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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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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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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娘的呼唤在山谷间回响

——杨玉湘散文的时代意蕴

不久前,《凤山文学》编辑谯可勤先生送给我一套五期《凤山文学》,告诉我说家乡最近几年出了好多个女作家,她们的作品都写得不错,“希望你能对她们的作品点评点评,鼓励更多的人爱凤山,写凤山,宣传凤山。”我深知自己学识浅陋,自己都写不好文章,没有能力去点评作家的作品,何况,我对于家乡的作家们只有敬畏和仰望。

我终日为生活奔忙,平时也没有精力关注家乡作家及其作品,但我感动于谯先生对家乡的挚爱,拜读了他送给我的五期《凤山文学》,其中2016年第一期上的《二伯》和2019年6月总第四期上杨玉湘的六篇散文作品,读来令人心绪难平,鼻子发酸,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就把自己的感想写出来。

杨玉湘的散文有厚重的历史。

在凤山众多的作家中,杨玉湘可能是比较特殊的一位。说她特殊是因为她只有高中学历,而且是个八零后广西作协的会员,自称是为温饱奔走的打工妹。这样的人还能坚持写作,而且还能写出有温度的作品是不容易的。

《旱田殇》写了“父亲”为了让心爱的女儿“我”能活下去,毅然在长满野草荆棘的荒坡上开垦旱田。那种艰难,那种坚韧,那种百折不挠,那种为活下去劳作到死的场景令人肝肠寸断。尽管劳作很苦,但“父亲”执拗地认为“读书才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坚决支持孩子读书。这位父亲其实就是桂西北先民的代表,他们好不容易在荒山野岭站稳脚跟,然后又为种族的延续倾尽所有,为孩子能读书鞠躬尽瘁。

《凤栖梧桐》虽然写的不是作者的出生地林乐,写的是距离林乐屯几十里远的同乐,但那何尝不是桂西北先民艰苦卓绝的奋斗史呢。据说几百年前,同乐(谐桐落)的先人们在七十度左右的陡坡上开荒造田,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硬是在一个海拔六百米至一千左右,遍地梧桐,满地乱石的荒坡上开垦出三千三百三十七块梯田,在那个完全靠人力的年代,先辈们人也不多,但他们用双手,用勤劳和坚忍,用血肉之躯“铸造”的奇观令作者震撼。如今,这三千多块梯田成为一个景点,供游人观瞻游玩,继续震撼着更多的人。作者认为,“凤栖梧桐,(是)一本同乐壮族祖辈们用血肉之躯写成的书”。是的,它是桂西北先民战天斗地,永不屈服的缩影,每一块梯田都是先人不愿闭合的眼,每一块梯田都是先人滋养后人的粮仓,每一块梯田都是先人为后人搭好的天梯,让后人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每一块梯田之下都躺着先人们永不言败的灵魂,闪耀着先人智慧的光芒。

作者面对几千块梯田构成的“金凤凰”田园牧歌图,遥想先人的苦难,敬佩先人的智慧,描绘未来的蓝图,用山泉一般低吟浅唱的笔调,带领我们走进了历史与现实交织的同乐,启迪我们思考。

杨玉湘的散文有沉重的苦难。

杨玉湘说“我的散文里都是故乡,都是疼痛,都是苦难,那是因为我向往幸福。”我无缘拜读杨玉湘所有的作品,但我看到的这几篇作品都是写故乡,写疼痛,写苦难。杨玉湘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父亲在她高三的那年就过世了。有人说苦难是文学的老师,我同意这个观点。放眼中外作家,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有不可对人言的苦难。但,和其他苦难作家一样,杨玉湘并不自艾自怜,而是在苦难中追寻人性的光芒,表达对生命的敬畏,对先人的感恩和对未来的向往,并给她的先辈,给她笔下的人物和故乡的山水足够的人文关怀,这是弥足珍贵的。

优秀的作家都善于从故土中汲取营养,在苦难中追求幸福,在疼痛中书写对快乐的渴望。 《四娘》中身世凄苦的四娘,小小年纪就随父母逃难,一路上亲人不断死去,最后只剩下她和父亲了,可是,父亲在遇到好人的时候也死了,她慢慢长大,是个少有的美人,后来嫁给救命恩人的儿子,她勤劳贤慧,有一儿一女。可是,命运不断地折磨她,让她守寡,让她食不裹腹,让她失去儿女(被人贩子拐走),让她疯癫……;《伤逝》中因饥荒死掉的伯父;为保护儿子任疯狗啃咬,病死的伯父;遭儿媳嫌弃,最后在孤苦伶仃中死去的伯母;《荒园》中文革老伴被活埋,四个孩子各奔前程,年近九旬,柱杖依门悬望的七公;《二伯》中有两儿两女,最后孤独地在饥饿中死去,然后又被厚葬的二伯——二伯之所以生不养死厚葬仅仅是因为“堂哥”有病医院治不好,魔公“解”了之后堂哥的病居然好了,堂哥怕死才立碑厚葬的;《旱田殇》中开荒造田,却屡败屡战,在旱田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父亲;《灯火远去》中因害怕田园荒芜放弃城里的生活回乡下去的外婆,等等,他们耗尽一生心血养育后代,但他们的子女一个个离他们远去,任他们望穿秋水,望穿那数不胜数的群山也看不到儿女的踪影,盼不来儿女一个回望一声问候。读杨玉湘的散文让人心酸,让人窒息,让人泪眼迷蒙,让人知道老一辈的艰难、孤苦和无奈,让人沉思,也让人反思。

这些曾经为生存,为后人的幸福战天斗地,死不屈服的生命到了晚年是如此的卑微,如此的低贱,如此令人心碎。中国传统的家庭伦理和乡村文明在大变革时代下已经支离破碎了。

父母拼尽全力把孩子养大,可是,善良的他们却常常孤独终老,广大的农村老人正面临老无所依的尴尬局面,这怎么能不让作者心痛,怎么能不让作者夜不成眠,怎么能不让作者向往幸福。

杨玉湘的散文有深情的呼唤。

故乡荒芜了。四娘的孩子阿龙阿凤被拐走了,村里其他的龙凤没有被人贩子拐,但却被商业文明拐走了,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了,回故乡的路都长满了野草,村里的灯火在渐渐远去,连萤火虫似乎都在仓促地逃离那片贫瘠的土地,可是,死不屈服的老人们仍然坚守,他们舍不得田园荒芜,他们要守住几代先人用生命换来的基业,他们坚信龙凤们最后一定会返回家乡来,可是,龙凤们还是没有回来,甚至一点消息也没有。疯了的四娘天天在期盼,天天登高遥望,绝望呼喊:“阿龙,阿凤,听妈话,跟妈回家……”这样的画面任谁也凄然。

四娘不就是故乡吗?阿龙阿凤不就是离开故乡谋生的后生吗?

老一辈知道土地的重要,那是农民活命的根本。他们坚守农业文明,可是,阿龙阿凤们却向往商业文明,都跑了,且一去不还。农业文明在商业文明的冲击下正在完败。

四娘凄惨的呼唤声一直在山谷中回响,可是,山谷回应,但后生们没有回应,他们宁可在城市边沿漂泊也不愿意回家种那几分薄田,宁可一个人在城市流浪也不愿意回农村过老婆孩子热坑头的日子。“我多么希望风儿能够捎回些许有关于阿凤阿龙的消息,然后让我的四娘好好地活下去……”(《四娘》)

杨玉湘的散文有长远的忧虑。

她写老一代的忧虑,也写自己的忧虑,忧田园荒芜,忧老无所依,忧外出的人回来没有田地,没有饭吃。她过去是没有种过田地的,但为了母亲,她如今下地干活,种田种地,可是,她除了给母亲安慰,其他不能改变什么。她的忧虑虽然算不上忧天下先,但是,这忧还是让人心碎,让人黯然神伤,心酸莫名。

故乡老去了,故乡只有老弱病残。“我希望,他们不要和我一样,在一个属于别人的城市里奔波忙碌。然而我又不希望,他们和我的祖辈们一样,倒在贫瘠的土地上,流干最后一滴血,更不希望寨子里的留守老人,在回忆和等待中孤独度过残年。”(《荒园》)作者的纠结就是农村人的纠结,但,事实是,悲剧正不断地上演。

杨玉湘的散文很真实。

杨玉湘的散文都很真实。这里所说的真实不是事实真实而是内容充实,情感真实。文学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允许合理的虚构,但所表达的感情必须是真实的,最忌讳无病呻吟和小资的卖弄。只要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哪怕文笔稚嫩一点,手法有欠火候都能赢得读者的共鸣。当然,散文作品中完全真实是不可能的,但主线或者说主要内容必须是真实的,只有主线真实,作者的文笔才清新自然,朴实无华,才不玩弄那些花哨矫情的东西来掩盖主线的虚假,内容充实,情感真实,直抒胸臆,但又让人感觉平淡舒服,这才是散文写作的最高追求。在这方面,杨玉湘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功,这是值得庆幸的。她的散文文笔自然,如山间小溪,汨汨流淌,没有多余的喧哗,只有舒心的低唱,不多的环境描写都带着山风一样的舒适纯净。

杨玉湘的散文很清新。

散文做到清新一方面是指内容新,二方面是指笔法或者文风清新,表现手法新。内容新很难,很多内容别人都写过了,特别是写乡土的作品,内容大同小异,已经没有什么新内容可写了,剩下的就是在深挖、表现手法和文风上可以做文章。这一点,杨玉湘还是做得比较好。她的作品虽然有的篇幅稍长,如《二伯》,但没有让人感到枯燥乏味,行文朴实无华,情感自然流露,带着乡村泥土的芬芳,把“异”写出来,这是不容易的。

杨玉湘的散文有趣味。

趣味不但是引人入胜的基础,也是作品艺术性得以提升的前提。散文一般都取材于日常生活,这些日常生活是大家都熟悉的,如果没有趣味性,读者怎么会读得下去?所以,散文作者必须“添油加醋”,戏剧性地突出趣味点,把读者带进“戏”中,让读者感同身受,跟着作者同悲喜。在这方面杨玉湘也作了较为成功的尝试,她的作品有些人和事是虚构的,但并没有明显的虚构痕迹,读来真实可信,这是需要功力的。

杨玉湘的散文在渊博上还有努力的空间。

好的散文作品应该收放自如,即在“神不散”的前提下适当渊博。散文可以写哲学宗教,也可以写乡井小民,它要求作者有相对厚实的文化积淀和知识积累。杨玉湘的散文在博的方面也做了努力,比如她写故乡的历史,写先人,写魔公,写“做改”,写克夫命,写烧鸡蛋判吉凶等等桂西北的风土人情,如果在这些乡土风俗之外适当兼顾“博”,即在“散”方面适当多一些外延,则文章的可读性就会增加,文章的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就会增大,读者的阅读感受会更好。

作者说她写的都是故乡,都是苦难,都是疼痛,但作者却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出生地林乐(或者已经写,只是我没有看到)。作者对林乐的书写大都通过写外围来表现的,没有对林乐的历史、风俗、文化等等进行系统的书写和挖掘,或许作者正在围点打援罢,先打援,后打点,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我们期待着。同时,我们希望在苦难、疼痛之后看到希望的微光,以慰藉父老乡亲那伤痕累累的灵魂,哪怕只是一点点。

当然,在语言的精炼和雕凿上也还有更大的努力空间,有些口语化的表述影响了文章的文学性。如:“我和表哥……花费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老屋。”这里的“花费”就用错了。

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文章中对同一件事态度截然相反,影响了作品整体的真实性。如,在《旱田殇》里,父亲坚决支持“我”读书,但在《灯火远去》中,父亲却坚决反对“我”读书,甚至动手打了“我”,说了很绝情的话,父亲的变化逻辑似乎应该交待清楚。

瑕不掩瑜,有正确的价值观又能够打动人的作品就是好作品。杨玉湘的作品是能打动人的,同时也表达了正确的价值观,因此,我们也不必找很多的条条框框来“衡量”她,而杨玉湘呢,也不必刻意去改变什么,更不必去模仿别人,坚持自己的,形成自己的风格,这才是最重要的。

荒芜已经成为中国农村最深刻最沉重的记忆。读杨玉湘的作品,感觉到浓浓的乡土气息,这气息中,有着至少是我们这一代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和苍凉。那些逝去了但还活在我们心里的千辛万苦的先辈,他们从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开垦来的田地都要还给自然了,天道轮回,或许过了很长很长的时光,那些千山万弄,那些先人们用双手开出的层层梯田又被开垦,那些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千山万弄又成为人类活下去唯一的依靠,但到了那时候,后浪们对着那些前浪的遗迹一定会感慨万千。我认为,中国西部是中国得以五千年文明不绝的基础,是中国现代文明的强大支撑,它为东部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世界上最好的劳动力、源源不断的水源、源源不断的电力和数也数不清的其他资源,它是中国的战略大后方,它不应该那么穷的,也不应该让它荒芜的,或许,某一天,当战争或瘟疫为害,它可能又像当年一样成为人类最后的安全屏障,成为人类得以延续下去的伊甸园。

我想,杨玉湘是希望家乡有一天林乐变成人乐,最后变成同乐的,但是,至少在眼下杨玉湘不乐,她的外婆、二伯、父亲、四娘等她的所有长辈不乐。如果有一天,故乡都成了“林乐”,我不知道故乡人是不是快乐,我只是希望争先恐后外出谋生的阿龙阿凤们幸福快乐,更希望那些老弱病残却“贫贱不能移”的父老乡亲幸福快乐。

可是,我分明听见四娘在呼唤,她绝望的喊声一直在山谷间回响……

                                                                      (原发河池文艺圈202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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