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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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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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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话

我和老韩相识几十年了,年轻的时候时不时一起喝酒,下象棋,是老朋友了。


大约十多年前,老韩到城东买了楼中楼,而我,因为不想当房奴,继续住在城西原来的福利房里,两人相距大约也就五公里,但来往渐渐少了。虽然后来有呼机,有电话,有QQ,有微信,但几乎没有什么联络,一年也大概就春节的时候互相问候一下,其他时候都不知道对方生死。


那天下午,老韩打电话给我,我刚一接听,就听见他喊:“老四啊,这个电话还打得通,太高兴了!说明你没有小三,没有外债,新冠还不死,妈的啊,你知道吗,以前经常跟我们喝酒的那个阿木上个月喀米了,都还没到六十岁,孩子都还没结婚,社保都白交了,我讲啊,当官有卵用嘛,哎呀,其实人生就比哪个活得久,哈哈哈……”


“阿木走了?怎么我都不知道?知道的话应该送送他,大家曾经朋友一场啊。”


“我叼,朋友,人家要把我们当朋友才得啊,不是嘛?过去他不知道吃我家多少饭,喝我家多少酒,妈的一当个副科长就不认人,朋友个卵嘛,哎,他死他的,我们好好活着,今晚来我家吃夜,喝点小酒,我们也好久没聚了。”

“有什么好事庆贺?你还请有谁?”


好久不联系,突然喊喝酒,我估计老韩不是当爷爷了就是过寿什么的,我得准备让毛爷爷陪我去,这年头都用微信,身上真正不名一文,微信红包又没有仪式感——仪式感已经是人类的毒瘤,没有仪式感排便都困难。我想,要是老韩有什么喜事,没有真金白银奉上,讨人嫌,给人太阳晒老的感觉,丢脸多。


“我叼啊,大家还活着,还能在一起喝酒就是好事,不是嘛?我就喊你,没有什么事的,就是想找你喝酒,五点半到,就这样啰。”


“好吧,一定到。”


我如约赴宴。


老韩宽大的楼中楼已经重新装修过了,典雅大气,站在宽大的空中花园上四望,天宽地阔,一览众楼矮,将要入土的太阳还在回光返照,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哎呀,来了就好,还自带伙食,太见外了,太见外了。”


“老四啊,以后来不要带东西买水果,真的,孩子不跟我们住,我们两个老鬼吃不了几多,浪费。”


老韩俩老每次都这么客气,但我牢记父亲的话:“多少一条礼,长短一根棍。去别人家吃饭,不管多好的朋友,多亲的亲戚,都要带些礼物,不要空手去白吃人家的,人家客气是人家修养好,你不带礼物人家会说你没家教,说你没家教就骂完你祖宗了。”


所以,我不会只晃着两条胳膊去别人家吃饭,更不会闻到酒香就当不速之客,然后还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喧宾夺主,让全桌的人都当垃圾桶。


“没有关系,我见这水果新鲜,我也想吃,就买了点,哈哈。”


“不怕你笑话,我们很少吃水果,都是农药泡大,不敢吃。”


老韩老婆快人快语,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不敢把水果放到茶几上,犹豫了一下放到了地板上,尴尬万分。


“嗨,老婆啊,讲这种,现在什么没有农药,什么都不吃死得更快,怕什么?老四,来来来,坐坐坐,家常便饭,我们边吃边聊。”


老韩热情依旧。


老友相聚,自然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人情冷暖,家长里短,时代变迁都是下酒的好菜。


“老四,你小孩准备结婚了没?都没见你吹哨的,我们朋友几十年,不要忘记了我们哦,忘记了我跟你翻脸的哦。”


“哈,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没有结婚的意愿,我儿子不想找独生女,想找村姑,但现在村姑也不好找啊,都外出打工去了,还都想嫁高富帅,所以我小孩就一直单身。”


“做什么要找村姑啰?我们从农村出来做什么要回农村喀?”


老韩瞪大了眼。


“他说他差点都养不活自己,再娶个独生女哪养得起四个老人。还说娶个村姑,如果在城里找不到吃的还可以回农村喀,只要有盐就可以活下去,不怕饿死。”


“说得更可怜喀,唉,也是,城里的孩子如果没有稳定的工作还不如农民,一无所有。唉,难呀!”


老韩老婆摇头叹气。


“哎,你儿子儿媳呢?不回来吃?”


我把话岔开。


“唉,不说了,他岳父老住院,去不了回不来的,他们一个在医院陪老人,一个要送饭还要上夜班,哪有空哩。唉,你儿子说的也对,独生子女没有工作安排又没有什么优待,要养四个老人,收入又低,真的太难了。唉,我儿媳妇说不敢生孩子,怕养不起,怕以后没有钱送孩子读书,没有钱给孩子买房买车,唉,儿子不结婚我们愁,结婚了我们也愁,妈的啊,结婚不结婚好像都一样绝后,唉——”


老韩老婆边说边叹着气。


老韩盯着我说: “是啊,妈的啊,以前读‘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笑陈子昂抒发的是假情,不就登个荒台嘛,有什么啰?但,现在我是深刻理解了,悲从中来呀!妈的,想想以后睡在地下连个上坟的也没有,又饿又冷,多凄凉呀!”


我说:“是啊,如果旁边那个也没有人上坟还好,要不更凄凉,哈哈哈。”


老韩说:“妈的啊,独生子女应该分配工作才对,唉,造孽呀!那时候我们想生不给生,现在倒好,人家不想生却要人家生,见鬼了吧?现在要是打仗,哪个愿意让孩子上前线?我是不愿意!我愿上前线让我的仔留在后方,妈的啊,年轻人是种子,他们上前线要是死了,这个民族就没有种子了,是不是?”


“要是打仗我也不愿意让孩子上前线,我上,把孩子留下。”


老韩老婆说:“你们啊,别说这个了好吗,心酸多。哎,吃菜呀,光喝酒说话菜都冷了。”


老韩举起杯,说:“那我们讲点别的,老四,我跟你讲啊,孩子结婚的时候请几个亲戚和好朋友就可以了,不要大摆宴席,呕气多,你听我的没有错!”


“是啊,真的是呕气,累就罢了,还吃力不讨好。”


老韩老婆附和。


我说:“请不请由孩子决定。请客不过是个仪式,是给亲戚朋友一个相聚的机会。”


“是,话是那样讲,”老韩自顾自喝了一口酒,说:“我们家好多年没有什么喜事了。孩子他们这一代人丁不旺,我们十兄弟,才有五个男丁,现在就我小孩结婚,其他都望四十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我家小孩是第一个结婚的,所以我们很高兴,就请客。”


“这是老韩家一件大喜事呢,我们俩老就商量着要请客,摆酒席,但请客,唉,太累了,太费神了。”


“请客容易啊,想请哪个请哪个,哪有什么费神?”


我不以为然。


老韩歪着头,就像鸭子望月一样望着我,说:“你别以为容易,其实很难哩!请哪个不请哪个,请了这个那个请不请,全是学问。有的人你不请,过后他会怪你,说你不够兄弟,不够朋友什么的,特别是亲戚,漏请了以后不好见面。有的人你不请他,他怪你,你请他他一定不高兴,可能还在心里面骂你。嘿嘿,人都戴着面具呢。”


“想想好像也是哦,照你们这样说请客还真是个问题。”


“你以为啊?后来,我们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一一写请帖,寄请帖,之后还要一一打电话。唉,人情大过天啊,请客真是累,身累心更累。”


“孩子的事累也值得,不过,如今人情越来越淡了。”


“你说得太对了!”老韩猛地喝了一口酒,说:“你也看到了,那天我们是累得要死,腰腿都要断喀,但客人却有大半没来,丢脸多啊!”


“我是见好多桌空,但我那天赶三场,离开得早,不知道后来怎样?”


“很多人没来,唉,人情啊,我们以为重如泰山,人家以为轻如鸿毛,唉——”


“不用奇怪的老韩,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正常,人不到礼到情义也到了,是不是啊?”


“也是,不过,我跟你讲啊,宾客散尽,我和老伴也顾不得休息,戴上老花镜查看礼金簿。边看是边心凉啊。因为,我们期望来的人基本不来,原来说一定来的人基本不来,原来以为会给大礼的人基本都不给,只是略表心意而已,原来以为不会给重礼的都给;那些你帮过的人大多不来,来的也都给薄礼,那些帮过你的人来得最早,都给厚礼,还最后离开,那些平时跟我说你儿子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我的人根本不来,平时讲要团结的族人和亲戚老表也不来,礼也没有到。以往他们有什么红白喜事,只要是知道了,我都人到礼到,急急如律令。唉,倒是没有发请帖,也没有血缘关系的乡邻朋友来了很多人,好多名字我都对不上号,不知道是谁,妈的啊,我才发现过去是好心喂了狗啊,喝酒,妈的,有些人以后就当不认识了。我跟你讲,有好几个是来人了,但不给红包,太他妈过分了!”


“老韩,反正你也不少那点钱,过好自己的生活,别把这事放心上,伤神,不值。”


“我是不少那点礼金,可是,不来的那些人大部分欠我的啊,几十年了,我们发出去的随礼上千上万,都要不回了。哈哈。”


我笑笑,说:“你想要回来也容易,孙子三朝,百日,生日什么的都请他们,然后你们年年过生日,年年请他们。哈哈,就算是你的宠物狗生产了也请他们不就得了?”


“我贱多嘛!再请就要减寿了!气都要气死,我跟你讲啊,数完礼金,我问儿子,这礼金簿你看过没有?我儿子说看过啊,我问他看过有什么发现?我儿子笑笑,说给礼金最多的是您的兄弟姐妹和我的外公外婆还有舅舅们,其他人都是随大流,好像你的所谓好朋友也不怎么样,我的朋友也不行。当时我想,这小子能有这个发现就好,以后不会吃亏。哈哈。”


我听到“好像你的所谓好朋友也不怎么样”心里针刺似的痛了一下,赶紧说:“对不起哦,我给的也不多,不成敬意。”


“误会了误会了!”老韩举起杯,说:“你打了个一千元的大封包,我记得的,打一千元的没有几个!我仔说的不怎么样是讲那些只封几十块一百块的那些,来来来,我们喝酒,其实,你比亲戚还要亲,真的。”


或许是酒多了,我感觉脸有些辣,但我还是笑笑,说:“亲戚永远是亲戚,我跟你再好也不是亲戚。但你说你族人亲戚老表大都不来,是有点奇怪了。”


老韩摇摇头,说:“亲戚的事很难搞,有时候你把他们当亲戚,他们不一定把你当亲戚。你比他们好,他们可能不爽,你比他们差,他们看不起你,有事你不告诉他,他得便宜卖乖,下次见面假装怪你,其实他嘴上怪你,心里庆幸着呢,他有事你不去,不送礼,他是真的不爽了,唉,还是不说了吧,请一次客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妖魔鬼怪都现形了。有些人平时说比唱还好听,你给他好处你就是最亲的,但你要从他那里得点好处,比登天还难。我不在意礼金多少,我只是觉得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向我表明他们不再是我的亲戚朋友了,或者说我对他们可有可无了。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免得我以后还继续傻乎乎地给钱给物,大事小事都到场送礼,傻乎乎地以为他们是亲戚,是朋友。”


“真的老四,请客见人心,不请还好,大家都装,心中还好过一点。老韩说的是对的,真的是不请还好。告诉你,我们发请贴以后,有人不来就罢了,还说不就娶个媳妇吗,请个卵客嘛,上个床哪搞得那么复杂,劳师动众的,好看多嘛,是不是还要搞现场直播?唉,心寒呐。”


老韩老婆说着,摇摇头。


“啊?这种人也有?”


“老四啊,喝酒!”老韩举起杯,说:“什么人都有的,有的说,老韩分明是向我们显摆,明显欺负我们孩子找不到老婆嘛,我们的孩子比他的孩子大,现在都没谈过对象,他可好,孩子结婚了,请我们不是笑话我们嘛,是不是以后当爷爷还要请啊?我喀我的卵嘛,要是喀也是祝他们早日离婚!你看,这像什么话?”


“老韩啊,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不听也罢。这年头光棍多,人家眼红你孩子也正常,别理那些垃圾人,过好自己的日子,知道吗,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让人眼红是一种能耐,你要感到幸福。来,喝酒!”


“哎,这话我爱听!对了,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让人眼红!喝酒!”


放下杯,我说:“老韩,请一次客有这么多认识也值得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所以,我们经常失望啊。来,老韩,你有事,发不发请帖我都到,礼金嘛,随大流,哈哈,干杯!”


“哈哈,我们俩还用讲!他妈的我过去给出去好多随礼,到我的儿子结婚他们居然忽略,没有任何表示,人不到也就罢了,礼也不给,电话都没有一个,这不欺负人嘛,是不是?”


“老韩啊,放下吧。其实请客都是在做局,请者被请者其意不在宴,而在局。局中有局,局外有局,局套着局,有些人识局,有些人不识局,有的人装癫,有的人真癫,有的人看破不说破,有的人没看破却乱说。大家暗中过招,无影无形,有的当场出招如项庄,有的心怀鬼胎却优柔误事如项羽,有的恨铁不成钢却无可奈何如范增,有的明知宴无好宴也不得不前往如刘邦,有的不是主却对饭局洞若观火早知底牌如张良,有的吃里爬外坏庄家大事如项伯,有的不请自来,还大吵大闹大块吃肉如樊哙等等,你看哦,项伯还是项羽的叔叔呢,后来还改姓刘,这种亲戚很多呢。我们办喜事,没有人来捣乱,没有人耍酒疯,也没有人喝酒死我们就高兴了,平安是福,其他的别强求,徒增烦恼而已。”


老韩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对,太对了!我怎么就记不起高中就学过的课文呢?来来来,喝酒!”


“喝酒!高中老师可没有这样教过我们,哈哈。”


毕竟年纪大了,我和老韩都不胜酒力,几杯下肚之后,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可是,老韩一直跟我说“你儿子结婚的时候千万不要请客,我讲你听,你请客你是癲仔!绝对癫仔!规定的!不过,你要是不请我,你也是癫仔,规定的!哈哈哈……”


我离开的时候,老韩夫妇从三十二楼直送到一楼。老韩一直叮嘱我不要请客,她老婆忍无可忍,说:“老韩啊,你都说一万次了,喝多了尽讲酒话!老四,你别听他的,该请还是要请,不请哪里知道谁远谁近,谁亲谁疏?”


客走主人安,我也不多说,挥手告别。心想:“请客这种事对主人来讲,来的他不一定记得,不来的他一定记得,给钱多的他不一定记得,给钱少的和不给钱的他一定记得。”


或者是喝多了,一阵风吹过,我竟然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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