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相

小时候，父母对我们兄弟几个的吃相总是要求多多，特别是母亲，总是要求我们遵守这样那样的规矩。比如要正对餐桌，要拿碗吃饭，用碗接菜，不能先于长辈动筷，不能靠椅背，不能翻菜挑挑拣拣，不能离开餐桌吃，还有什么用筷禁忌等等。当时我总是嫌烦，可是妈妈不嫌烦，还说什么“要做一个有教养的人，你们以后也要像我一样教育你们的孩子，不要让他们成为野蛮人。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行端坐正，礼在其中，要不然人家会讲你们没有家教。”

父亲马上接着补火：“如果一个人被别人骂没有家教，那这个人就是辱没祖宗的人，与禽兽无异，祖宗十八代都因为他被骂完了。”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野蛮人，什么是有教养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家教。

父母经常一唱一和，母亲说完父亲讲，母亲动口不动手，而父亲更严厉些，偶尔会动手，但点到为止，决不痛打。父亲如果发现他的孩子们有不符合礼仪的行为，一般会投以慈祥但却透出几分威严的目光，然后就说历史，讲故事，或正或反，末了简单总结，寓教于故事之中。我们最反感的是，他老人家总是在席间教育我们，越有好菜越教育，说什么“席上教子，枕上教妻。你们如果吃相不好，外人见了失礼，丢人。”如果我们拿筷子方法不对，他老人家会示范一番，要是再拿不对，特别是夹菜的时候食指指人，他会出其不意用他手中的筷子打我们的筷子，让我们胆战心惊，然后我们颔首低眉，看他怎么拿筷子，比较着纠正，再胆战心惊地夹菜，生怕夹菜时又被他的筷子拍打，夹的菜被打落，然后还要挨捡来吃。当然如果有客人在，他不会出手，但会“出眼”，眼光透出丝丝寒意，可他的脸上居然带着笑容。

自从离开家闯荡社会，经历过无数饭局，看过无数高低贵贱人物的吃相，发现有很多人的吃相与当年父母教的不同，很多人不会拿筷子，只会抓，抓样五花八门。很多人的吃相很难看，但奇怪的是，越是吃相难看的人似乎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有的甚至有权又有钱，那些彬彬有礼吃相好看的人好像都穷酸，都不怎么得志，也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回事，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当年父母教导的是封建糟粕，落伍了，被革命了。

经过观察，我发现有几种吃相比较有意思，写出来供大家喷饭。

远交近攻型。此类人一上桌先找个好位子坐下。双腿尽量往外张开，摇摆、抖动不停。胸部紧靠餐桌沿，双肘支在餐桌上，以双肘作支点，拿碗、持筷。筷子尽可能地拿在尽头处，以便夹远处的菜和方便转送到口中。这种坐法占据餐桌约三个人的位置，但此种人偏偏喜欢招呼人坐在他旁边。他这种坐法，至少有两三个菜是在他的项下。而此等人物往往话头极多，他面前的菜全是他唾沫的射程范围，屡遭饱和打击，无一幸免。进餐时，坐在这类人旁边是非常受罪的。尤其是人多桌小的时候此类人也不让你一分。如果此君刚好是左撇子，坐在他左边的更是苦不堪言。此种吃相男多于女。

夹粥抖菜型。此类人一坐下就努力地向前移动椅子，将胸脯贴着桌沿，小腿向前伸直，左手小臂横按在餐桌上，饭碗放在左小臂前。右手以肩膀为圆心，在餐桌上划圆，在碗里夹饭，更有甚者是夹粥，滴水不止。此种吃相，头是低着的，以方便送饭送粥进嘴。因为不拿碗，那个碗就像小狗仔的碗一样，四处乱窜，四周撒满了食物。也是因为不拿碗，所以他一夹菜总是要用力抖几抖，以尽可能地让菜汁消失于“起飞”之前。此种吃相男女皆有。如果是女的，虽然右手持筷，四处出击，但左手也不会闲着，她会以左肘为支点，小臂竖起，手像风中的旗子一样不停地摆动，坐在她左边的人不得不提防那面无风也猎猎的小旗子。

滴泪吮筷型。此种人一般以吃菜为主。一上桌眼睛紧盯着菜，不管桌上有多少个菜，他老哥子从头到尾夹完一圈两圈再吃一口饭佐菜，眼中根本没有同桌的人。如果是合他胃口的菜，他要连夹七八次，然后再逆时针或顺时针地夹下去，并很响地嘎嘎嘎的咬着。为方便夹菜，此类人一般也是不拿碗的，左小臂按在大腿上，整个人趴在桌沿上，夹菜时菜汁一路相随(古人称滴泪筷)。偶尔他还用筷条当牙签，撬出牙缝中的残渣余孽后顺便吮一下筷条，“滋滋”有声。他老哥子夹菜时筷条上经常是带着饭粒或者菜叶残片。此类人经常裂嘴雌牙，将筷子碰牙齿对齐，有时也将筷子碰手掌或者桌面对齐。跟这样的人同桌吃饭，你就知道什么叫“拾人牙慧”了。

沙里掏金型。此类人坐相基本中规中矩，偶尔也拿碗吃饭，但你看他夹菜你一定没有了胃口。因为他不管是夹哪个菜，每夹一次他都要两眼直勾勾的，淘金似地把那个菜翻个底朝天。翻就罢了，还要把他认为不好的菜用筷子踢到别人面前。因为他如此这般地精耕细作，别人都不敢吃那个菜了，最后他还是翻来翻去地吃个干干净净。

甩打再蘸型。此类人一般也是坐得尽可能靠近桌子，左小臂横放在桌子上，极少拿碗。右手肘支在桌上，夹菜时他会习惯性地用力甩，或者将菜甩打在菜碟边沿上，以防菜一路滴汁。有的是不吃葱等配菜，甩是为了将那些配菜甩走。如果甩不走，他会将菜放下，耐心地将配菜夹出，丢回菜碟里，或者直接撇在他吐出的垃圾上。之后，很可能再将菜放回菜汗中，再按一下，以让菜进味。按了之后，再夹时他还是要甩打，“拍拍”作响，以将他不喜欢的配菜或多余的汁拍掉。如果他咬一口发现菜不进味，他会再次按回菜碟或者盐碟去，也不管这个盐碟是不是大家共的。此类人夹菜之前也经常先将筷子碰牙齿或者桌面，以使筷子对齐。

清涕吐痰型。此类人夹菜有个特点，就是从碟底夹起放到菜面上，再从四周不停地夹到面前来码成一堆，然后再张大筷子夹住。在把菜往嘴里送的瞬间，他会侧着头，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大夹菜咬住。这时，嘴角是滴着菜汁的，刚从嘴里抽出的筷子大多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很是壮观。此类人会习惯性地将筷条上的残花败柳仔细地撇在他面前的食物垃圾上，排骨等硬物是他撇清筷上垃圾的首选。经常地，此类人在进餐过程中会旁若无人地，一再地、很响地清鼻涕，然后扯出半卷的卫生纸用力擦拭鼻子之后再很响地很用力地将喉咙深处的痰咳出来，很响很响地吐出，再很响很响地，很吃力地将鼻子深处的鼻涕吸出吐到卫生纸上，包好放在餐桌上，吃完一餐饭，他面前会有一堆非常壮观的垃圾，像极了富贵人家的新坟。

翘腿卷舌型。有的人开始虽然正襟危坐，但很快他会侧身对餐桌，翘起二郎腿。翘二郎腿也罢了，他还摇。也不管他的脏鞋是否碰对旁边的人。这类人一般左手总是横在两腿根，夹菜时低头含胸，眼睛乜斜着桌面，张开大嘴，伸长舌头，将菜放在伸出的舌头上，然后舌头会像运输皮带一样一卷一收，合上嘴，佳肴已成他的腹中物。奇怪的是，喝汤他也是在汤匙到嘴边之前伸长他的舌头，卷如汤匙，有如狗喝水一般。吃食的时候，他分分秒秒都盯着他喜欢的菜，生怕那个菜被人夹光了似的。

勾脚铲菜型。有的人侧身对餐桌，然后叠腿，不是左腿叠右腿，就是右腿叠左腿，为避免鞋子碰对旁人，他就用不着地的那只脚勾住着地的那只脚的小腿，右手拿筷，左手不拿碗，一般放在腿上，说话时激扬唾沫，用筷子指点江山，很多时候还用筷子指人，夹菜时先摇几摇，然后以抛物姿势抛进嘴中。此类人一般反手拿筷（掌心朝下），如果是黄豆、花生类的颗粒状硬菜他都不夹，而是采用“铲”的方式，掌心朝下，筷子朝外。因为是反手持筷，他送不进嘴，所以只好抛。从铲到抛，他的左手一直是当碗或汤匙用的，企图在菜肴跌落时能及时接住，万一接不住菜跌到桌上了，他的左手会快如闪电地捡起抛进嘴中，然后两眼放光环视一周，似乎在向旁人炫耀他猿猴一样的敏捷。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小小的餐桌承载了天大的文章，因而不管中餐西餐都有许多的礼仪与禁忌。讲究温良恭俭让的中华民族过去非常讲究餐桌的礼仪，但是，现代人都忙于赚钱，吃个饭也都争分夺秒，都顾不了什么礼仪了，就算是日常基本的礼仪也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了。“礼仪之邦” 似乎已经渐行渐远了，以至于看日韩影剧都感觉日韩人礼节太多了。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们吃相如此这般或许是余粮不多的缘故吧。

因为小小的餐桌承载了天大的文章，所以，自古以来有智慧的“人主”都通过“饭局”来选人。很多人以为“饭局”的中心词是饭，然后理所当然不顾礼节地胡吃海喝，往往一个饭局还没结束，“人主”心中已经对你秤了斤两，去留已定，余下的，如果“人主”修养好，他连筷子都不动，就静静地看你表演；修养不好的，或三十六计走为上，让你一人吃个够，懒得看你难看的吃相，或直接下逐客令，懒得看你丑陋的吃相，恶心。曹操煮酒论英雄，其实煮的不是酒，煮的是吃相。当然，吃相难看也可以救命，就像鸿门宴里的樊哙。

所有的饭局，饭都不是主要道具，酒才是。满桌的美味佳肴不过是摆设罢了。如果你贪杯恋盏，是个吃货，只顾大快朵颐，吃相难看，则设局者一定认为你不过是酒囊饭袋。当然，如果你大智若愚，假痴不癫，则你和设局者还有得拼。

因为，汉字有说什么不是什么的特点，所以，所有的酒局都叫饭局。虽然赴饭局的人都知道那是酒局，但是，如果叫酒局，有的人会吓破胆，不敢赴宴，怕吃相难看，祸及性命家小；有的人会警惕，赴宴而不入局，吃相太好看主人也达不到目的。因而，酒都作幕后甲兵。兵法云：“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此之谓也。

因为怕吃相不好，有智慧的人在饭局上都忍饥挨饿，宁可回到街边吃粉或者回家吃冷饭。

因为怕酒后入局，有智慧的人在饭局上装疯卖傻，饮食男女无所不谈，但谈正事他就装傻。

因为想利用饭局，有的人反客为主，主客比内功，讲黑话，开价码，唇枪舌剑，精彩纷呈。

总之，每个饭局都是鸿门宴，只是换了故事，换了演员，演技各异罢了。

很多时候吃相是根据剧情的需要而变化，并不代表局中人自己的吃相。

母亲说：“一个人的吃相会体现他前面几代人的教养。吃相难看的人不但自己过得不好，还会影响子孙后代；而吃相好的人，往往受人尊重，即使不富贵荣华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会福披后人，让子孙有出息。”

我妈是个农村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我感觉她老人家说的也有几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