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说

家，会意。甲骨文字形上面是“宀”(mián)，“宀”是覆盖的意思，象征房屋；宀下面是豕（shǐ），《说文解字卷九》：豕，彘也，竭其尾，故谓之豕。彘的本义就是野猪，后来才泛指一般的猪。元代周伯温说：“豕居之圈曰家，故从宀从豕。”

可见，家起初是野猪住的，不是人住的。

豕，象形，祭祀用的牺牲，用豕祭祀表示隆重。现代人认为豕就是猪，其实它原来是野猪，经驯化后才变成了猪。

野猪食物单一，容易喂养，繁殖力强，肉可食，于是先人们就建房养野猪，只是后来豕圈人占，变成了人类的家。

过去生产力低下，建好房子人畜混居，或左右分隔，或上下分离，下层养牲口，上层住人，再上一层储存食物，这样既节约建筑材料，又方便看守野猪，一举多得。这种建筑形式是干栏式建筑的前身，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河姆渡晚期新石器时代。这种房子目前还大量存在于中国农村，人畜混居的状况还是大量存在。

有人说家就是坑，坑就是坎，即坎卦。因为坎就是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野猪喜欢刨土为坑以积水，然后在坑里的烂泥打滚以防蚊蝇叮咬。驯化后的野猪变成了家猪，但也还喜欢在烂泥里打滚。养过猪的人都知道，猪栏里如果不是硬化地板，猪总会拱一个地方积水，久不久到里面打滚。

坎卦是两个坎卦相叠，上卦的坎可代表天上的水，也代表外面来的灾难；下卦的坎可代表地中的水，也代表内部引发的灾难。坎为水为险，两坎相重，险上加险，险阻重重。坎卦象征一个陷阱接着一个陷阱，一个险阻接着一个险阻，一个险难接着一个险难，大水泛滥，灾难重重，屡遭坎坷。一阳陷二阴。所幸阴虚阳实，诚实信用方可豁然贯通。

虽然坎卦表示内忧外患，险难不绝，险难重重，但却能磨炼人的意志，显现人性的光芒。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坎卦暗示了行险用险的道理。《象》中这样来断坎卦：“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无数的家庭历经千难万险追求财富，到头来成功的万无一二，无数的家庭都是摸来摸去一场空，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类驯化野猪，吃食野猪的恶报。

每个家庭都是险阻重重，每个家庭都不容易，由此观之，富贵险中求的险，其实包含了多重的意思，而第一重意思就是家里的重重险，只有征服家中的重重险才可能齐家，才可能“治国平天下”，否则只能“出师未捷身先死”，纵是千里马，也枉死厩中。要征服家中的重重险，人和是第一，是根本，所以，家和万事兴其实蕴含着浅显却深刻的哲理。

每个家庭都经历无数的艰难险阻，经历无数的内忧外患和无数的沟沟坎坎才有可能求得片刻的平安幸福，求得门户荣光，但更多的家庭则在一个接一个的陷阱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富不过三，五世而斩，那是因为家是一个接一个的坑，是一个又一个险难，一失足就万劫不复啊。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北宋·张载）家有重重险也并非全是坏事。《彖辞》说：习坎，险阻相重，指水长流而不停蓄。坎为险，人行险道而不违其信诺，可见其心亨美，九二、九五之爻居下卦和上卦之中位，像人有刚健中正之德。其秉心如此，“所行必获赏”，所往必有功。所以不能畏缩不前，还必须品德中正。天之险，在于无阶可升，地之险，在于山川交错，丘陵起伏。王公高筑城郭，深挖壕堑，设置险阻，其意在于保卫城池的安全。家之险又何尝不是抵御野兽坏人保护家人的安全呢。

所谓否极泰来，坎卦之后是离卦，离，利贞。亨。畜牝牛吉。《彖》说：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柔丽乎中正，故，是以“畜牝牛吉”也。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初九，履错然，敬之，无咎。

希望每个家庭走过了险阻，都迎来日月丽天。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家是所有人心中的梦想。家是人生的起点，也是很多人的人生终点。在农村，农民们一生中大部分的时光都在家中度过，家是他们的根基，只有家才能给他们有归属感安全感 。在城市，家对许多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客栈，一个过夜的地方，一个遥远的梦想。高企的房价让很多人买房梦断，而高昂的租金也让租房者成为房东的长工，已经买房的最长要还三十年的债，成为房奴，等到还清了债务人生也已经进入暮年，什么梦想也没有了，只能指点青山寻找最后的归宿。

打工是这个时代最高频的词，找钱成为平民百姓最迫切最实在的梦想。种地亏本了，农村荒芜了，农民进城了，城市拥挤了，农民工多了。农民工承包了城市里所有的重脏苦累活，披星戴月拼命打工，加班，半夜才回到栖身之所睡觉。找钱，养家活口，三亿农民工三亿个家庭不团圆，他们已经无力经营一个家，只好把家放逐，让家漂泊在茫然无依的心海；市民们也一样往来匆匆，为一日三餐奔忙，为工作风雨无阻，为活命低三下四，和农民工一样为新三座大山付费，家，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月圆人不圆的所在，家的观念渐渐地淡薄了。

每天，小孩子们则在大人的催促中眯着眼睛起床，然后坐在大人的车尾，带着瞌睡去上学，开始一天超过十二小时的艰难求学路，他们已经没有快乐的童年，也没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更没有五彩纷呈的青年，考试是他们活着的全部意义。为了考试，他们除了应付学校的繁重课业，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培训，在各种培训机构间奔波，似乎教育都在校外，让他们身心俱疲。家，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个短暂休息之所。

对着空荡荡的家，老人们一生辛苦未曾闲，当起了保姆，做起了后勤，买菜煮饭，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甚至给上班的子女送饭，忙得焦头烂额，累得筋骨松散，比年轻时辛苦多了。

六千万留守儿童，五千万留守妇女，五千万留守老人都有与之相对应的欲圆未圆的家，而那些一家人住在一起的也不见得就团圆，很多夫妻如参商一般你上班我下班，想见一面都难。绝大部分的家庭为了金钱四处漂泊，天各一方，放弃了家，放弃了家庭幸福，可是，他们的收入仍然少得可怜，收入增速永远赶不上物价的涨速。总理说，中国有六亿人平均月收入不足一千元，又有学术报告称，中国有九亿人的平均月收入不足两千元，对这些人而言，活下去才是他们唯一的梦想，家、盛世、幸福，对他们来说都是扯谈。

家是社会的细胞，但我们的教育却并不重视这细胞。我们寒窗苦读十几年，从来没有谁告诉我们家是什么，如何经营，如何征服一个个的险阻而让家走上平安幸福，走上兴旺发达，因此，几乎百分百的人都是荷尔蒙爆棚就结婚，就成家，但我们对家一点也不了解，一点也不具备养儿育女的知识，一点也没有当爸当妈的精神物质基础，一点也不知道如何经营和成就一个家，于是，我们被不断涌现的问题困扰，被车贷房贷绑架，被新三座大山重压，被繁重的工作拖垮，被老人的养老问题烦心，被微薄的收入神伤，只能老老实实成为新三座大山的奴隶，奢望“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周华健《风雨无阻》）奢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让疲惫的灵魂有一个歇息之所。

现在不管做什么工作都要本科以上学历，如果不对口还要经过专业培训，重要的工作还要求三五年以上的经验，唯独爸爸妈妈这重要的工作不需要专业对口，更忌讳哪怕一丁点的经验，也不需要专业培训，只要达到法定婚龄到登记机关领个证就上岗，就成家。这天下最没有含金量的最廉价最虚假的证书就是结婚证书了，最严重的无证上岗就是爸爸妈妈了，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这都是令人遗憾的。

因为没有经营家庭的知识和技能，所以，每个家庭都问题不断，险阻不断，内忧外患不断，牛事马事总是压下葫芦浮起瓢，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家长副家长都忙于追逐金钱，老人小孩都疲惫不堪，生活总是捉襟见肘，而忙，累，亚健康总是如影随形，大家都吃了炸药似的一点就着，但是，我们还是要打肿脸充胖子，在外人面前装体面，装和睦幸福，装光鲜阔气。

家可以是温暖的港湾，也可以是寒冷的冰窘；家可以是春风拂面，也可以是寒风刺骨；家可以让外人宾至如归，也可以让家人如坐针毡；家可以软语呢喃，也可以恶言咆哮；家可以培养家国栋梁，也可以孕育窃国大盗；家可以生出孝子贤孙，也可以生出娼妓奸佞；家可以笑脸相迎，也可以拳脚相加；家可以成人于困苦，也可以杀人于暗室；家可以荣辱与共，也可以狼狈为奸；家可以风雨同舟，也可以劳燕分飞；家可以成于危难，也可以毁于安逸；家可以一致对外，也可以自相残杀；家可以听外人恶语，也可以不听家人良言；家可以高楼深院，也可以白屋柴扉；家可以富可敌国，也可以四壁徒立；家可以让人扬帆远航，也可以让人裹足不前；家可以让人东山再起，也可以让人折戟沉沙；家可以让人功成名就，也可以让人身败名裂。很多家人都像刺猬，离远了冷，靠近了伤，相濡以沫太难，相敬如宾太假，相亲相爱不易，相依为命更难，相向而行难求，相忘于江湖也做不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企业或组织提倡“家文化”，称其成员为“家人”，要求成员舍小家为大家，感恩，无私，奉献。而所有搞“家文化”的企业都始乱终弃，末位淘汰，下岗裁员，无所不用其极。这种用“家”来对成员进行绑架的行为是极其无耻的，其理论是经不起推敲的，其目的其实是把“家人”当猪宰了，坑一个比一个深，用心险恶。上世纪末八九千万的下岗人员水深火热，都是虚伪无耻的家文化造的孽。

现在农村已经十家九空，不空的也已经很少养猪了，而城市是不能养猪的，因而，猪价就火箭一样升天了，加上各种各样的原因，现在很多人不愿意成家了，成家的也不愿意生孩子了，因为生不起养不起教不起，所以，家的概念面临重新定义的危险。有人说，父母住的地方就是家，可是，现在很多父母是天各一方，老人也天各一方，家都四分五裂了，孩子们都不知道什么是家，家在何处。

人类对家心存美好的理想，然而，正如美女有多可爱就有多可恨一样，家有多美好就有多丑恶。可是，美好和丑恶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可分割。人们并不因为家险上加险，险阻重重而放弃对家的向往，相反，人们越是艰险越向前，越想把家经营得平安幸福，把家经营得家声远扬，光前裕后，虽然人们没有能力也不知道如何经营好一个家。

“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元·马致远）如今多少离人泪啊。每个离人都希望有一个家，哪怕不怎么幸福，每个人都愿意被这个家坑了再坑，因为，家之外的坑比家里的坑更深不可测，更绝情，更致命，虽然家不一定有尊贵的猪，但还有年迈的双亲和幼小的孩子，这些是我们征服一切险阻的原动力，而征服了险阻才有可能迎来丽日晴天，也只有征服了重重险阻人类才得以延绵不绝。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这首自南宋以来流行于江苏省一带的地方民歌如今听来仍然令人泪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原发红水河文艺在线2020.9.23，此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