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牙祖俊的头像

牙祖俊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3/26
分享

夜雨

老莫和老李俩老都是桂西北大石山区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小职员。退休前,老莫是县劳动局的职员,因为发扬先人后己的精神,每次总把晋升提级加薪的机会让给别人,所以,直到退休前也只是个股级干部。退休的时候组织照顾他,给他享受科级待遇,而那些和他同时工作的人个个都混上副厅正厅了。

老李退休前是县档案馆职员,退休时享受副科待遇。那时候,干部们并不太在意什么级别,大家都在为人民服务,生活过得去,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退休后,老莫俩老收入虽然不高,但在人均年收入不到千元的大石山区也属于高收入了。

老莫九十六岁了,身体虽然没什么病,但肌肉已经萎缩,不但脸上无肉,四肢也没有肉了,整个人就像一根千年枯木,枯槁嶙峋,青筋纵横,十指弯弯,有如老鹰的爪子一般,总之吧,全身就一张又黑又皱的老皮包着骨头,睡觉要垫厚棉胎,要不然第二天全身酸痛,起床都难。

老李,八十六岁,虽然没有老莫瘦,但由于当年没有计划生育,孩子多,营养跟不上,身体不怎么好,小病不断,时不时发痧头痛,属于小病养命的那种,腰已经弯成九十度了,上楼梯都很吃力,从一楼到二楼,她要休息三次。

老莫俩老属于吵架型夫妻,三天两头吵架,每次吵架老李都喊离婚,但喊了几十年,至今也没离。不过,他们吵得快好得也快,经常是刚刚吵了架,但转过背又相伴上街,出双入对,而且,从不在外人面前争吵,羡煞很多老夫老妻。

老莫俩老自结婚时起,老莫就几乎承包了家务,老李只管出题,老莫负责答题,标准答案都在老李那里,老莫从没答对过。几十年来,老莫得到的都是差评。起初,老莫很恼火,甩勺敲锅,指桑骂槐,但老李专治不服,老莫也只能不断整改,嘴里念念有词,很担心这一辈子都交不出一份让老李满意的答卷。

有道是男怕三六九,老莫在担心自己过得了九十六也过不了九十九。他最近总梦见已经逝去的亲人,有时候还梦见黑白无常,他猜想自己可能时日无多,而且不久前真的差点死过,在医院待了三十几天。所以,他非常担心他死后没有人煮给他老婆吃,老婆会饿死,更担心死后没有停棺的地方。

桂西北大石山区的人,生活虽然不像外面大城市那么好,但一生基本没什么大病,很多人一生没进过医院,更没有住过院。那里的人,身体有不适,首先都找道公解决,道公解决不了就找草医,一般走了这两道程序身体就好了,道公和草医实在解决不了才上医院,往往一住院就大限将至,基本没有救了。因而,老莫住了院之后就怕死,每天都担心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老李从小在农村长大,但她却不会煮吃,这在农村是相当的另类的。结婚之前有父母哥姐煮,结婚之后有老公子媳煮,她感觉这是一种别的女人没有享受到的幸福,暗喜了几十年。可是,自从老莫老了,买菜、煮吃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煮的菜也咸淡无常了,老李才开始隐隐感觉到尴尬和危险。

老莫夫妇有四男三女七个孩子。三个女孩都在广东打工,也都已经在广东成家,四个男孩中老大在本地,老二在上海,老三在深圳,老四在广州,或创业,或打工,都小有成就。

老莫俩老最钟爱的是老大。因为当年老大为了减少家庭负担,早早地就放弃读书,提前参加工作,帮助父母供弟妹们读书,俩老一直感觉对不起他。所以就不遗余力地帮助老大,尽力补偿。从娶媳妇,到带孙子曾孙,俩老都尽心尽力,特别重要的是,四个儿子中,目前只有老大有男孩,俩老乐意。

七个孩子中,最体谅最爱父母的是老二。老二读得书,在上海读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后来又自己开了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年入数百万,但老二说收入还是太少。

老莫俩老一退休,老二就力邀他们去上海,要父母在上海养老。

于是老莫俩老就去跟老二。

上海的生活跟乡下完全不同,大家都很忙,隔壁邻舍互不认识,还相互防范,像防贼一样。儿子和媳妇整天忙于工作,几乎都两头黑,还经常出差,很少有时间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老莫俩老刚去那一年,媳妇生了小孩,老莫俩老就分了工,老莫负责买菜,做饭,老李当保姆,忙得团团转。此后,为了生个男孩子,媳妇又生了两个,但都是女孩。俩老虽然内心不满,但脸上还是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嘴上说男女都一样,都是莫家的宝贝,尽心尽力地当保姆,做厨子,接送孙女上下学,比当年上班还要累。儿子媳妇也知道他们累,所以,每个月都给他们零花钱,每人三千块,儿子开玩笑说比请保姆合算,还比请保姆放心。老莫说,我们每个月用一千块买彩票,中五百万的话我们二一添作五,我不独占。可是,这么多年来,老莫只中过三次五块。老李说,你都不听我呢,要是听我的,起码中过三次五百万了。老莫就咬牙切齿,说,讲,你不是也买了吗?你中过几轮五百万?老李歪着头鸭子望月一样乜斜着老莫,说,我就是没坚定,每次都挨你干扰破坏,在家选好的到彩票站又改,如果不改啊,我起码中十次五百万了,都怪你!

老莫冷笑,戴上老花眼镜,继续选号。

为了这个彩票,俩老几乎每天都吵架,各选各的号,不让对方看,去彩票站虽然同路,但要拉开距离,都暗暗期望中个五百万,让对方臣服,闭嘴。

前年,老莫坚决要求回老家过年,说过了年再回上海。老二考虑了一下,决定顺老人家的意,扶老携幼,回老家过年。

但过了年,老莫说我都快一百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地府当公务员,我怕挨火化,怕做他乡之鬼,更怕清明节没有人上坟,变成饿鬼,我不去上海了。

秤不离砣,公不离婆,老莫不去,老李自然也不去。她说,再好的儿女都不如老伴可靠,你爸不去,我自己去我跟哪个吵架?

任老二怎么劝,俩老就是不去上海,说我们老了,帮不上你们了,我们不能成为你们的累赘。叶落归根,上海连埋骨之地都没有,我们不能成为孤魂野鬼。

老二心里充满了疑惑,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老二从弟妹那里了解到,原来,老莫俩老当初愿意去上海不是愿意跟老二养老,而是想帮老大起房子。家中七个孩子只有老大在老家,其他人都有车有房的,就老大没有。他们认为老大最穷最可怜,虽然也是公务员,但因为没有官位,发不了财,生活过得像肝皮一样紧。老莫可怜大儿子,和老婆商量,在县城买下地皮,叫大儿子起房子,自己住一套,余下的出租要钱。可是,大儿子说一分钱也没有,起不了房子,除非你们出钱,要不然那块地皮我也只能转手卖出去。

老莫俩老相对无言,内心一团乱麻。

刚好,那年老二极力邀请老莫俩老去上海养老。老莫俩老心里虽不想去,但他们一心想帮老大,就顺水推舟,决定围魏救赵,去上海跟老二,将自己的工资本交给老大,另外把老二许诺给他们每人每月三千块零花钱除留一千买彩票外全转给老大,帮老大起房子,等老大起好房子他们再回来跟老大。他们把这个想法跟老大和大儿媳说,老大俩公婆自然是喜不自胜,大媳妇还表态此生一定好好孝顺公婆,为公婆养老送终。

老大的房子起好后,老莫俩老就一直想回小县城了。他们感觉,上海虽大,但不是故乡,想上街不识路,想聊天没有人,想讲家乡话除了儿子没有人听得懂,在家里也不能讲家乡话,要讲普通话,而他们是不习惯讲普通话的,一讲普通话就被孙女们纠正,取笑,尴尬得很。

老二的房子虽宽,但老莫俩老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言行都谨小慎微。更重要的是,在上海死后要挨火化,他们怕,还有,要是死在上海,化成粉就罢了,公墓里一个花盆大小的墓穴还要花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的钱,而在老家,大山一座连一座,随便埋在哪座山都不要钱,还可以有棺材,有全尸,所以,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死在上海,再说了,他们也不想到死还要儿子儿媳花大钱,毕竟,儿子儿媳的钱都是辛苦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莫俩老认为,城市人都欺负乡下人,城市鬼也一定欺负乡下鬼。他们生为乡下人,死也只能是乡下鬼,坚决不能死在上海让城市鬼欺负。更重要的是,二儿子没有男孩,即使他们愿意成为上海鬼,以后也没有人给他们上坟,饥寒交迫,让上海的富鬼们看不起,丢鬼现眼。而在家乡,他们至少是中产阶级鬼,而且还是公务员鬼,属于吃皇粮鬼,有工资,有退休金,退休金比其他行业的鬼高,是上等鬼,除开那些带长的和什么大级别的调研员巡视员之类的鬼,没有哪个鬼敢看不起他们,再者,他们无法确定地府银行能不能全国通存通兑,能不能转钱给老大,能不能收到后辈烧的纸钱,退休金啊医保啊能不能跨省转移结算。因而,他们就坚决不能死在上海,要回家乡做鬼雄。

知道这些以后,二儿子就有了心结,很少回家了。

然而,回到大儿子家,老莫俩老发现,儿子变了,媳妇也变了,变得他们都不认识了。大儿子说:“上海那么好,你们回来这穷地方做什么?人老了,毛病多,上海医疗条件好,老二又有钱,我是一分钱没有的,穷得要死。哪天你们要是去不去回不回的,我哪里有能力护理你们?”

大媳妇说:“你们还有力气的时候去跟老二,帮他带孩子,带一个就算了,还带三个,哦,现在没有力气了,要人服侍了,就回来跟我,有这个理咩啊?你们是有工资的,要跟我过,每个月要交伙食费,每人一千五百元,另外要交手工费五百元。如果你们请保姆也是要出钱的。哦,还有,我们的房子是要出租的,每间一千五一个月,押二付三,水电费另外,你们也不能白住,要付钱,我们起房子的时候你们在大上海风光,现在你们想洗脚上船,怎么可能?想白住你们就去跟老二,反正他是土豪,当年他读书用你们的钱最多。”

老李说,“这房子从地到天都是我们的钱起的,你们出力而已,怎么现在都是你们的了?我们住还要交租金?”

大媳妇说“你讲得好听!起这房子我们花一百多万的,银行贷款就三十万,我们是用了你们的一些钱,前后欠你们二十万。但你们住,我每天要服侍你们,这个是要算钱的,如果你们请保姆一个月至少也要五六千,我现在就是你们的保姆,我不要六千,要五千,我不用你们给钱,就抵欠债钱,你们只要活过三年,这债本利就还清了,活不过三年是你们自己的事。”

但老莫所记的账目却有五十五万。老莫老伴见儿媳妇说只欠二十万气就堵。说:“我都记有账的,不算我们的工资,光从银行转账给你们的少少也有五十五万,怎么你一算就只有二十万?”

大媳妇说:“你们讲得好听,你们的工资本我从来没见过,别把我们说得那么缺德,转给我们五十五万,你们这么有钱?你们有五十五万来给不啊?不过,你们有工资,又有我们煮给你们吃,你们要钱干什么?留给子孙以后还有人给你们上坟,要不然,哼,死后只能当饿鬼!老二也是,那么有钱,为什么还拱你们回来跟我们穷人过日子?装什么孝子啊他!

说到有人上坟,打对了俩老的脉筋,但他们还是不想输得太彻底。

于是,老李就去银行打印转账记录给大媳妇看。大媳妇一看,总数超过六十万,暗暗倒抽凉气。本来,对正常人来说,这事也就铁案如山,不能翻案了,可是,大媳妇哪是正常人呢,她脑筋一转弯,眉头一皱,说:“真是好玩,这种东西去哪里打不得?谁不知道现在什么不可以做假?等我也去打一张出来,一分也不欠你们的!你们是想钱想疯了吧?我偏不让你们如意!”

这事要较真也不难,叫老大到银行打收入明细就行了,但,老莫俩老也不想把事做绝,怕断了自己后路,只能唉声叹气。再说,他们也知道这小县城没什么工厂企业,经济落后,年轻人都往广东跑了,租房的人都是乡下带孩子来县城读书的老人,房多租客少,而儿子的房子不靠近学校,目前只有两个租客。

自从跟大媳妇这么你来我往,他们俩老的日子就难过了。每次交完伙食费不到两周,大媳妇就会打灶敲锅,喊“没有伙食费了,明天无米下锅了!不交钱就全家饿死!”或者,干脆就不煮,他们私下买吃,两个老人等得地老天荒也吃不上一餐饭。老莫俩老想自己煮,但大媳妇又不给用厨房,于是只好就又交钱。

交了钱,大媳妇煮的全是俩老不爱吃的,而且几乎都是素菜。如果老莫俩老忍不住吩咐买一些爱吃的,大媳妇就会说“你们没有钱嘛,想吃什么自己下馆子吃去,我们是穷人,没钱买好吃的!”

即使如此,老莫俩老也是经常不能正常吃饭,吃饭的时候大媳妇也不让他们同桌,说是他们有老人味,跟他们共桌就没有食欲。

如此这般,说也说不清,理也理不顺。老莫就对老伴说:“唉,老伴啊,我们还是找个日子去我们的房子住吧,跟他们住受罪多,我煮给你吃,你也看看我怎么煮,要不然啊,我死了你怎么办?”

老李说:“老公啊,自己住就自己住吧,但我现在也学不会了,我好想死在你前面,这样我就不担心没人煮给我吃了。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一定饿死。”

老莫俩老有一套单位房改房,他们决定请一个保姆,搬过去住。

可是,他们的想法和行动被大媳妇发现了,说:“你们想自己住哩,老了还不懂得做人,真是丢人!你们也不想想,你们是有孙子有曾孙的人了,你们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哩。你们自己过明明就是要让我们在外人面前丢脸,让人家说我们不孝,我们有哪里对不起你们,啊?要我们怎样做才能让你们满意?真是人老不死反成妖!造孽!”

大儿子说:“有本事你们就去哩,你们去那边住,死活我都不理你们了,都要死了还搞这种丢脸的事。”

于是,老莫俩老又犹豫了。

老莫俩老觉得儿子媳妇讲的也对,大家住在一个只有两三条街的小县城里,不和儿子住,全县城的人可能都会说儿子儿媳不孝,众口烁金,影响儿子媳妇的声誉,但他们还是想自己住,过清净的日子。

老莫想了很久,想出了应对之策。他跟老李说:哎,我说呀,我们干脆把房子卖了,回老家去起房子,叶落归根,不会有人说什么,现在村里也通公路了,离县城又不远,要买什么也方便。在村里,我们自己种点菜,养几只鸡,自由自在,以后死了也有个停棺的地方,你说呢?

老李感到有些意外 ,问:这个方法好是好,但老家哪还有地给你起房子?

老莫说:我们家的祖地大把,大不了出点钱,老家的地石头多不值钱的,我弟说过,我回去起房子他给地,要多少给多少。

老李思索良久,淡淡地说:我同意。

老李是不想回乡下的,当年老莫家的人反对老莫娶她,结婚后老莫的家人对她也不好,再说,老莫的兄弟其实也只是表面上好,背地里并不团结,清明上坟都各上各的,她不想跟那些人为伍。但她怕说出来老莫生气,吵架,她再也不想跟老莫吵架了。她想,老大和媳妇为什么这几年来脾气紧,一说话就扯颈呢?而且生活好像也不怎么好,如果他们脾气好点,好好说话,我才不回乡下呢。

其实,他们不知道,老大夫妇俩这几年被朋友哄骗搞了很多的项目,在这个平台那个平台投资,这个项目输了,就急着想从另一个项目和平台赢回来,刷信用卡,用房子抵押贷款,越投越多,越投越输,后来那些项目和平台被公安打了,才知道那些都是传销,搞得他们焦头烂额,差点连公职都保不住,还要东挪西借还银行贷款,又没有勇气跟父母兄弟说,生活非常紧张,人穷脾气短,说话都带着火气,像炸药一样一点就着。

老莫俩老卖房回老家买地起房子的事后来还是被儿女们知道了。除了老二,个个骂得要命,强烈反对。但今年,子女们都沉默了,因为,老莫俩老买的地刚好位于县政府新规划的世界长寿之乡旅游养老度假基地内,升值潜力巨大,更重要的是,没有儿女帮助的老莫俩老居然把房子起起来了,三合院式三层半仿古建筑,装修古朴典雅,家具一应俱全,如果一大家子全体回来也不用去住旅社。

今天是老莫俩老进新房的日子,一周前他跟老大说,叫老大告诉其弟妹们有时间的话回来看看,忙多就不回。但老大似乎听而不闻,没有反应。

吉时到,叔伯兄弟和乡邻都来祝贺,还给他们送来米面油盐等生活用品,后生们还帮他们采购、下厨,接待乡邻,之后还帮他们打扫卫生,搞得妥妥贴贴才离开。离开前,还交待他们说预留了两桌菜,要是还有客人,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乡邻们都来了,子女们却一个也没有出现,老莫俩老还不得不在乡邻面前替他们说好话,心里倍感凄凉。

山区的天黑得快,下午五六点天就暗下来了,客人们都渐渐走光了,老李扶着老莫在沙发上坐下,说:“老公,房子是起好了,终于有停棺的地方了,但我很担心你哪天突然死去,丢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

老莫沉默良久,说:“我也担心,要不我们去买几包老鼠药,只要哪天有一个人动不了了,另一个就关好门窗,一起告别这个世界,决不能让另一个饿死,我们死在自己的房子里,安心。”

老李突然两眼放光,大声说:“哎呀老莫啊,这是你这一生最好的答案,这答案我太满意了!走,我们一起去买老鼠药!”

愚者千思必有一得,老莫终于交了一份老婆满意的答卷,但,老莫却高兴不起来。

老莫说:“我们真傻,养了那么多孩子,辛苦一辈子啊,太伤心了,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来呢?”说着,拉起老婆的手,夫妻俩佝偻着身躯,拄着拐杖,蹒跚着去村小卖部买老鼠药。

“本来我们也没有打电话要孩子们来,不伤心,老莫,孩子们都大了,成家了,我们也完成任务了,人生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都平平安安的我们就有福了。”

“孩子们不来也好,来也是吃一餐,热闹一下就走,他们一走,我们更难过,唉,以后万事都靠我们自己了。”

老莫说着,握紧了老李的手,他已经几十年没有这么握过老李的手了,心中充满了愧疚,几次想说“我爱你老李”,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老莫说:“别的孩子都在远方,不来我还能理解,但老大他们不来我就想不通。他也有车了,都不送送我们。”

“老莫啊,放下吧,儿女是来要债的,债还清了就两清了,别想太多,想多累多。”

老莫握紧老李的手,不再言语。

要到小卖部了,老鼠药广告声声入耳:“老鼠药,强效老鼠药,不怕你没有老鼠,就怕你老鼠不多,不怕老鼠不吃,就怕老鼠不来,老鼠走过路过,闻一闻,死光光……”

买老鼠药回来,老莫俩老把老鼠药放在了各自的枕头下,枕头边还各放了一瓶水。做这些的时候俩老出奇地平静,心中甚至有些兴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但在起身四目相对的时候,俩老却突然哭了起来,混浊的老泪在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乱窜,奔流。

天越来越暗了,那些连绵不断的群山渐渐地在夜幕中隐去。老莫俩老泪眼婆娑,互相搀扶着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透过窗口,看着从天边弥漫而来的黑幕严严实实地将他们包围。

山区的夜晚黑得出奇,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了。他们没有开灯,十指相扣,相互依偎着,不说话,静静地享受黑夜的安祥,仿佛只有这无边无际的黑夜才能安抚他们疲惫的灵魂。

自从有了孩子,他们就没有这么亲密地相互依偎了,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抚养孩子,打理生活上了,甚至偶尔敦伦都偷偷摸摸地速战速决,礼节性而已。

天,突然下起了雨,夜,更静了。

老李靠在老莫的肩头,老莫轻轻地搂住老李,往昔的种种相亲相爱、种种恶语相向、种种不可对人言的绝望与幸福一齐拥上心头,泪水莫名其妙地再次缺堤,任性流淌。

“滴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外突然响起了汽车笛声,车灯把院子照得通明。

“可能是孩子们来了!这么夜,还下雨,哎呀,孩子们受累了!”

老莫说着放开老李的手,年轻人一样弹起来去开门,顺手按下电灯开关,灯光迅速将黑暗驱逐,院子、屋内白昼一样亮堂。

老李居然伸直了腰,着跟在身后。

打开门,只见八两小汽车齐刷刷停在院子里。儿子,女儿 ,女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们相继下车,手提怀抱,带着礼物拥进屋来。

“爸妈,新居大吉!”

“爷爷奶奶,新居大吉”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外公外婆我们来啦!”

“哎呀,爸妈,你们刚才不开灯的,以为你们睡了呢!”

“哎呀,这个房子太好了,有走廊,下车不怕挨雨淋。”

“这种房子在上海要卖论个亿,开玩笑啊,哈哈。”

“奶奶!爷爷!我们回来啦!”

老莫有点不知所措,搓着手,只是笑。

“哎呀,老莫啊,我说孩子们是爱我们的啊,还是自己的孩子亲呀,哎呀我的儿呀,我的女呀,我的孙呀,还有女婿,哎呀,你们全回来了,大团圆呀,我高兴多了……”

老李笑容满面,可眼里却闪着泪花,瘦索的手左右开弓,忙不迭地抹眼泪。

在老莫俩老的心里,没有什么比子女平安,儿孙绕膝更幸福的了,往日的种种艰难困苦此时都变成了幸福甜蜜。

“你们怎么这么夜啊,这山路,唉,又下雨,明天才来也行的,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

老莫有些语无伦次。

老二走过来,搂着老爸的肩膀,说:“爸,我和老婆上周出差新加坡,昨天半夜才回到上海,今天从上海赶回,本来计划是中午到的,但飞机误点,要不是小弟在首府等,我今晚都赶不回来呢。阿哥他们都在县城等呢,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可是,唉,玩笑开大了,对不起哦爸。”

“没什么对不起的,赶不及明天也行,以后不要这么赶,危险多,打个电话回来就行了。”

老莫边说边抹着泪,心疼,感动。

老大递给老爸一支烟,把老爸扶向沙发,说:“爸,你坐。我要懂得他们这么夜,我懒得等他们,他们安全到达我就放心了。爸,我起初是不想让你们回乡下住,我不是不帮你,其实你们做什么我都知道,我是希望你起不了房子,走投无路了你们就跟我住,哪懂得你们更有能耐,居然把房子起起来了。既然你们回来了,我就回来陪你们,反正我也退休了,要你们自己住我是要挨雷劈的。”

大媳妇扶着老李,说:“是啊,你们不跟我们住,我们喊哪个做爸妈?前几年搞了点投资,都亏了,太穷多了,说了些过头的话,请爸妈原谅。今年,我们还清了贷款,不欠债了,以后你们的生活我们负责,你们的钱你们留着,不用怕没有吃,我们还要吃好。”

老莫俩老喜极而泣,哭得像个孩子。

一群孙子孙女还有三个曾孙围着老莫俩老,抱腿的抱腿,拉手的拉手,劝爷爷奶奶别哭。

老莫俩老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

“不用哭的爸妈,这么多孩子,哪可能让你们自己住。”老二笑笑,拍着老大的肩膀,说:“哥,我们不差钱,现在,最关键的是肚子饿了,要解决温饱先,我早上在机场吃了个汉堡到现在。”

老李立即出题说:“哎呀,可怜多了我的孩子啊,怎么能饿肚子啊,后生们留有两桌菜的,老莫赶紧去热菜!孩子们饿一天了,赶紧!”

老大说:“妈啊,你就别出题了,有我在用阿爸做啊?我煮有来呢,都还热,摆上桌就可以吃了。”

“阿公阿奶,兄弟姐妹们,我们又来了,我们的工还没做完呢,有我们在哪用阿哥阿嫂做,哈哈哈……”

村里后生们拥了进来,摆桌,热菜,喝酒,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桂西北农村就是这样,哪家有事,不用喊,一个传一个,都来帮忙,主家都不用动手的,主家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行了,所有事情乡邻们都会办好。

山村的夜漆黑而宁静,酒足饭饱,后们生唱起了山歌:

好酒越留它越香,生姜越老它越辣。

阿公今年九十几,盖房起楼眼不花。

子孝孙贤人丁旺,新房落成个个发。

阿公阿奶身体好,富贵双全积善家。

……

趁着大家闹得正欢,老李悄悄走进房间,将枕头下的老鼠药藏了起来。

(始发齐鲁文学杂志。九州作家2021.3.20此有改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