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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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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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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里母亲

我的老家在桂西北高寒山区。在家乡,“年”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在当地壮族风俗里,整个正月都是年,而不仅仅是国家春节假那几天。壮语称正月为月年,即正月都是年。汉语中的过年、过春节,壮语称为吃年(年的本义是谷物成熟了,吃年有庆丰收之意),吃年要吃一个月之久。所以,我回老家吃年总是初二初三离开,母亲很伤心。

在过去,吃年是不容易的。首先要养年猪。农村土猪传统喂养时间长,年猪需要养一年左右。一般家庭养一头年猪,条件好些的养两头,条件差些的也要在七月份左右养一头,小是小点,但好过没有。也有些穷苦人家没有年猪的。其次,父母要为孩子们准备新衣新鞋,再次,要准备糯大米或者小米做糍粑,要准备黄豆做豆腐圆和其他比平时好吃的够吃半个月以上的食材,还要准备红纸请人写对联,准备陀螺鞭炮给孩子,准备给回家拜年的女儿的回礼等等。对孩子们来说,年充满了期待和诱惑,恨不得快快到来,但对穷人家的父母而言,年最好别来,因为,准备上述种种已经不容易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有欠债,要在三十晚之前还清,压力山大,年三十晚是穷人家很难过的关口,所以,年最好别来。

母亲在丧失劳动能力之前每年都养有年猪。我们家一般腊月二十以后就考虑杀年猪了,母亲不想让她的孩子们看着别人家有肉吃而流口水。后来,我们几兄妹都外出谋生了,每年进入腊月,母亲就在心里暗暗地倒计时,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在腊月二十五之前回到家,然后杀年猪,吃活血(活血是家乡独特的一道美食),一家子开心地吃年。然而,这个小小的愿望母亲都很少能实现,她的孩子们都要工作到年三十,下了班才急匆匆赶回家。在家乡人的观念中,忙到三十晚的人都是苦命的人。所以母亲总是自责生了七八个苦命的孩子。

母亲丧失劳动能力以后,我们曾经年年买年猪。后来,父亲走了,老房子没有人住,倒塌了,母亲随小弟在县城生活,我们就不买年猪了,因为没有地方熏,做不了腊肉,容易坏掉。因而,年也就渐渐地没有年味了。

没有年猪,没有腊肉,没有了宽大的老房子,一大家子挤在逼仄的廉租房里坐都坐不下,大家不是看手机就是被手机看,甚至连基本的嘘寒问暖都省了,相视一笑已经是礼到了,团聚的热闹也没有了,吃饭的时候年轻的大多只能站着吃,大家基本没有什么话说,匆匆吃了饭就找理由离开,散了。过去那种吃完饭,大家围着火塘烤火讲故事的温馨再也没有了。又因为不准放鞭炮,县城的年死气沉沉,央视春晚极力营造的热闹祥和也无法让山城同步热闹祥和起来。

过去,几乎都打着赤脚的母亲都为全家人准备新衣服新鞋子过年。母亲在农活之外养禽畜,种棉花,纺纱织布,然后上山去找染布的植物,自己染布,自己裁缝衣服,自己做布鞋。这些工作非常的繁琐,要经过很多套工序,熬过很多的日日夜夜,但,因为人口多,很多时候家人都有了新衣新鞋,母亲却没有,因而,每到冬天,母亲脚底厚厚的茧就冻裂,裂口撕裂肌肉,一碰对水,痛彻心肺。因此,我第一次领工资就急忙去给父亲买一对劳保鞋,给母亲买一对解放鞋,然后坐车到林峒,走三个多小时送到父母手中,父母当时发自心底的笑容让人心痛。

吃年的时候,母亲总是不停地忙碌着,张罗这张罗那,生怕她的子孙饿着。我们不让她做事,但她只是嘴里答应,仍然屋里屋外地忙碌着,她不让我们动手,说你们在外不容易,难得聚在一起,兄弟姐妹应该多多玩乐说话,免得生分了。父亲呢,总是满脸堆着盈盈的笑意,和他的孙子孙女们逗趣说笑,到点了,他就带领我们祭祖,打糍粑,砍猪脚,切白切鸡,还按待客的规矩摆好式样。

吃年的时候我们家都在堂屋上吃饭。在“南阳堂”前,一家人按长幼尊卑坐好,父亲动了筷我们才能动。父母会给孙辈们分鸡腿,兄弟们陪着父亲喝自酿的玉米酒,聊着家乡和他乡的见闻,听父亲讲古,讲三国,讲各种奇闻异事。父亲虽然喜欢席上教子,但在年的时候他是不说教的,脸上都带着笑容。母亲偶尔也喝一两杯酒,酒一下肚她就吟诵山歌,一个一个地给孩子们祝福。母亲的山歌也不知道有多少,她说可以三天三夜不重复。父母开言的时候我们是不敢多嘴的,大家边听边井然有序地进餐,父母说话简短实在,不会没完没了,待父母说完了,吃好了,兄弟们才海阔天空地神侃,偶尔也会争得面红耳赤,高兴起来兄弟间也会猜两码,打通关后又分边,嘶吼的声音划破黑暗的夜空,热闹非凡。

虽然家乡的年并不像城里的年那样丰盛,但一家人聚在一起,父母健康,兄弟和睦,幸福的感觉依然盈满亲人们的脸,喜悦挂满眼角眉梢。

高寒山区的夜寒冷而漫长。过去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吃了晚饭一家子就一个挨一个地围在火塘边烤火取暖,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家常,兄弟们则相互喊外号,揭陈年丑事取乐。

夜深了,父亲会拿来自己做的弯桌,围在火塘边摆上菜,温着酒,一家人边吃边聊,温馨而幸福。吃过之后,大家就玩扑克,不玩的就炒南瓜子吃,母亲也在这时偷空休息一下,跟她的孩子们说说笑笑。但她的粗糙的手是闲不住的,不做工就要抱着她亲爱的孙子,要喂这喂那。母亲是永远不坐好位置的,她一定要坐在靠近柴火的地方,时不时将柴火推进火塘,生怕火不够旺而让她的子孙们着凉。待到午夜时分,母亲就在火塘的三脚铁架上架上铁锅热菜,然后在铁锅上架一两块木板,摆上热好的菜,喊大家吃宵夜,但吃的人不感谢她,不吃的人嫌她啰嗦,玩的人嫌她烦,嫌就罢了,还要责怪她。

母亲有八个孩子,她一张嘴说不过八张嘴,她只能笑笑,脸上写满幸福。

母亲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等大家都睡觉了,母亲还要收拾这收拾那,弄得妥妥贴贴了才上床休息。第二天大家都还在梦乡,母亲已经准备好了食物,烧好了洗脸水,就等她的子孙们起来大吃大喝了。但众口难调,偶尔也有说这不好那不好的,母亲也不恼,尴尬地笑着怪自己想的不周全,做的不好。她总是担心大家吃不好,吃不饱,总是把最好的让给晚辈,她自己呢,从来不讲究,吃剩喝余她也甘之如饴,我们把好吃的给她,她说她吃饱了,不吃了,其实她是要把好的留给她的子孙们。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你怎么责怪,怎么嫌烦,怎么发气都一如既往爱你的人只有父母亲了,你可以因为怕他们啰嗦而跑到地球背面去,可以飞到外太空去,但你一定走不出父母的心,你走得越远,他们的爱就越深,越烈。

年,是母亲喜忧参半的节日。喜的是儿孙们回来了,大家欢聚一堂,热热闹闹的,忧的是,团聚的时间也就两三天,之后又各自天涯了。其实母亲的开心也就大年三十晚,过了三十晚母亲就开始忧郁了。因为她知道,她的在外讨生活的孩子们又要离开她了。特别是我,在广州工作的时候每年都是初三离开,有时候甚至在初二就离开,去到千里之外给岳父母拜年,然后赶到千里之外去上班。有一年三十晚,我对母亲说“妈,我初二回去了,因为……”没听我说完母亲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后迅速地掩着嘴强压住哭声,抹着泪说“儿呀,你都不让我高兴过三十晚,你……回来做什么啊……都还没坐稳就说回去……我一年盼到头啊……伤心多了……我苦命的儿呀……”

苦命的是母亲,那个年,母亲的笑都带着忧伤。

刚通公路的那年,大年初一下雨,一直到下午都没有停的意思,我担心继续下雨车子开不上九龙坡,那个坡是黄泥陡坡,一下雨就泥泞得不得了,越野车都难上得去。因此,我就急急忙忙连夜离开,生怕不能在初七按时上班。而当时母亲身体是不舒服的,很虚弱。我知道,虽然理由堂皇,但这样的绝情离开,母亲不知道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怎样的无语凝噎。

我们把工作看得比家重,比父母重,但,工作并不怎么看重我们,工作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要我们,只有父母和家时刻向我们敞开胸怀,时刻可以为我们疗伤。我们常常以工作的名义离开父母离开家,因而我们有着许多的遗憾终生无法弥补。

最大的不孝是父母需要陪伴的时候绝情地离开吧?当年那么穷,那么苦,父母都没有离开过我,把我养大,勒紧腰带送我读书,可是,自读了书,我就远离父母,没有照顾父母一天,就是在万家团聚的日子都不能让父母开开心心地过,有儿如此真的不如无,但父母仍然把我当珍宝,他们对我的爱从来不少分毫。

每次的离开,母亲总是万分不舍。没有私家车的那几年,母亲总是打包很多东西要我带走,送了一程又一程,叮咛再叮咛,嘱咐再嘱咐,相约到年再团聚,班车开走了瘦弱的母亲还孤零零地站在风中痴痴地张望,蹒跚着往前走。后来我有车了,母亲总是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塞进尾箱,塞进车里,甚至还送活鸡,说是孙子走远路,过荒山野岭的,有鸡陪着安全,她恨不得要我把家搬空,生怕她的宝贝儿孙吃不到家乡的味道,饥着饿着。这份深情,我年轻时是不理解的,因而也没少拒绝甚至恶劣地责怪母亲,把东西拿下车,说这些东西随便哪里都买得到,但母亲不生气,塞回去,流着泪说“儿呀,拿吧拿吧,有车,拿着不累,我知道你买得到,但那不是我的啊”,我于是语塞。

后来,母亲老了,再也没有东西送我了。此后每次离开,她老人家总是说“儿呀,你回来总东西送给我,可我却没有东西送你,反而要你的钱,妈妈对不起你了,谢谢你了。你出门在外要吃饱,别饿着啊。”每每听见这样的话我总是喉头发紧,内心有着莫名的伤痛,莫名的凄凉;每每开着空空的车离开,我才知道母亲老了,才知道带着母亲送的食物离开家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我已经不再有了。

母亲是宁可自己饿死也要让子女有吃,让子女活下去的人啊。可是,孩子对父母的爱是不对等的,很多时候连孝顺都做不到。

记得有一副对联,就四个字:色难;容易。

“容”为容貌之意,与“色(脸色)”恰成小类对,“易”与“难”则是一对反义词,对仗极为工巧奇妙。

人这一生最难的是“色难和容易”,做不到就不是孝子,哪怕你为父母买房买车,哪怕你为父母雇菲佣。而孝顺孝顺,因为不孝,我们很多时候是忤逆的,不顺的。因为不顺父母,自己的人生也就多坎坷。

色难,出自《论语·为政》:“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意思是子女侍奉父母,要经常保持和颜悦色是件很难的事。

容易,见于西汉《非有先生论》:“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幸之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意思是不可轻易在君王面前指陈君王得失。我们凡夫俗子没有机会指陈君王,但我们是不是也会指陈父母呢?父母就是我们的君王啊。我想,很多人都指陈过父母的,其实,我们没经历过父母的生活,我们有什么资格指陈父母呢?

和颜悦色,不指陈父母,真的谈何容易。人生对不起父母大多出在“色难和容易”上,所以人间多不孝之子。

父母总希望一家人永不分离,永远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但做儿女的怎么也做不到。我们总认为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家乡既土且穷,不足以盛放我们高傲的灵魂,我们总是追求诗和远方,却不知道离开了家,我们就成了父母的诗和远方,而我们却不认为父母是我们的诗和远方。母亲曾经问我:“没有离开家乡的人也没有饿死啊,你背井离乡也没有大富大贵啊,你为什么要越走越远呢?”

我无言以对。

是的,和不离乡的人相比,我真的不比他们幸福,不比他们富贵,相反,我比他们痛苦而低贱,比他们不孝,还比他们多了挥之不去的乡愁。

每一次的相聚都是离别的开始。每一次的离开,都在父母的心口上划一刀,让父母的心伤痕累累,疼痛欲绝,而我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用假装刚强的外表掩盖崩溃的内心,虽然知道过去的错,但却死硬到底,永不认错,等转过背,翻过山才让忍着的泪奔涌而出。

过去,吃年要贴春联,烧鞭炮,现在这些都渐渐省掉了,即使是贴春联,也是贴毫无生气的电脑字,后辈们甚至都不会贴春联了,而鞭炮,城里已经禁止烧了,农村虽然还不禁,但也很少有人烧了,因为大家都还在为温饱努力,谁也不想烧钱了。过去吃年亲戚朋友要走动走动,但现在大家都在争分夺秒脱贫奔小康当土豪,没有闲情走动了,人情也就渐渐淡了。

母亲九十多岁了,年的气氛,年的味道也随着母亲老了。古老的令人期盼的年已经索然寡味了,但母亲的爱永远不会老,永远浓烈,醇香,醉人,陪伴我走过生命的每一天。

母亲能给孩子幸福,可是孩子却不一定能给母亲幸福,就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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