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不长久，何处共婵娟

公元2008年9月13日农历八月十四日凌晨四点十八分，爸爸呼出最后一口气，心脏停止跳动。爸爸选择他出生的辰日远行，辰是龙，多希望爸爸化龙升天，远离这苦难的人间。

9月10日下午五时许，当医生的淑信表妹打电话给我：“表哥，舅爷跌了一跤，我已经用了药，但情况不太乐观，可能你要挨回来了，不过你不要慌，有我在呢。”

我感觉天塌下来了，不禁悲从中来，腿一软颓然坐在广州东风中路街边的路牙子上痛哭流涕，脑海里一片空白，约半个小时后，我忍住哭，请假，买票，回家，但火车没有票，民航，没有票，汽车客运，没有票，我无助极了，无奈之下只能买第二天下午的火车票，然后怏怏回到住处辗转反侧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才知道孔子说的“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是什么意思。

12日凌晨五点，我经过宜州，妹妹打电话说爸爸已经不能言语，不能进食，水也喝不下，手脚冰凉，我立即请妹妹告诉爸爸“四哥回到宜州了，下午就到家了”。约十分钟后，妹妹来电说爸爸手脚又回暖了。

我风急火燎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和爸爸同龄的老木屋寂静而肃穆，兄弟们一脸悲戚。我走进爸爸的卧室，只见爸爸躺在床上，吊着盐水，嘴巴微张，嘴唇很干。我拉着爸爸的手说：“爸，我回来了，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爸爸的手动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眼角溢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六弟见状就上床去，将爸爸上半身抱在怀中，爸爸的呼吸立即顺畅了好多。看着曾经顶天立地的爸爸现在虚弱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爸爸的床边悬着一根从三楼垂下来的拇指粗的麻绳，触手可及。我拉了拉绳子，有些迷惑，妹妹告诉我：“这根绳子是爸爸系上去的，因为没有人在家，爸爸有时候起不了床，他靠这根绳子做抓手才起得了床。”

爸爸有八个孩子啊，可是儿女不过是催人老而已，养儿防老不过是一厢情愿，令人心碎。

我说：“爸，我带有药回来，也带有月饼回来，你好好休息，我们先熬药给你，你要好起来，我们一起过中秋节。爸你听见吗？”

爸爸没有反应，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让人心痛莫名。

过了许久，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稍稍舒服了一些，爸爸安静下来，呼吸平顺了好多，脸上痛苦的表情也消失了。我暗暗高兴，以为爸爸好转。

二哥对我说“爸爸很辛苦了，水都喝不下，我们只能用棉签醮水来点他的舌头，不让他舌头太干。我看他是在等你，你喂他可能喝。”

“四哥，你回来爸爸安静多了，他等你太久了，太辛苦了，不吃不喝的，好可怜，好心痛，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妹妹说着哭出声来。

我说：“妹妹不哭，让爸爸好好休息，可能还不到我们哭的时候，趁着爸爸休息，我们先吃饭吧。”

原来，爸爸在9月10日上午自己煮粥，粥熟了，进卧室拿东西，被门槛绊倒，仆在楼板上，周围没人，好久才被回家的侄女发现。侄女打电话给我妹，泣不成声。妹妹马上喊淑信，姐妹俩风风火火赶回去。妹妹到家的时候，爸爸艰难地跟她说：“我儿女都成家了，我也当爷爷当外公了，没什么遗憾了。”

囫囵吞枣吃了饭，我坐到爸爸的床边，看着睡得并不安稳的爸爸，看着缓慢滴下，流进爸爸血管的药液，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心里知道，爸爸时日无多，现在极可能只是回光返照，给我安慰而已。

爸爸这一生被批斗过、被关押过、被打倒过，钻过针眼，到过鬼门关，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太多的屈辱和无数的艰难险阻，但从来没有被打败过，可是，现在，他却败给了时光，败给了岁月，败给了门槛，他这一生几乎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如今虚弱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困难，水都喝不下，令人心痛。真希望病痛的是我，真希望我可以分担爸爸的痛苦，让爸爸恢复健康。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爸爸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右手抓扯输液管，我按下爸爸的手，说“爸爸那是输液管，里面是药呢，我们不扯，好吗？”爸爸没有回应，手更快地抓扯，嘴里大口大口地吐出泡沫，呼吸十分困难，几兄妹手忙脚乱地给爸爸擦泡沫，但泡沫就是冒个不停，不知道如何是好。

爸爸太痛苦了，他已经不愿意痛苦地活着，一辈子没住过院的他一定认为插着管子是有失体面的，他想扯掉输液管，体面地死去，这两天一夜他是在用生命最后一口气等我，我一回来，他就不用再等了，要上路了，但我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让他扯掉输液管啊。

看着用嘴巴艰难呼吸的爸爸，看着爸爸痛苦的样子，我心里十二万分地不忍，甚至希望爸爸尽快解脱。我知道这很残忍，很无情，很不孝，但真的，我当时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我擦掉爸爸嘴角的泡沫，察看爸爸的嘴，发现他的假牙脱了，堵在了喉头。我取出假牙，发现爸爸的舌头已经萎缩，很小很干。取出假牙之后爸爸呼吸顺畅了一些，我用棉签给爸爸的舌头点水，爸爸不像刚才那样痛苦了，渐渐安静下来。

活字三点水加舌，我见爸爸舌头干，萎缩，内心隐隐不安。

夜深了，爸爸似乎好些了，静静地躺着，虽然呼吸还不怎么平顺，但脸上很安详。我对兄弟们说“现在爸爸好些了，这几天你们辛苦了，你们去休息，今晚就让我来陪爸爸吧。”

兄弟们休息去了，我拿来温水，加入百年乐，想给爸爸补充一些营养。我说：“爸，喝一点水吧，你一定渴了”（壮语里没有你您之分），然后扶起爸爸用匙羹给爸爸喂水，爸爸像正常人一样顺利喝下四匙羹水，眼角又大颗大颗地流泪，我抹掉爸爸眼角的泪，说：“爸，你能喝得下水我很高兴，我们都爱你，你的子孙都回来看你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煮药给你。现在，还喝一点好吗？”爸爸又顺利地喝了两匙羹水，眼角再次流下眼泪。我再喂时，爸爸不喝了，水从嘴角流出，呼吸困难，我赶忙到床上去将爸爸上半身扶起放在我怀里，爸爸的呼吸才又平顺一些。

但过了一会儿，爸爸的嘴里又不断地吐出白沫，右手不停地摸索着，我问“爸爸你想找什么，告诉我，我来帮你要。”爸爸说不出话，手不停地要擦嘴角的泡沫，我抽了几张纸放到爸爸的手里，可是爸爸的手已经不听指挥，擦到脸上去了，且显得很吃力。我说“爸你放下手，我来帮你擦吧。”然后我把他的手放到他的腹部上，帮他把白沫擦干净。我刚丢掉纸，就感到爸爸上半身突然一沉，嘴里如释重负般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现出异样的安详，头一歪，放在腹部的手滑了下去，我惊骇莫名，惶恐地探鼻息，没有，探心跳，没有，我感觉我的天塌了，心脏紧缩，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爸爸在我的怀中辞别这个苦难的人间，走了。我抱着爸爸，呼天抢地，痛彻心肺，可任凭我怎样泪如雨下，任凭我怎样撕心裂肺的呼唤，爸爸还是走了，带着他八十八年的辛劳，八十八年的艰难，八十八年的雨雪风霜，走了。我抱着爸爸，翻江倒海的剧痛阵阵涌上胸口，哭声划破山村寂静的夜空，可是爸爸一动也不动，看都不看我一眼。

兄妹们听到我的哭声都奔到爸爸床前来，哭声凄惨，悲伤气氛冲出宽大的老屋，弥漫整个山村。

妈妈在门外说：“咿呀，你爸走了嘛，去天上过中秋了嘛，唉，还没享过福就走了，这回没有人斗他了，也不用跪哪个了，孩子们，赶紧热水给他净身，趁身体还暖给他穿戴齐整，等身体僵硬就穿不上了，你们要让他干干净净地走，让他下一世体面地做人，这一世他委屈多了，吃亏多了。”

我赶紧下床，亲吻爸爸的双颊和额头，告诉爸爸不要牵挂妈妈，不要牵挂孩子们，我们会好好地待妈妈，好好地生活，祝爸爸在另外的世界幸福快乐。

给爸爸净了身，穿好寿衣，在堂屋正中铺上席子，架上蚊帐，在祖宗的牌位前点上长明灯，上香，烧纸钱，然后几兄妹用白布将爸爸抬到堂屋，让爸爸头里脚外躺在蚊帐下，几兄妹男左女右睡在爸爸身旁，陪爸爸在阳间度过最后一夜。

爸爸走了，就在八月十四，他去另一个世界过中秋，丢下甘苦与共几十年的老妻，丢下他的八个孩子，丢下与他同龄的老屋，走了。

我心中最伟岸的男人走了，给我留下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一副或许不愿意让人看到的变了形的面容——爸爸是家乡有名的帅哥啊。爸爸曾经无数次离开过我，那是因为他要养活我，我也曾无数次地离开爸爸，可我却不是为了养活爸爸，而是为了我自己。爸爸即使是在最穷困的年月也能让我活下来，可是，在这个不穷困的时代我却无法让爸爸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无法让爸爸好好地活下去。

我自读书时起就一步步地离爸爸远去，工作以后，每年也就回家一两次，没有伺候过爸爸一茶一水，我其实是枉为人子，枉读那么多书的。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可我是不敢这样说的，因为，亲在的时候不养，亲不在了却说我想赡养你你却不等我，死了——天啊，没有比这更无耻的了。

爸爸从土改到1979年运交华盖，爬过刀山，穿过火海，钻过针眼，到过鬼门关，一生中的黄金时间都在自带伙食修公路、铁路、水库和电站，给大队干部打柴挑水，干村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低贱卑微。几十年后好不容易过上了人的生活，但爸爸并不幸福，每个孩子都外出谋生，自顾不暇，母亲到外面去带孙子，爸爸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老家守着风雨飘摇的老屋，养猪养鸡，每天都在想念着盼望着远方的儿孙归来，幻想着享受含饴弄孙的快乐。可是，这简简单单的儿孙绕膝之福爸爸也没有享受到，但爸爸却不计较，还自我解嘲说：“你们到外面去挣钱回来孝敬我，我很满足。来回花钱多，你们一年回来一次就行了。现在生活这么好，我起码还活二十年。”然而，说这话之后爸爸却偷偷地准备棺材，准备送葬用的牺牲，套好寿衣，作离开的准备，不让孩子有负担。

爸爸一生不愿求人，不愿麻烦人，连套寿衣这样的小事他都不愿意麻烦子女，自己先套好。

我总以为爸爸还不老，身体健康，因而，总是只顾自己，认为给点生活费就什么都解决了。没有关心爸爸想什么，需要什么，放不下生计回家陪伴爸爸，直到他倒下，我才发现爸爸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追求富贵荣华，但却不知道父母已经老去，我们跪神拜佛，但却不知道父母才是我们今生最大最灵的佛，所以到头来扁担无钉两头滑，等到父母大去才流下几滴廉价的泪水，人生之悲催之讽刺莫过如此。

爸爸离开我已经十二年了，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里，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只知道我还苟且在人间，营营终日却未能如爸爸所愿光宗耀祖。我多么希望爸爸能再看我一眼，再抱我一次，再教我一回，或者拉着我的手带我回到从前，再把我举高高，再让我骑一次马，再帮我做一个陀螺，再让我听嫦娥奔月吴刚伐桂故事，如果都不可以，爸爸，再让我看看你的身影，让我知道你健康傲岸，再让我听听你的声音，让我知道你的世界也有这样的月光，也有月饼芬芳，让我知道你美酒盈樽，高朋满座，幸福快乐，让我知道你的世界山川锦绣，桂花飘香，而不仅仅是那漫山遍野的血红血红的曼珠沙华。

我今生背井离乡，不孝不顺，没有陪伴爸爸一天，下一世我愿陪伴在爸爸身边，不管春夏秋冬，永远陪伴爸爸左右，不离，不弃；或者就让我做爸爸的一匹马吧，我愿意载着爸爸纵情驰骋，风雨无阻。

今夜月圆，但人已不长久，何处共婵娟？祝愿爸爸位列仙班，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