道的。但我知道我们家一直传承读书基因,代代读书识字,再苦再穷也让孩子读书,家中有装书的木箱,每个孩子都有一张书桌。这在家乡那样的山弄里是有些另类的,所以,没少被嘲讽。

父母对我们几兄妹要求很严,宁愿自己千辛万苦也送我们读书,要求我们知尊卑,知亲疏,知高低,知进退,知荣辱,走正道。我们有时候懒,不去做工,在家看书,吹拉弹唱,父母也不骂我们,但是,如果疯玩,那就精彩了。

我父辈读书的时候全家人几乎没有一件好衣服,有客人到家,曾祖母和祖母因穿着破烂都躲进里屋去。我的父亲在劳作之余都看书,他老人家一看书,我们就不敢疯玩,也找书来看。大人们在一起喝酒吹牛也是讲三国说掌故,从不扯是拉非。

“文革”时,父亲挨绑不哭,挨斗不哭,挨关也不哭,但当藏书被收缴烧掉的时候,看那一堆熊熊燃烧的书,他老人家哭得不能自已。他担心他的儿孙没有书看,变成愚鲁的野蛮人。

风水(外因)可以影响人,但良好的家风、善良的父母和努力的自己(内因)才是改变命运的根本,否则,就算房子起在风水宝地上也枉然。

上世纪中后期,山里也“乱”起来了,父亲被关押、管制,自带伙食在外服“劳役”,没有工分,一家人的生活几乎全靠母亲一人。那时,老屋前祖父种下的果树连同山上的树几乎都被砍光,那株标志性的大枫树也被砍掉了,拿去炼钢了,村里大量开荒,玉米都种到半山腰上去了,半山腰以上泥土少,就烧把火,种小米,茅草就绝迹了,没有茅草盖房了,而家里又穷得常常无隔夜之粮,买瓦更是遥不及的幻想,因而住在老屋里可以望星空,其景况和杜甫的茅屋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于粮食不够吃,母亲含泪把楼板卖掉买粮续命,只留下支撑床铺和火灶的几块,就连亭子也卖掉了。所谓的房子也只是一个空架子,人在屋里往来都过“独木桥”。

“文革”后期,九死一生回到家的父亲看到“家徒四柱”的老屋,沉默良久,淡淡地说:“人还活着就好,楼板还会有的。”之后,父亲请姑父一起,爬上海拔一千多米高的后山顶伐木解板,历尽艰辛又将老屋重新铺上楼板,但亭子再也没建起来。

不久后,祖政祖章兄弟俩取土烧瓦,将老屋盖上了瓦片,老屋才又像点房子。

1981年之后,我们几兄妹都外出谋生了,老屋就只剩下老父老母了。 但,父母老了,无力维护老屋了,我们几兄妹又忽略了对老屋的修缮和保护,使得老屋和父母一样迅速老去。

我们总觉得父母还不老,老屋千秋永固,然后努力地离开家乡,离开父母,离开那恩深义重的老屋。等到我们开悟的时候,一切都只有遗憾了。

2008年中秋,父亲故去。第二年,我回老家过年,进门的瞬间习惯性地张口喊爸,可是,话到嘴边才记得老屋还在,可老爸不在了,于是硬生生地将“爸”字咽回,那种无语凝噎的痛苦直让人泪眼婆娑。如今老屋也不在了,我就像是无根的浮萍,不知道哪里能安放我这漂泊的灵魂。

后来,母亲也离开老屋,到县城跟小弟生活,老屋就没有人住了。

几年后,历经数十年风雨,庇护了三四代人的老屋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像一头鞠躬尽瘁的老牛,在某个乌鹊南飞的夜晚悄然倒下。如今,老屋基长满了野草藤蔓,心有不甘的断梁残椽伴着一地的瓦砾诉说忧伤,孤零零的石阶如一只坐地的忠犬,引颈眺望,默默守候,眼巴巴地期盼主人归来。

那座石阶是父亲一个人砌的,上千斤大的石头都是父亲自己加工,然后一个人砌上去的。对我而言,那是一个人无法做到的,但当时父亲做到了。那时候我还小,只能在父亲的身边跑来跑去地玩。父亲则用生木搭架,用木棍将石块一点点地挪上架子,“赶”上高处,砌成阶梯。老房子倒塌之后,侄子起房子时想把石阶拆了拿去砌墙,但我不同意,因为,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作品,是父亲辛苦一生的见证。

老屋随着父亲故去了,但老屋却不曾远去,它和父亲一样,住进了我心里,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的老屋啊,还是当年的样子,破旧但精神矍铄,继续护佑着它的子孙;梦里的父亲啊,还是当年目送我离家时的模样,孤独地柱着拐杖凭栏遥望,脸上带着微笑,可眼里却满是泪花。

很多在外多年的人不管有没有成就,都想回老家去,住回老屋,企图找回与父母在一起时的幸福时光。因为,只有老屋才能给他最平淡最真实的幸福。

有道是“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但这仅仅是对父母住他们自己的房子而言。只要是父母的房子,不管是老屋新屋,也不管是谁赡养父母,你回去,那叫回家,你还是主。如果父母住的不是他们的房子,你回去,那不叫回家,叫探亲,你是客。主与客是不一样的。

即使父母已经故去,但对游子而言,老屋在,父母就在,因为,父母的牌位在啊。如果老屋不在了,即使父母在,但父母没有房子了,对游子而言,他已经没有了归宿,是断了线的风筝,只能随缘了。

母亲一直希望我在老屋基上起房子,哪怕比老屋小,偶尔回去,也有自己的家,不至于像客人一样没有回家的感觉,但我至今都没有行动。

其实,我也想遵母命在老屋基上重现快要绝迹了的干栏式建筑。然而,历史的趋势,似乎是故乡那样的村落终将回归原始状态。虽然,现在家乡环境改善了,公路通了,电到了,人畜饮水问题也基本解决了,变化巨大,但,大石山区恶劣脆弱的自然环境是人力不能根本改变的。因此,家乡现在人口外流多,光棍多,老弱病残多,土地丢荒多,野生动物多,种下的农作物都不够野兽塞牙缝,荒凉得让人心悸。我在想,将来老一辈都不在了,新新人类哪个愿意坚守清贫,坚守那千山万弄?如果年轻人都选择离开,大石山区终归荒芜,如是,我回老家起房子就有如锦衣夜行,“富贵”给谁看?

小时候,我曾经在老屋厚厚的茅草上点过一把火,好在乡邻发现及时,扑灭了。我至今弄不明白当时为什么点那把火,是不是上天要我让老屋浴火重生?

老屋虚怀若谷,不计前嫌,让我在它的怀中度过了一段清贫但却幸福快乐的时光,它是我今生的伊甸园。但,正如人类无法回到伊甸园一样,我再也回不到老屋去了。

时代变化快,转眼又是桑田沧海。

老屋和故乡一样,是用来回忆的。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