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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祖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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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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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畜牲们

过去,我们家很穷,是畜牲们帮助我们家度过了漫长的沧桑岁月。

我祖父通过大半辈子努力,在曾祖父和兄弟的帮助下,买了田地,山河,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牛马满栏,不是满一栏,而是满三栏,有二十七头呢。祖父非常喜欢牛马,视牛马为家庭成员。谁要是打他的牛马,他就要和谁搏命,势不两立。

后来,祖父的牛马和田地山河悉数被分光了。祖父一夜之间白了头,身体也垮了。他的牛马到了别的人家,病的病,死的死,祖父心疼,低三下四地去求生产队要牛马回来养,说牛马还是生产队的,他帮生产队养。可是,没有用,它的要求被认为是想翻天,用心险恶,以至于村里把他的牛杀了,祖父想买一斤肉,村干都不给,祖父心酸,哭着回家。此后祖父母不再养牛,不再吃牛肉。

我父母曾养有两头牛,一公一母,都是毛色金黄的黄牛。公的是耕牛,高大肥壮。村里的地,凡是牛可犁的它都犁过,还有远在乔音乡的几亩水田都是它犁,因为远,村里人都不愿意去种,队干就命令父亲去种。父亲是“四类分子”,只能老老实实听命。几十年间,那几亩田都是父亲去种,一牛一人,风雨相伴,昼夜兼程。后来,父亲解放了,老了,不能种田了,村里就把那块田丢荒了。

黄牛对我们家人温顺,很听话,但别人拿它去犁地它是不怎么听话的,会耍牛脾气,所以,它没少挨别人的打,还不给吃。每次别人拿它去犁地,父亲都备好料等它,慰劳它。它虽然是畜牲,但对主人好,随便怎么跟它玩它都不会发脾气,我们骑上它的脖子,两手抓它的角摇晃,躺在它的背上,拉它的尾巴,跟它顶头,甚至摸它的蛋蛋,它都不发脾气,而对那些打过它的外人它会记仇,那些人从它身边过,它会瞪着牛眼,喘着粗气,低头刨地,甩着尾巴,晃着牛角,很吓人。

有一年,村里的会计说他们家没有牛,来要我们家怀孕的母牛去养,妈妈去阻拦,但没有用。或许是有灵性吧,母牛流着泪,一再扭头看我妈妈,但妈妈无能为力,一人一牛,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那头母牛到会计家后原来肥壮的身体变得瘦骨嶙峋,不久后就死掉了。会计喜笑颜开喊人剥皮剖腹吃肉,人们在它的胃里发现有好几个牙膏壳,还有很多小木块和小石头,才知道它是饿死的。不久之后它的孩子也饿死了。知道母牛和它的孩子死了,我妈妈后悔自己没有尽力保护它们,哀声叹气好多年。

多年后,那头公牛也老了,拉不动犁了。那年夏收过后,队干们晚上开会,决定第二天把它杀了。父亲知道后很难过,找队干说“它劳苦功高,又不吃生产队一粒粮食,能不能不杀,我愿意养它到死。”但队干不同意,还说父亲想变天,要拿去斗,父亲无奈,泪流不止。

第二天下午准备杀牛,可是,怎么也找不见,队干还以为我父亲把牛藏起来了。后来有人发现牛在我家后山靠近山顶上的一处崖壁上。后山海拔一千多米,是我们家的牛场,但近山顶的地方石头多,没有路,险峻异常,之前牛从来都没去过。队干马上派人上去牵牛,但牛摆开搏命的架势与人对峙,死活不下来。队干无奈,就命令我父亲上去牵。我父亲就哭了,说它知道你们要杀它,它跑上山了,不杀行吗?队干说“你再啰嗦,我们杀了牛,吃了肉,晚上就拿你去大队斗,是死是活就看你命大不大了!”

父亲是领教过挨斗的厉害的,为了活命,只能违心地去牵牛。

父亲抹着泪上山,边上去边喊牛,牛居然哞哞地回应着下山,父亲更伤心了。上到半山腰,牛来到父亲身边,用头蹲着父亲流泪,父亲抚摸着牛头,失声痛哭。然后一人一牛,慢慢下山。到了山脚,队干就上来拉牛绳,牛则向后退,跟队干拔河,喘着粗气,鼻子出血都不走,哞哞地哀叫,望着父亲流泪,父亲心疼,拍拍它的背,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牛似乎听懂了,极不情愿地跟着队干走了。

父亲哭着回家,跟我们说不许去看人家杀牛,说“它离开我的时候全身颤抖,它一定知道要被杀,要不然它不会爬那么高,不会流泪。我想救它,可是我救不了,唉,它耕田耕地一辈子啊,跟我亲过兄弟,我们不能吃它的肉,分给我们我们也不要。”

听村里人说,那天要杀黄牛的时候,黄牛突然下跪,泪流不止,挥锤子的人第一锤抡空了,后来是七八个人将牛五花大绑拉倒在地才将它打死,牛眼瞪得滚圆,始终没有合上。

那头老黄牛死了以后,父亲难过了好多年,总说他对不起牛。后来他又买牛来养,养大了总是同样的下场。再后来,父亲不想养牛,但不养牛就没有肥料,没有肥料就少工分,少粮食,只能继续养,继续伤心。

我读大一时放寒假回家,无意间跟父亲说因为没有手表,在金城江一夜不得安睡,怕漏车,那时候从金城江回凤山一天就一趟车。父亲当时没有说话。后来,回学校了,突然收到父亲的汇款,八十块!说是给我买手表的。八十块在那时候是巨款了。我用那笔巨款买一块苏州手表,花了七十五元。后来,弟弟写信告诉我说,父亲听说我怕漏车一夜不得安睡,心疼多,就把家里的母牛卖掉给我买手表。此后,我戴上那块手,总感觉那不是表,而是我们家的母牛,是父亲深沉的爱。那块手表也成为我最珍爱的物品,原打算珍藏一辈子的,但那年弟弟学修表回来,一时没有表修就私下拿去拆了,后来干脆就不知所踪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怀念那只表,幻想某一天它突然重现在我的眼前。

我家曾经养一匹枣红马,高大,健壮,我们都喊它红枣骝,每天都给它备有夜草。我们几兄弟都非常喜欢它,它对我们家人也很好,温顺,听话。我们几兄弟都曾经骑着它飞奔,在它背上做各种危险动作,没少从它背上甩下来,但它很乖,即使是在它奔跑中我们从它背上甩下来,它也会调整步伐,从不踩我们,而且会立即惶恐地停下来,回头闻闻我们,好像是它做错事一样。它在山上吃草,我们一喊“红枣骝,回家啰!”它就快乐地跑回来,在我们面前卖萌,它给我们带来很多的快乐。

那时候我们家年年交公粮,每年都是那红枣骝驮去的,翻山越岭,涉水过河,它默默承受,因为路险,偶尔会碰翻了驮,没有人抬驮就喊它跪下,它会乖乖地跪下,放好了驮喊它起来,它才又起身前进。要是主人跟不上,它会停下来等。

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噹响,年年缺粮。妈妈就四处讨米借粮。每次出去,妈妈总是带着红枣骝,让它驮着粮食回家。那匹马陪着妈妈走遍凤山、东兰和天峨的很多地方。有一年,我和妈妈到天峨的更新讨米,凭着外公的脸面,讨得了一百二十斤米。回来到方圆十里没有人烟的怀能坡顶文革杀人的地方时,我腹痛难忍,妈妈以为我碰到恶鬼了,拔了茅草系在我的腰上,也奇怪,疼痛有所减轻但并没有停止,走不了,妈妈就扶我骑上马背。马驮已经很重了,加上我估计也有二百斤吧。当时,已经从上午七八点走到下午三四点了,路很难走,马已经很累了,但它好像知道我不舒服似的,我不骑上去它就不走,回头望着我,我骑上去了,它才不急不徐地走,两三个小时后,疼痛基本消退,我从马上下来,只见马全身是汗,每根毛尖都滴着晶莹的汗水。

有一年,妈妈去天峨八腊三姑妈家借米,借得了近百斤米。自然地,红枣骝把粮食驮在背上走在前面,妈妈在后面跟着。回到老鹏的时候天突降大暴雨,前后没有人家,无处避雨,一马一人冒雨赶路。雨太大了,山洪暴发,每到过水的时候,马总是停下来等妈妈,水大的地方妈妈都是靠着马走,马在外边,妈妈在里边。

这匹对我们家恩深义重的马后来被另一个村的人拉去赶马驮。一年以后,村里会计去牵回,变成会计家的马。它曾经不止一次跑回我们家,但都被牵回去,还被暴打,此后就被系在会计家牛栏里,最后饿死在会计家。为这匹马,妈妈哭了好几个月。

很多年后我在凤山中学当老师,牵走我家红枣骝去赶马驮的人的儿子考上了凤山中学,他去找我,说大家乡里乡亲,论起来都是亲戚,希望我让他的儿子进我带的班,好好教他的儿子。他的出现让我想起红枣骝带给我的快乐,想起红枣骝凄惨的下场,想起失去红枣骝后妈妈的痛苦,拒绝了。

我们家也养过羊。羊是很可爱的动物,小羊羔很喜欢跟人玩,超级可爱。和其他动物一样,羊认识主人,也听得懂主人简单的指令。有一年我因为要交学费,牵一头羊去砦牙圩卖。这头羊从小在我们家长大,跟我们非常好,我可以牵着它走,也可以赶它走,不用费劲去拉它,但陌生人根本牵不动它,它会跟人拔河。

到了圩上,人多,它怕,靠着我的腿站,我走一步它跟一步,有人靠近我它会作出要顶撞的姿势。后来,有人买,怎么扯它都不走,扭着头看我,不停地叫唤,买主要求我送一程,我走它就走,我停它就停,我心里难过,不得已就搂着它的脖子说对不起,然后转身迅速离开,身后,买主牵不走就打,啪啪作响,它的叫声就越来越凄凉,令人泪下。离开时它望我的眼,它的叫声一直让我心酸。

有一年,魔公说我家祖坟需要安龙谢土,要杀羊祭祀。后生们把一只羊带去坟地,羊似乎知道要被杀,一路不停地叫唤。它一叫唤,家里它的孩子就回应,呼应之间让人听出生离死别之悲。当后生们把它按倒在地下刀的时候,它凄厉的喊声让人心痛莫名。

羊是死不瞑目的,双眼滚圆滚圆,很是骇人。当天,我一块羊肉也不吃,此后十几二十年都不吃,只是到了最近几年又禁不住嘴,吃起羊肉来,感觉自己很卑鄙。

除了马牛羊,我们家也养猪鸡,还养过旱鸭。我们家曾经有过一只猪有一个脚有五个大脚趾。传统文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五个脚趾的猪是卖不掉的,也不会有人敢杀它。那年,妈妈出钱请人将那只猪丢下溶洞。后来村里有人说,在丢那只猪的时候,他听到的猪喊声和人的喊声一样,凄惨哀怨,妈妈为此难过了许久。

按照佛教的观点,那只猪前世是人,是来报恩的。可是,我们把它丢下溶洞去了,也不知道这恩怨是否已经扯平,真是罪过。

其实,所有哺乳动物的祖先都是五个脚趾,只是后来有些脚趾用不上,渐渐地退化了。五个脚趾的猪不过是返祖罢了,可是我们却视之为不祥而把它虐杀了。

有一年年三十,弟弟捉了只公鸡叫我杀。我接过鸡,鸡一动不动,歪着头注视着我,我犹豫了好久都不忍下手。最后,我对鸡说“公鸡,对不起,你是会飞的菜,今天我要你上高桌拜祭祖宗,礼节是这样,请你原谅我。”说来奇怪,它听后居然闭上了眼。

我们家曾经养过一只中华田园犬,公的。大概在它长到十几二十斤的时候因为无米下锅了,有天晚上父母就商量着第二天把狗卖了,当时狗就在旁边。到了第二天,发现狗不见了。于是大家就分头找,边找边喊它。开始的时候一点动静也没有,喊多了,狗就呜呜地回应。我们沿着声音的方向去找,才在屋边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洞里找到了它,但它见到我们的时候却努力地往里缩,呜呜地低鸣着,怎么喊都不出来。后来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用绳子套着把它拉出来。出来的时候,它全身发抖,眼里流着泪,嘴里悲哀地低鸣着,整个身子努力地往后缩,不愿意下山,怎么拉都拉不走,后来是用了个袋子把它装了拿去卖的。

那只狗很温顺,陪我们上山下地,不让它跟它就老老实实地守家,卖了它,我们都很内疚。所以,后来又养了一只,但因为家近大路,新养的这只狗比较凶,对路人吠叫,或发出沉闷的威胁声,路人不爽,骂狗带骂人,还捡石头打狗,这狗呢,记仇,对打过它的人更是叫得凶,甚至追,想复仇。我们家不显贵,人家打狗全然不看狗主人脸色,我们可怜狗,就把它卖掉,不再养了。

狗对主人非常忠诚,不管贫富贵贱,它忠诚不变,打骂杀,它都不冒犯主人,但主人对它是不仁不义的,穷的时候把它卖了,烦的时候把它打了,馋的时候把它吃了。

按佛教的说法,所有的相识相聚皆有缘。一家人,甚至你认识的人和家养的畜牲,有的是我们的先人,有的是我们前世的亲戚朋友,或来报恩,或来报怨,或来索债,或来还债,都是来续未尽的前缘。

猪也好,鸡鸭也好,对我们家的贡献是巨大的,它们和马牛羊一样,帮助我们家走过了艰难的岁月,陪伴我们成长,不但为我们提供财富,还为我们提供肉食,没有它们我们家不会走到现在。

不管是恩是怨,我都感谢今生所有的遇见。其实,人生不是你欠了我就是我欠了你,不断轮回。而人类对畜牲却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缺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农村的每一个家庭都与畜牲共成长,或者说,是畜牲们陪伴着每个家庭成长。是畜牲帮助人类度过了漫长的艰难岁月,如果没有畜牲们的陪伴和帮助,人类很可能早就灭绝了,但人类回报它们的是猎杀,用尽各种歹毒的方法,残忍异常。畜牲们即使以温驯、忠诚、善良之心待人,为人类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也换不来人类一点点恻忍之心。

畜牲帮助人类走过了洪荒,走过了沧海桑田,帮助人类延绵到如今,但,人类并不因此而善待畜牲,反而视畜牲为下贱,却又时刻想吃下贱之物,不想吃的就要灭了它,无所不用其极,好像没有了畜牲人类就可以独活且活得更好一样。

感谢畜牲,是它们让人类生生不息。它们不说人话,但它们洞悉人间善恶。有一个骂人的词叫“畜牲”,其实,很多人,包括我是不如畜牲的,骂人“畜牲”是侮辱了畜牲。

人类需要畜生,畜牲不需要人类,畜牲无意伤害人类,但人类却是畜牲的天敌。人类至今都没有学会善待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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