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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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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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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丹心

我们应该赞美她们——妇女

也就是母亲

整个世界都是她们的乳汁养育起来的

没有阳光花不茂盛

没有爱就没有幸福

没有妇女也就没有爱

没有母亲,既没有诗人也没有英雄

——高尔基

你,陶大妹,来宾县良江乡丹山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64个人间寒暑出人意外地没有在你的国字脸上留下多少波痕。你说, 人生旅途的坎坎坷坷,生离死别的凄凄惨惨全刻在我的心里了。真的,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外表上你仍然像你的名字一样年轻,但你心里曾承受过怎样的重压,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想像得到。

七十年代中后期,越南当局蓄意在中越边境制造流血事件。你虽然不识字,但从人们的议论中,你知道边境上的中国军民在流血,知道成千上万的中国侨民被越南军人搜刮净尽之后驱赶回国,知道来宾这个远离边境的地方也奉命安置了近万名侨民。于是,你的心颤抖了,愤怒了。你问儿子:“我们中国支援越南打跑了法国佬和美国佬,如今越南人干吗掉枪口打我们?”“恩将仇报的人多着呢!”儿子覃天楼这样回答你。你定定地望着儿子,说:“国家要招兵,你给妈收拾那些坏蛋去!”“行!”儿子天楼竟像模式像样地学着军人的姿势给你敬礼。于是,你三番五次地向村干部打听国家征兵的日期。周围的人说你傻,说什么“国家准备打仗了,人家躲都来不及,你还想让儿子去当兵,送死啊?”甚至有人说你让儿子去当兵是想要救济。面对如此这般的冷言冷语,你报之以轻蔑的沉默。

六十年前,当你还是个三四岁的不懂事的小女孩时,你就没见过妈妈的影子。你和姐姐与父亲相依为命。你说你对妈妈没有丝毫的印象,见到别的孩子有妈妈自己没有,就哭着向爸爸要,但爸爸除了落泪就是不停地摇头。“那时候我不知道爸爸有多难过,现在想来,我真残忍啊。”每念及此,你就痛悔不已。

直到13岁那年,爸爸才告诉你妈妈被土匪抢去的事实。你一听,竟抓起柴刀冲出门外,要找土匪拼命,救回妈妈。爸爸和姐姐慌忙把你追回,死死地抱住你,父女仨抱头痛哭。爸爸说:“土匪惹不起啊,再搭上你,我对不住你妈啊。”从此,你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当兵,解救像妈妈那样的苦命人。也正在这时,日本鬼的铁蹄踏上了来宾的土地。你亲眼看到乡亲们一排排地倒在日本鬼的枪口下,看到日本鬼用中国婴儿喂他们的狼狗。你和姐姐有幸躲开了日本鬼的铁蹄,但你爸爸却被日本鬼抓去,再也没有能回来看看你们无依无靠的姐妹俩。直到全国解放,你姐妹俩才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你说,“是共产党救了我们,连我的名字都是共产党安的。”

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苦痛,你深深地知道“兵”在国家中的份量。也知道当兵就意味着用生命去保卫国家的安宁。因此,当1979年冬你终于如愿把大儿子天楼送上卫国的军列时,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国家比生命重要,孩子。你可不能丢国家的脸的啊。”

这朴实的话语,隐含的是势利小人终生都无法理解的哲理。真的,陶大妹,和《高山下的花环》中那个利用特权,占用那分分秒秒关系着国家安危的军用专线电话,企图走后门,把儿子从前线拉到后方升官的“马列主义太太”相比,你就像天使一样圣洁,像珠峰一样伟岸。正是你这样千千万万个忧国忧民的母亲,用她们柔弱的瘦骨嶙峋的手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共和国的守护神,而共和国钢铁长城的背后,跳动着的是你这样的成千上万颗赤诚的慈母心。

你早就希望天楼能穿上神圣的国防绿,但入伍通知书送达天楼手中后,你经历了一个短暂而漫长的痛苦的心路历程。那天,全家人正在为天楼高兴,尤其是你,捧着入伍通知书贴在胸口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时,意外发生了:你丈夫或许是高兴了大意吧,竟从楼上失足跌下,摔断了右股骨。悲痛随即笼罩了全家。你清楚地知道,如果让天楼入伍,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全落在你的肩上了。因为,你尽管有三男三女,但大儿子已上门他乡,大女儿出嫁了,二儿子还在求学,三女儿还小。你一个年近半百的弱女子能背得起这个家吗?要知道,天楼在家,你一家三个劳力还年年缺粮,如今天楼若入伍,丈夫又伤残,剩下你一人去挣工分养家,难啊!部队接兵的同志和县武装部的领导知道你的困难,劝你留下天楼。说:“共产党的军队是为人民谋幸福的,我们不能让你处于无助的境地。等你度过了难关再让天楼入伍。”你沉思良久,坚决地摇了摇头。说:“谢谢部队的关心。但我不能因为有家难而忘国仇啊。天楼我就交给你们了。”部队的同志一听,感动得热泪盈眶,唰地给你敬军礼,停在帽沿边的手久久地没放下来。你对天楼说:“到部队好好干,孩子。等打了胜仗请个假回来看看家,妈一定让你看到健康的爸爸。”

从此,你起早贪黑,拣药熬汤,艰难地支撑这个家。经你的精心护理,丈夫重新站立起来了。为使天楼安心服役,你经常请人代笔给他写信,说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好了。为使他相信,你时不时寄钱给他。其实你的生活捉襟见肘。你一直在东欠西借,买高价粮。然而,你优秀的儿子并没有知道这些,他也未能看到他康复后的爸爸。在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还击战中,他英勇牺牲了。他用他22岁的生命实践了你的嘱托,荣立三等功。用他22岁的生命捍卫了共和国的尊严。

那天,大队通知你,说第二天部队的同志来看望你。你好高兴。因为自卫还击一开始,你就再没收到儿子的信了。你还以为部队的同志随儿子来看望你呢。

来了,来了,但你看了又看那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五六个人中没有你朝思暮想的天楼。凭女性特有的直觉,你暗暗心惊。果然,部队的同志一进家门就哽咽着喊“妈妈”,接着给你敬军礼。然后从提包中拿出天楼的遗物,九十度鞠躬双手捧着递给你,说:“妈妈,这是天楼的遗物,他为国牺牲了。我们代表部队来慰问您,并代表部队感谢您,您是子弟兵的好母亲。”你抱着天楼的遗物,静静地听部队的同志介绍天楼的事迹,没有哭泣,没有眼泪。你说:“我哭泣就对不起天楼,天楼这孩子不是甭种。”你的超人的自制力令有泪不轻弹的须眉也钦佩不已。

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痛失爱子哪个母亲不悲痛?真希望你能大哭一场,遥对永远躺下的儿子,对他的遗物,也对天地人神宣泄你的伤痛。然而你只是静静地坐着,作更令人揪心的无声的哭泣。你让眼泪默默地流向心里,浇灭心中撕心裂肺的悲痛的烈焰。

天楼牺牲后,一些人怂恿你向政府索取钱物,但你没有。你说:“国家每个月都给我40元,每年还给400斤优抚粮,够多了。我让儿子去当兵,只求保家卫国,不曾想到要国家照顾。”这就是你,这就是一个军人母亲的胸怀!

天有不测风云。你还没有从失去爱子的苦痛中解脱出来,腿伤刚刚康复的丈夫经受不住失子之痛诱发心脏病于1979年5月撒手长逝。你强忍心中的痛楚,再次接受生活的挑战,拿出你当年参加土改的勇气,拿出你当年参加清匪反霸的雄心直面清贫的生活。丈夫逝世时,你不名一文,丧葬费是村干覃保福出的。你至今尚未有偿还的能力。你说:“当年这个家太穷了。女儿考上了初中,可我拿不出学费。她跪着求我,但我无能为力。她哪里知道,我养这个家有多难啊。”倔强的女儿自己东借西借勉强读了一个学期后再也没有办法继续读下去了,只好背起心爱的书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学校,过早地去品尝生活的艰辛。

1979年9月,国家征兵。你一听说就动员大儿子应征。说是让他去接天楼的枪。但大儿子已经结婚,不合条件。于是你又动员二女儿应征。还请人代写申请书,要让二女儿去接他哥哥的枪。就这样,二女儿覃爱梅穿上了军装,步入她哥哥生前所在的军营,接过她哥哥的钢枪,守卫在云南前线。你对接兵的同志说:“天楼没能打跑那些坏蛋,让他妹去接他的班吧,国总得有人守啊。”这就是你,这就是心中时刻牢记国家安危的普普通通的陶大妹。

1980年7月,你的小儿子终于读完了高中。人们说,在你家承包的12亩田地上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劳动力。都认为你这回该安心在家休息,免遭日晒雨淋了。真的,你太累太累了。半个世纪的人生旅途,你步履匆匆,不曾稍作歇息。甚至在你的眼中除了艰难困苦,除了崎岖坎坷,还不曾映入过舒心的美景。生活的重担压得你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你何尝不需要帮手,不需要休息?然而,当国家发布征兵令时,你又毅然把小儿子覃天贵送上卫国的征程。

你这样一再送儿女去当兵,令许多人迷惑不解。有人说你是“贫穷的命,享不得清福”,说12亩田地,只要有得力的人手,随便种什么一年就可以甩掉贫困,或者让儿子做点生意,不出一年半载准成为万元户。有的说“人到兵,铁而散钉。这老妈子不是傻到了头就是吃错了药,图个什么呀?”其实,你并不傻,也并未吃错药,你非常清醒,清醒得超凡脱俗。你说:“我是很穷,很累。我也需要儿子在身边服侍,也想过富裕的生活。但国没有兵,谁都富不了,谁也享不了清福。再说,我还能耕田种地,国家也比我更需要我儿子。”

这算不算掷地有声?算不算忧天下先?虽然你不曾有闲暇去想,也永远不会去想,但人们会给你一个恰如其分的评判。

“有国才有家,孩子。妈知道当兵不能发财,但没人当兵更没有财发。你要像哥姐一样当个好兵,别丢妈的脸,丢哥姐的脸。”你这样叮嘱你的小儿子。你的小儿子不愧是烈士的弟弟,他牢记你的嘱托,在部队加入中国共产党,当上了班长。当你知道这一切时,你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一切劳累,一切清贫,都被你那征服过无数艰辛的结结实实的双脚踩在地下了。

与你接触过的人都钦佩你,因为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为国家着想。都保持着乐观、宽容、善良与朴实。你顽强地与贫穷抗争,宁愿孤军奋战也支持儿女去保卫神圣的共和国。你默默地忍受心灵上的创痛,为的是让儿女们安心戍边。不管社会舆论如何对你,也不管命运带给你多少常人不堪忍受的苦痛,你总是那样首先想到国家。为了国家,你甘心情愿默默地牺牲自己。正是在这种默默的无声的牺牲中,你创造了真正的生命意义上的无可限量的辉煌。正是你这样成千上万的普通、贫穷、饱经忧患而又深明大义的母亲用她们营养不良的躯体哺育了和正在哺育着坚不可摧的人民军队。

你早就暗暗打算去看看长眠在云南省红河州河口县南溪烈士陵园的天楼了。在你心中,天楼没有死,他一直在远方戍边。你有多少话要对他说,有多少叮咛之语要对他讲啊。可你一直积攒不起往返的旅费。只好把那绵绵不绝的思念溶进每一个长夜里。直到1981年底你才如愿以偿。当你踏上烈士陵园的阶梯时,你心跳得厉害,感到一阵强过一阵的悲痛翻江倒海似地袭上你的心头,漫过你的双眼。天在旋,地在转,使你几次险些跌倒。要不是女儿扶着,真不敢想像你能爬完那长长的阶梯。你默默伫立在天楼的墓前,强忍心中的悲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最后你的感情系统还是没能听从你的指挥,你的如泣如诉的哀婉的哭声犹如狂奔的野马让你无法控制,你甚至瘫倒在天楼的墓前,不争气的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像意犹未尽的省略号,向九泉之下的天楼传递你的思念你的叮咛你的关怀你的伤痛你的千言万语,也向长眠在这里的五百五十名英烈寄托你的哀思……

共和国没有忘记为她做出牺牲的母亲。天楼牺牲后,来宾县人民政府、良江乡人民政府主要领导曾多次去慰问你,对你一家关怀备至。

1989年11月,你作为先进代表出席了广西壮族自治区烈属、军属、伤残军人、复员退伍军人暨拥军优属拥政爱民先进代表大会,受到自治区领导和广西军区领导的亲切接见,并受到自治区人民政府和广西军区的表彰。面对如此殊荣,你并没有飘飘然。你说:“我应当高兴,但我高兴不起来。军人的母亲千千万,牺牲的也不仅是我儿子,我受这份荣誉于心有愧。”

你是如此纯朴,纯朴得让人感觉到一种超乎寻常的威严;你是如此真实,真实得使人感受到一种超越语言之上的伟大。

你说你有一个不好开口的要求,就是“希望政府给换一块新的‘光荣烈属’匾。因为当年县革委发的那块木质牌匾经风吹雨打,原来鲜红的颜色已经变黑了。更令人心痛的是它已从中间断裂,缝隙有手指那么大。要不是我加了钉子,下半部早就跌下来了。”说这些时,你的声音很低很低,而且颤抖,似乎是在诉说一个非份之想,使人感觉到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刺痛。是啊,“光荣烈属”匾那鲜红的底色不就象征着烈士的鲜血吗?你珍视它,因为那是你优秀的儿子用生命换来的,它是你的一种精神寄托;你珍视它,因为它表明共和国鲜艳的旗帜上有你儿子的一滴鲜血,而这滴鲜血则源于你那忧国忧民的内心深处!真希望你早日如愿。

陶大妹,虽然你尚在物质贫困的沼泽中跋涉,但你创造了一种并非人人能创造的无言的辉煌。这无言的辉煌使千百万军烈属得到了来自11亿人的精神上至高无上的尊重。

人民感谢你,共和国感谢你!

(原载《桂中日报》1993年5月29日)第五版)

补记:陶大妹家早已脱贫,二女儿退伍后国家安排工作,现已退休,小儿子退伍后自食其力,目前是小老板,在当地做些建筑工程,木质的“光荣烈属”牌匾也已经于前年换成了铝合金的了,陶大妹还健在,身体硬朗,含饴弄孙,生活幸福,祝愿她寿比南山,福如东海。(20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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