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都安籍作家红日发表在2019年第11期《民族文学》上的小说《码头》,深为作者匠心独运、以小见大的功力而折服。小说通过小人物老麻,折射了这个变革的伟大时代,反映了老麻这样的小人物在大变革时代里的守旧、焦虑、得失和悲欢。
老麻是世袭的码头统治者,也是码头规矩的制定者。老麻家族用服务来“统治”这个码头逾百年,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既然是统治,那是要有些规矩的。开船的人禁忌较多,这些禁忌天长日久就变成了规矩,虽然这些规矩里有些可能有些奇葩,或者已经过时,就像有些道理过了一定的时间就不是道理一样,老麻的有些规矩乡邻们也并不认同,但,因为有求于他,也只能忍了,除非不上他的船,比如老麻有一条规矩,不管是谁想过河,都不能对他喊“开船”,乡邻都知道,都遵守,也不敢不遵守。因为,老麻既然是码头的统治者,他肯定要维护他的权威,容不得别人破坏他的规矩,更何况喊“开船”有笑人短,辱人格之意呢。
可是,“初来乍到的‘眼镜’,哪里知晓这个码头的禁忌或者规矩,他不仅大声地喊了两声‘开船’,而且朝老麻上岸的背影持续不断地重复了三遍”,坏了老麻的规矩。“眼镜”不知道老麻的规矩,无意冒犯了老麻,老麻不知道“眼镜”无意冒犯,以为是有意的,信息的不对称让老麻跟“眼镜”结下了梁子。
在壮语里,有一种修辞叫讲倒话。在都安壮语中,开船的壮话叫hai ru ,hai ru讲倒话是hu rai , hu rai就是呼麻子。麻子就是人得了天花病后,在脸上留下的疤痕,很破坏形象,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眼镜”要渡河,但他三“呼麻子”,虽然是无意的,但老麻以为是有意的,于是,老麻当然要把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消灭在萌芽状态,要不然他这个统治者还有什么尊严?还成何体统?他动用了他这个统治者最大的权力“停摆”来惩治冒犯者,但,他不知道,他的任性让他最后也惩治了自己。
老麻需要别人拜他码头,他却不知道他也需要拜别人的码头。小说以码头命名,寓意深刻。在“江湖”中,码头是别具含义的。在《码头》中,老麻就是一个码头,所有要过渡的人都要“拜他码头”。 在过去,拜码头是指戏曲班社到了新地方拿钱物拜望当地的地主豪绅、军政要员、帮会头目甚至白道黑道,以求得他们的支持,好在他们的地盘上讨口饭吃,叫做“拜码头”。如果不拜码头,轻者难以立足,重者大祸临头。老麻这个码头你不拜你就过不了河,或者不能“人货混装”,总之是不顺利。老麻在他的码头上把权力用到了极致——这是所有有点小权力的人的通病,只要是坏了他的规矩,是他看不惯的,他都可以动用他的小权力来惩治你,让你臣服。老麻这样的码头在生活中是很多的。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把自己视为码头,在他的码头范围内绝对没有权力死角,一定会把权力用尽用活,甚至会打擦边球扩大权力范围,但,每个人也会在不经意间进入别人的码头,冒犯别人的规矩。
在自己的码头上,老麻是说一不二的统治者,是最大的,但码头外有码头,在别人的码头上你就得服软,这是江湖规矩。所以,当老麻知道喊他三声hu rai的人是乡长的时候,他知道他这个小码头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他遇到大码头了,这是他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于是,他很想找机会拜这个大码头,哪怕不臣服,和解也好。可是,这个大码头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也拜不上,老麻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拜不上码头的痛苦。
不管你懂还是不懂,码头是无处不在的,也不是想拜就能拜的。因而,不要以为自己的码头就是最大的。
老麻是一个既得利益者,也是一个变革的牺牲者。作为码头的统治者,老麻家族是这个码头的既得利益者,而且这个既得利益已经持续两三代人了。老麻是曾经预感到危机的,但他过于自信了,认为竞争、改革这种事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即使降临也要很久以后。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坚守自己的独立王国,他仍然坚信“眼镜”总有一天会上他的船,拜他码头,因为,他眼镜码头再大,总有一天要过河。
然而,固有的独家统治地位让老麻只想因循守旧,不想改变,或者说不思变革,他给自己的渡船装上柴油机,算是这家百年老店应付危机的改革之举,但也只在汛期使用,其他时候他仍然按老规矩摇橹过渡,客人们即使不满也不敢说,只能忍耐。他甚至“窥见”乡政府开会决定买一艘汽艇作为乡府机关干部过渡专用船。可是,权力的任性让老麻马失前蹄,他的对手不和他竞争,而是釜底抽薪,直接把他干掉了:政府双管齐下,修铁索桥,修公路桥。而且,铁索桥违反常规直接从老麻的码头上凌空而过,修桥速度比老麻预计的要快上几倍。这种违背常规的做法让老麻傻眼。老麻这家百年老店就这样断了生气。“一股悲凉顿即从心底荡漾开来。老麻双手抱头,孩儿似的呜呜大哭。……第三天老麻挣扎着要爬起来,老伴按住他:没人喊你‘开船’了。老麻一愣,也只是愣了一下,心底像一盆熄灭了的炭火,一丝火气也没有,反而平静了。是的,码头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规矩。……老麻憋足力气,伸长脖子朝着空阔的河面吼道:开船!这是老麻平生自己对自己下达的指令,是最后的呐喊,类似于溺水者绝望的求救。”
顽固的老麻还是坚持所谓底线,不看桥。他不想在桥上与眼镜相遇,因为,要见眼镜,也只能在他的船上,他要主场优势。其实,他已经没有优势了,甚至,都没有势了。“老麻知道自己是彻底地离不开船了,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人民群众离不开码头……呵呵。”
改革说到底是一场财富再分配,是一种社会再造,肯定会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小小的红水河已经天堑变通途,广大人民群众已经从老麻的头顶上大步流星地奔向脱贫,奔向小康,离开了老麻的码头,但老麻离不开。离不开自己码头的老麻最后成为改革的牺牲者。
老麻要别人遵守他的规矩,但他并不遵守别人的规矩。老麻终于失业了,但他并不绝望,他改装了他的船 ,电鱼,企图以电鱼为生。 但电鱼是犯法的,他不懂,所以也就不遵守,这和当年眼镜不懂他的规矩冒犯他一样,但眼镜冒犯的是老麻的小规矩,老麻冒犯的是国家的大规矩。公安告诉他,说他的行为不属于转变经营机制,也不是改革创新,而是犯法,所以,公安把他抓了。但,一直惦记他的公安老郑还是对他从宽处理,放了他一马。国家的大规矩并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允许他打鱼,不允许他电鱼。
老麻不过是个小人物,但他是一个怕坏脸(丢脸之意)的守信善良的人。老麻是个小人物,但不是小人。他不像他的对手“眼镜”那样不断学习,也不关注外面的世界,与时代脱节,只想继续统治他的小码头,但,他是有自尊的,是怕坏脸的,也是重诺守信的善良的人。他电鱼,警察抓他,他怕坏脸,要求不带手铐,表示不会逃跑;他跳下河帮警察抓回人犯;铁索桥坏了,有人跌下河了,他没有幸灾乐祸,而是自觉地救人,而且是救了八个,还捞起三具尸体——救人捞尸这种事开船的人是很忌讳的,是犯规矩的。他想,如果这些人坐他的船就不会有这个灾祸,他是敬畏生命的。
他一直以为眼镜会臣服于他,一直想和眼镜见面,也一直相信眼镜总有一天会上他的渡船,但最后都没有实现。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才在心里臣服于眼镜,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老麻帮警察抓回人犯和自觉救人之举是应该得到见义勇为奖的,但他是个小人物,他做善事自然也是小事,好像也没有人感谢他,更没有获奖。
《码头》的背景是这个剧烈变革的伟大时代,它揭示了老麻这样的小人物在这个伟大时代里的际遇和心路历程。这场变革将以国家意志,用超常规的方式彻底破除一切不符合最广大人民群众利益的码头和规矩,改变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走上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如果因循守旧,不思变革,和这个时代“死扛”,不主动融入这个伟大的时代,那只能像老麻那样,吃不起“猪红”,成为这个时代的落伍者。(202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